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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同舟渡(羡鱼珂)


南衣困惑得想发疯,但她的身体虚弱得要命,没给她歇斯底里的机会。她明白当下最重要的就是养伤,赶紧好起来,至少让身体的主动权回到她自己身上。
伤口在愈合的时候浑身发痒,她不敢挠,便让老仆将她的手绑上睡觉,流着泪咬着牙硬忍。
粗绳绑着手腕,勒得生疼,连老仆都于心不忍,反复确认了好几次,但她竟也已经习惯了,比起身上的疼痛,这点痛已经算不上什么了。
本以为睡一觉醒来,手腕该被勒出痕迹了,也不知道是谁在夜里把绑手的粗绳换成了柔软的锻布。手上除了有点麻,倒也没再生出新的伤痕。
她以为是服侍的老仆做的,却在床沿瞧见了几根无意间飘落的,大氅上的狐狸毛。
——是有人披着夜霜赶来,看了她一眼,又在她醒之前走了。
南衣察觉到,谢却山就是在躲着她,不谈自己的事情,也避而不谈章月回的事。
好好好,都把她当傻子是吧。
南衣在心里狠狠地立誓,他不跟她说话,她也绝不会跟他多说一句话!
醒来的时候,外头似乎传来隐隐的喧嚣声。宅子大部分时候都十分安静,老仆们连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扰到南衣,很少听到这么大的动静。南衣竖着耳朵仔细听,似乎是好些人在吵架。还以为是外头街上的喧嚣,可又好像是在后院。
“出什么事了?”南衣扬声问道。
老仆循声过来,回道:“夫人不用操心,老奴已经在处理了。”
然后反手把门关上了。
南衣愤愤地躺了回去,好嘛,这就是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舒服一点的牢笼。她甚至觉得,除去皮肉之苦的差别,至少在牢里,她坚持不供出任何有关秉烛司的事,这是属于她自由意志的一部分。而她在这里,更就像个只有躯壳的废人。
——这些自私又自大的男人,到底在盘算着什么啊!
南衣想抓狂地大叫,但也知道这只是白费力气。她两眼一闭,也不再好奇外头发生了什么,反正都跟她没关系。
而实际上,恰恰与她紧密相关。
宅子的后门通往一条狭窄的小巷,小门原本被封死了,平日里几乎无人行走,此时这里却挤了十来个人。
谢却山和章月回面对面站着,剑拔弩张,火药味一触即发。
谢家外宅的隔壁本挨着一家酒楼的后院。酒楼没有生意,已经关门许久了。直到前日,铺子忽然被人大手笔买了下来,仅用一天时间就焕然一新。
酒楼也没有开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敲隔壁宅子的门,说要给他们送东西。
送东西的阵仗很大,清一色的女使们端着精致的食盘,怕食物凉了,每个瓷盆下面都有小炉煮着,食物的喷香盈鼻而来,后头还跟着几位医官打扮的女子,身上背着药箱。
里面的守卫自然不肯开门,酒楼的人就强行闯门,两拨人差点大打出手。
守卫赶紧去通知谢却山,于是就有了他与章月回对峙的这一幕。
谢却山气得牙痒,他还没去找章月回麻烦,他自己居然有脸找上门来。
“公子可能对我有些误会,这些礼不是送给你的——”章月回客客气气地拱手,“重新认识一下,我是南衣的心上人。”
谢却山终于是没忍住,懒得跟这种不要脸的人虚与委蛇,直接一拳招呼了上去。
章月回被打得狠狠地后退了一步,着实有些狼狈。他揩了揩嘴角的血,却仍是笑着看向谢却山,挑衅地问道:“我倒是想问问,公子是以什么身份打我?”
谢却山最恨被拿捏,偏偏章月回每句话都能戳到他死穴。
“想打你就打了,还需要身份?”
还不解气,谢却山又抄起卸下来的木条——肩、腹、背、腰,后膝,快准狠地击中他的几处要害。
章月回差点腿一软就跪在地上了,身边的人连忙扶住他。他鼻青脸肿地捂着肚子,靠在墙上,疼得呲牙咧嘴。
谢却山恶狠狠道:“带着你的人给我滚。”
章月回也干脆地撕了面具,毫不客气地回道:“谢却山,你别一副全天下就你能的样子,你能给她什么?就这破宅子,几个仆人,几个庸医,连个好厨子都没有,干什么事还得偷偷摸摸,能顶什么用?”
很好,章月回成功让谢却山哑口无言了。
这该死的钞能力。
贺平为主子抱不平,他先急了,上前一步骂道:“章老板,你倒是能干,你把少夫人伤成这样,现在还在这里理直气壮地做好人——”
“开门。”谢却山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打断了贺平的话。
贺平愣了愣,不敢相信地看向谢却山——刚觉得这番话似乎把章月回的气焰骂下去几分,主人这就让步了?
“这是她的事,我做不了主,让她自己决定收不收。”
谢却山在心里激烈的挣扎之后,还是让了步。
他给她提供养伤的环境,不能说是恶劣,可也算不上是称心如意。要说会享受,能弄到人间极品的药材和药膳,还得是归来堂。谢却山心里气极,但也明白章月回确实能提供更好的条件,这对南衣养伤来说是好事。
再者,章月回给南衣送这些东西,说到底是南衣的事情,还是得看她自己的意愿。
章月回知道见好就收,乖觉地道了一声谢。
守卫开了门,女使们鱼贯而入。
章月回仍站在门外,一动不动。
谢却山挑眉:“你不进去?”
他是觉得,南衣和章月回怎么都得见一面,这件事他纵使想拦也拦不住。章月回这个骗子,肯定瞒了南衣很多事,他甚至有点期待章月回在她那里吃一脸灰的样子,然后他就可以扬眉吐气地叫他滚蛋。
章月回却摸摸鼻子,有点心虚:“我等她好些了再去见她,我怕她情绪太激动,对身体不好。”
默了几秒,谢却山道:“废物。”
章月回立刻反击:“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两个浑身上下只有嘴最硬的胆小鬼。

第78章 终徘徊
老仆战战兢兢地领着一众女使往房里去,隔着帐子问南衣:“少夫人,归来堂送来了药膳,您要用吗?”
南衣正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好香!
这两天吃的膳都以清淡为主,诸多禁忌,一下子闻到这么诱人的味道,南衣下意识咽了咽唾沫,脑子钝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归来堂?
章月回找上来了?可他为什么光送东西,不来见她?以为这点微不足道的弥补就能收买她了吗?
他不该来真诚地跟她解释清楚这一切吗?
“不吃!”南衣一下子有点火大。
老仆一下子就放下心,忙不迭地应承:“那老奴这就让她们把东西拿走。”
“等等……”听到脚步声都退到了门口,南衣突然喊住了她们,“这些药膳拿回去,要怎么处理?”
帐子外沉默了一下,老仆看看为首的女使,女使低着头恭敬地回答道:“自然是倒了。”
南衣脱口而出:“这也太浪费了!”
老仆不确定地问:“那夫人是要……”
“人不是个好东西,但食物又没有错,我为什么不吃?”南衣理直气壮地说服自己,“端进来吧。”
以前巷弄里的老人说过,人死后得去地下把这辈子浪费掉的食物全都吃完才能去投胎。她的人生宗旨就是,绝对不跟食物过不去。
得了指令,不大的厢房很快就被这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女使占领了,两个老仆被挤到一旁,彻底没了用武之地。
女使们分工明确,有铺地毯的,有摊桌布的,有秩序上菜的,连用膳的椅子都是她们自己带来的,上头裹着极软的皮草,坐在这椅子上能尽可能少得刺激到伤口。同时两个女医官去帐子里为南衣号脉,又根据她当下的情况,为她递上一碗准备好的汤药。
一切结束后,才请南衣过来用膳。
南衣也有些惊了。望雪坞虽然已经是超出她想象的豪华了,但平时用度也不至于如此骄奢淫逸。
她做梦一般坐到饭桌前,足足有八个菜,再加一个甜羹,一碗鸡汤,每个盘子里食物的分量都刚刚好,能让她每样都能吃得开心,又不至于太撑。
可以说是无微不至。
南衣抬头看为首的女使:“章月回这么有钱?”
女使以为终于到了炫耀东家财力的时候了,甚至还有些骄傲地回答道:“我们东家的产业遍布九州,用富可敌国来形容都不为过。”
南衣狠狠地把筷子插入盘里,将鸡腿掰了出来。
女使察觉到这位少夫人听到东家有钱似乎不太高兴,声音自觉小了下去,乖乖地闭住了嘴。
不过这一顿饭,南衣确实是吃得很香。
她这几日一直都吃不下饭,只能喝一点米汤,而女医官在饭前给她灌的那碗汤药,有着神奇的开胃功效。在本着一点都不能浪费的精神,南衣将桌上的食物一扫而空。
而谢却山看到从厢房里端出来吃得干干净净的杯盘,理智告诉他这很好,但某种情感却让他嫉妒得发酸。
她还真是……凭什么对他就没什么好脸色,对章月回倒是既往不咎?
感情他就是他们久别重逢、有情人终成眷属中的一环呗。
亏他还下了那么大的决心,哪怕是死也要把她救出来。现在想想,其实他不去也不会有什么,章月回一样会把人照顾得妥妥帖帖。
谢却山头一回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而被嫉妒着的章月回,却也没看起来的那么风光好过。
他和完颜骏的七天之约,只剩下五天了。知道南衣至少肯接受他的安排后,也只是稍稍地缓解了一丁点的愧疚之意,他还没想好怎么去面对她,只能先坐下来好好盘一盘自己的事。
他并非没有选择,宋牧川的身份就是一条绝佳的消息,能帮他轻松脱身。
但章月回不喜欢被威胁。完颜骏骑到他头上来,让他很不愉快,他怎么可能乖乖送个消息给他?不然一次两次,惯得完颜骏还以为,整个归来堂就该为他办事。
他素来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
然而与虎谋皮,焉有其利,这次他想要脱身没那么顺利……他得站住脚,还要保留实力护着南衣,就得反客为主,得让完颜骏成为落水狗,低三下四来求他才行。
这无异于给自己上了地狱难度。
不过诡计多端的章老板,怎么可能没有后手呢?
面前的棋局纵横有序,摆着半盘残局。章月回却直接洒了一把黑子上去,好好的棋盘,弄得乱哄哄,仿佛黑白子正在混战。
嗯……有些倒霉蛋,可以让他上桌了。
鹘沙近日萎靡不振,闭门不出。
他的麾下少了那些士兵,自然是瞒不过去的,完颜骏还恶人先告状,狠狠参了他一笔,说他擅自行动,差点扰乱计划,造成我军大损元气。
奏折正在翻山越岭去向大岐王都的路上,等朝廷的批示回来,鹘沙说不定就要灰溜溜地脱了衣服,回去领罪了。
他现在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军营也懒得去了,就在家里喝大酒睡懒觉。
这一日,外头阴魂不散的敲门声扰了他的清梦,他披上衣服,骂骂咧咧地开了门,看到一个拄着拐杖的小乞丐,更气了,刚想破口大骂,却见那乞丐扔了拐,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
“将军——!”
鹘沙愣住了,揉了揉眼睛。
他娘的,还有活口啊?!是人是鬼啊?
说来也是巧了,这乞丐本是鹘沙的亲兵,那夜被秘密派往虎跪山搜寻禹城军,完颜骏炸地道的时候,他们整个队伍从井口进入,却发现地道里只有一些铠甲,并没有禹城军。他想追出去,正好已经走到靠近出口的位置了,阴错阳差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他从坍塌的地道里爬出来,一条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他硬生生地爬了几里路,想回城里给鹘沙报信,却终在天寒地冻里昏迷过去。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一个陌生的小屋中。
山里有了春色,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救了自己,为何在他醒后就隐了身……仿佛知道他什么时候能醒一样。
但他并没有把太去怀疑这件事,以为只是哪个猎户救了他,便把他丢在小屋里自生自灭,是他自己命硬才活过来的。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尽快回城给鹘沙报信——他们在地道里并没有看见禹城军!
他还不知道那天爆炸到底是谁所为,本以为鹘沙听到这个消息会大为惊讶,没想到郁闷了好些日子的鹘沙脸上忽然有了喜色。
“你是说——地道里根本没有禹城军?死的全是我们的兄弟?!”
“将军,正是如此,这一定是禹城军用来金蝉脱壳的陷阱!请将军速派人去寻找禹城军!”
“不,不——重要的根本不是禹城军,”鹘沙连连在帐中来回踱步,显得有些异样的亢奋,他脸上涨得通红,像是寻到了什么宝藏,眼睛亮得惊人,“我们军中,一定有个细作,跟禹城军里应外合!把那个人揪出来,事情就变得容易了。”
“那将军怀疑……”
是谁能那么清楚地知道完颜骏会偷袭禹城军,是谁又知道鹘沙会去抢这个功劳……谢却山!那个主动被软禁在完颜骏府上,让所有人都忽略他,却在每个重要节点上都巧妙地出现了一下的人。
被藏在冰山底下的真相,因为一个幸存者的存在,隐隐有了浮出水面的趋势。
“等我把真相查出来,非得扒了这个人的皮!不……恐怕还不止一个!老子要拿他们的脑袋盛酒才能解气,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鹘沙咬牙切齿道,“完颜骏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居然还想着打压我——待我事成,让他也给我滚蛋!”
“将军英明!”
“那些细作都狡猾得很,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查这件事。我会安排你秘密养伤,你回来的消息,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是,将军。”
连日来闷头造船的宋牧川终于嗅到一丝不对劲。
完颜骏给的工期很紧,三个月就要造出一艘龙骨战船,而这恰好也与宋牧川筹谋的最终计划不谋而合,他便没日没夜地投入其中。
禹城军藏在深山中,暂时没有暴露的危险,往常他们也不会通信,但这一日他收到应淮递给暗桩的信,询问他是否接到了南衣。
宋牧川根本不知道南衣进了沥都府!
事出有异,他连夜赶往禹城军驻营地,才知道大约十日前,南衣忽然提出要去沥都府,此后又传回消息,说城里有任务要久留一些日子。但应淮总觉得有些奇怪,这件事秉烛司并没有告诉过他……因着禹城军与外界通消息不便,事情总是会滞后一些,但十日了,南衣都没有一点消息传回。
应淮一边给宋牧川递信询问,一边查自己军营里是否有异,这一查不要紧,竟还真的让他查出了一个细作。
拷问之下才知道,这是归来堂的人,是归来堂把南衣骗进了城。
正好宋牧川这时赶到,应淮将这件事告知。
虽是初春,宋牧川后背却浸出了一身冷汗。在他眼皮子底下,他竟然弄丢了南衣!
他立刻派人去跟踪章月回。
花朝阁的副楼烧了,近日开始修缮,而章月回依然住在花朝阁的主楼,整日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看上去没有半点异样。
归来堂像是有堵铜墙铁壁,很难入侵,几乎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直到宋牧川发现归来堂买了一座酒楼。
本来一个大商会买间铺子,这事一点都不稀奇。但巧的是,酒楼旁边就是一座谢家的私宅。
——正是当时为了送南衣走,谎称她突发恶疾被移到外庄的那座宅子。
宋牧川蹲守了几日,发现酒楼每日都会通过与宅子相连的私巷,给宅子送膳食和汤药。谢却山也偶尔会出现在这座宅子附近。
这让宋牧川十分困惑——宅子里的人,会是南衣吗?谢却山和章月回到底在干什么?
他开始想办法混入这座看似不起眼,却守得跟铁桶似的宅子。
然而有一个人,明明能随时进入宅子,却日日在外徘徊。
章月回每天都给自己找一个今天不能进去的理由。
一靠近这座宅子,他就心乱如麻。每天都关心她恢复得如何,却迟迟不敢去见她。杀伐果断的他在这扇门前却成了一个瞻头顾尾的逃兵。
直到半轮弯月都升到夜空,他还没能决定自己的脚步究竟要往前还是退后。
想了想,觉得这么晚,她应该是睡了,今日还是算了吧。
没想到咿呀一声,木门却被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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