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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同舟渡(羡鱼珂)


她茫然地抬头,看到一辆豪华的马车在花朝阁门口停下,本该在牢里的谢铸此刻却穿戴整齐地从马车上下来,在几个岐人的簇拥下被迎进了花朝阁。
岐人宴请谢铸的排场很大,清场整个花朝阁,今日只宴一桌。
儒生们议论纷纷,有疑心谢铸被策反的,也有坚定认为谢铸是被逼的,两拨人差点要吵起来。南衣在七嘴八舌中总算明白过来了——既然谢铸是沥都府的精神领袖,那岐人就摆一出戏,就让这精神领袖看起来倒向了大岐,扰乱团结的民心。不管民间如何猜测,总有人信,也总有人不信,偏偏谢铸在岐人股掌之中,百口莫辩。
而把诱饵放出来,也能引秉烛司上钩。花朝阁今日为岐人备宴,这事想要传出去并不难——谢穗安就是那个即将咬钩的鱼!
南衣急了,这明显就是个陷阱,她得阻止谢穗安。正门都是岐兵看守,根本进不去,她只能掉头从后院高墙翻进去。
花朝阁有一栋五层高的主楼,周围有三栋副楼,中间架设有凌空飞桥,彼此相通,歌女小厮穿行其中,一览无余。
楼中灯烛晃耀,金碧辉煌,岐兵驻守各个角落楼梯,将酒楼中的情况尽收眼底,稍有异常,便会将人拦下盘问。
幸亏南衣有些偷鸡摸狗的本事在身上,打晕了一名歌伎,偷换上她的衣服,戴上流苏面帘,才得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花朝阁之中。
但在一些可能藏人的地方找了一圈,依然没找到谢穗安。正一筹莫展时,南衣却被花朝阁的妈妈叫住了。
“你在这磨磨蹭蹭做什么?还不将酒送去千秋居中?”
南衣才知道自己换上的,是今日要去宴席上侍候的歌伎服装。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她不敢做出什么异样的举动,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一众歌伎,端着酒进入了千秋居中。
一进门,她便看到了谢却山。

第23章 怀中春
烛光曳室,美酒佳肴,满屋奢靡。谢却山发束玉冠,换了一身赴宴的宽袍襕衫,白底云纹,领袖间绣有绿竹,衬得整个人愈发俊朗挺拔,气度开阔。
南衣惯常只见谢却山穿着暗色常服,不苟言笑,老气横秋,第一次见他于宴上言笑晏晏,仿佛只是一个翩翩世家贵公子,有些晃神。
他们的目光不期而遇。
南衣惊得险些手一抖,将托盘里的酒倾倒出去,好在立刻稳住了心神,没闹出什么动静来。
谢却山的目光只在歌姬之中停留了一眼,并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南衣心想自己还有流苏遮面,能将容貌掩去大半,她又生出侥幸,低头将自己藏在花枝招展的歌姬们身后,草草往席上瞥了一眼。
席上有谢却山、鹘沙和几个岐军将领,谢铸得离众人稍远一些,他双手被反绑身后,脊背笔挺,怒目圆睁,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应是被下了哑药。
方才在街头听了不少诽谤谢铸的话,说他已经投了岐,南衣也拿不准真假,如今一见,才知道文人亦有铮铮铁骨,身居龙潭虎穴依然无所畏惧,若是换成她,早就膝下一软,跪得比谁都快了。
而岐人这一招,置三叔于不义,可谓杀人诛心,南衣也难免愤怒。可这沥都府里岐人只手遮天,饶是她有这个心,当下也不是营救三叔的好时机。
谢铸坐的位置十分微妙,他坐在半开的窗户前,若是有人来营救,这个位置是最方便逃离的,不过这在南衣的眼里,就更像是一个请君入瓮的陷阱了。
如果谢穗安有备而来的话,她很可能就藏在窗外,等待时机下手。
但岐人的埋伏一定也在附近!
鹘沙手一挥,招呼歌姬们入座,笑道:“你们可要伺候好谢知监,让满城的腐儒们都看到,知监在我们大岐的照顾下,吃香喝辣,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谢铸神色怒极,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歌姬们三三两两熟练地坐到宾客的身旁,南衣刚想去谢铸身边,抢占窗边的位置,却被一个声音喊住。
“你过来——”谢却山似是无意地随便唤了一个歌女,正好点到南衣,他垂眸示意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酒杯,“倒酒。”
南衣本想去窗边,借关窗的机会对谢穗安传递消息,却被谢却山硬生生打断。她毫不怀疑自己肯定是被认出来了,小命恐怕都难保,别提还想救谢穗安了。
她极其不情愿地挪到谢却山身边坐下,依言为他倒上酒。
酒斟满了,谢却山没有去端酒杯,又递了一个淡淡的眼神过来。
南衣觉得莫名其妙,扫了一圈才发现其他歌姬都快贴到宾客身上了,喂酒的喂酒,夹菜的夹菜,好不殷勤。
南衣的迟钝显得慢了一拍,为了显得自己不那么格格不入,只能端起酒杯,学着其他歌姬一样,僵硬地喂到谢却山嘴边。
谢却山配合地张嘴喝酒,面上端的依旧是不动声色。
喝,喝死你——南衣察觉到了戏弄,有些生气又不敢声张,索性生了摆烂之心,手上的力道重了几分,将杯子往前送了送。
谢却山猛地被酒灌进去,呛了一下,连连低咳几声。
看到他狼狈,南衣总算有了那么一点点报复的快感,刚想收回手,却被谢却山扣住手腕,冷冷地盯住了眼睛:“小娘子怕我?手抖的这般厉害。”
南衣使劲想抽回自己的手,装成委屈巴巴的模样:“官人别逗奴家了,奴只是觉得有些冷……这大冬日的,奴去关窗好不好?”
谢却山盯着她腕上的那只玉镯,他不松手,反而借力一把将她拽过来,任她跌坐到自己怀里。
“小娘子莫不是在怪我不懂怜香惜玉?”
堂上一片哄笑,南衣只觉撞入一个炙热的怀抱,他的气息裹了她满身,她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眼神慌乱一抬,看到了他近在咫尺的脸庞。
像是新修过的面,下巴的胡茬仍留了微不可察的青色的根,离得这么近时,看得十分分明。她莫名觉得生硬,却又觉得这让他更像个活生生的人了。
他修长的指节虚握着她的腰肢,温度隔着手掌传过来。南衣此刻乱得很,似有无数五彩斑斓的线条掠过脑海,连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
这么坐着在他腿上,她总觉得摇摇欲坠,被迫揪住了他的衣袖。
谢却山坐怀不乱,面上三分讥诮,朝桌上佳肴抬了抬下巴。
“喂我。”他命令道,一副熟练狎妓的姿态。
既然要演,南衣也豁出去了,抄起筷子,面前有什么,通通夹起塞入他嘴里。她这才注意到桌上的席面,各色山珍海味,蜜煎食雕,应接不暇,饶是如此局促的情境下,她都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她的每一个微末反应都悉数落在他眼里,只是不动声色。
一旁的歌姬调笑道:“官人怎的这般偏心,奴家坐在下风口,奴家也冷。”
谢却山抬了抬眉梢,满脸的漫不经心:“那你去关窗。”
歌姬自讨没趣,只能起身关窗,但南衣瞬间清明过来——若是别人去关了窗,她便失去了这唯一可能与谢穗安交流的由头。
此刻,谢穗安确实就躲在檐下墙根,将屋中情形观察了个七七八八。
屋里这些岐人加一个谢却山,打起来虽然费力,但只要速战速决带走三叔,她还是能应付的。
她在花朝阁中的内应已经往酒里下了药,等宴上酒过三巡,便是她出手的时机。
可她不知道,那内应早就被岐人摁下了,酒里根本没有药,她需要对付的也不仅仅是屋里这些看见的岐人,整个花朝阁上下都布满了埋伏。
若南衣再不给谢穗安递消息,她将成瓮中之鳖。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歌姬要关上窗的时候,南衣忽然惊恐地叫了起来:“啊——窗外好像有人!”
一边惊呼,南衣一边揽住了谢却山的脖子,佯装害怕地将头埋到了他怀里,实则为了叫他在此刻动弹不得,给窗外的人多留一点逃跑时间。
除了谢铸,谢却山是离窗口最近的,坐在门口的鹘沙立刻走到窗口探身看出去,窗外已经空无一人了。

第24章 长街晚
电光石火之间,谢穗安一个翻身躲到了屋顶。回过神来后,她反应过来那个熟悉的声音似乎是南衣的。
谢穗安意识到屋内情况有变,她也来不及多想南衣是怎么混进宴席的,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南衣选择用这么冒险的方式“打草惊蛇”,定然是有巨大的风险了。她不敢多停留,立刻离开。
鹘沙有些恼怒,他也知道这下鸡飞蛋打,诱敌深入不成了,朝南衣怒斥:“哪来的人,你这贱人胡说什么?”
“奴家,奴家就是恍惚看到有个黑影……”
她还在装,声音软得像是掐成了一条线,委屈巴巴地回答着,一字一句的热气都呼在了谢却山的颈边。
谢却山忽然有点烦躁起来,她倒是不必什么事都学的那么快,连歌姬那股子勾人的妖魅都学去了七八成。
他冷着脸,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推下去。
“多事之徒——滚。”
南衣被摔到地上,他用的力道刚刚好,倒是不疼。她有点闹不明白了,他能这么轻易就放了她?但他尊口既开,她岂有不跑的道理。她连忙起身,一抬眼却意外看到谢铸身边的歌姬神情有点不对,似乎往谢铸手上塞了什么东西。但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没人注意他们。
那个歌姬——是个秉烛司的细作!
南衣意识到要发生什么了,她想迅速离开这个现场,但就在她即将推门出去的瞬间,雅间外新鲜的空气刚涌入鼻息,一声惊呼便从她身后传来。
绑住谢铸的绳子不知道何时被解开了,他竟趁众人不备,直接从窗口跳了下去。
南衣回头看,亦是惊了。
她本想谢穗安撤离了,但房中那细作还不甘心,想继续营救谢铸,没想到歌姬只是帮谢铸松开了绳子,好做出这个以死明志的动作。
谢铸从花朝阁雅间跳下去,就是于众目睽睽之中向整个沥都府言明,他没有叛岐。岐人想要营造的假象,自然也就不攻自破。
雅间中乱作一团,歌姬们哭哭啼啼地尖叫起来,那名细作故意引着众人往外涌,南衣也趁乱离开了房间。
鹘沙顾不上这群女子,从窗口看出去,气得七窍生烟。
这个高度,谢铸也死不成,花朝阁门前还有岐兵驻守,也不可能有人营救他,但附近街巷挤满了围观的人,这一幕被民众们看得清清楚楚,楼下议论的声浪越来越大。
“一群废物!还不去把围观的贱民赶走!立刻将这条街清出来!”
房中的岐人将领们得了命令,忙不迭奔下楼。
谢却山端坐着纹丝不动,淡淡地看了一眼鹘沙:“鹘沙,你搞砸了。”
语气里几分阴阳怪气。
鹘沙扯了扯嘴角,咬牙切齿:“他娘的,是我小看谢铸了,他倒是有骨气。”
“无妨,唱红脸的马上就来了。”
“谢却山,什么意思?!”鹘沙暴怒,朝谢却山吼道。
谢却山不答,将杯中酒饮尽,起身要离开。刚打开门,却看到花朝阁的妈妈慌里慌张地出现在门外。
“官,官人……奴家方才发现柴房中有一名被打晕了的歌姬,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走了……”
这消息简直火上浇油,鹘沙气得一脚将面前的椅子踢开,漆木椅遭不住这么大的力道,顿时散了架。他强沉一口气,反应过来:“那狗东西必定还没跑出花朝阁!”
“封锁花朝阁,找人。”谢却山平静命令道。
南衣以为只要离开那个房间,自己就安全了,然而她还没出后院,岐兵就将花朝阁封锁了。
再想翻墙出去怕是难了。若是回不到望雪坞,在这里就被抓住,落到鹘沙手里……后果南衣都不敢想,新仇旧恨,怕是得一起算到她头上。
难怪谢却山这般戏弄她,原来是料定了她这趟有来无回。
岐兵整齐列队穿过连廊的脚步声传来,南衣心下茫然了起来,环顾四周,后院倒是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是谢却山的。
抓人是鹘沙的事,他不必留在现场,于是准备回望雪坞。刚掀开马车的毡帘,满檐灯笼的光泻进昏暗的轿厢内,谢却山看到了里面蹲着一个少女。
摘掉了流苏面罩,脸上还抹着浓妆,有种别开生面的嚣艳。
贺平惊讶,刚想出声,却被谢却山制止。
南衣与谢却山对视着,眼里掠过巨大的决心。她心一横,扑通一声顺势跪下了。
“我的命是公子给的,我愿意给公子卖命,公子您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南衣绝对是一根合格的墙头草。
那时谢却山让她盯着谢穗安,她没有答应,可为了解决当下危机,她便只能豁出去了,先卖弄一波忠心。左右她今天都是逃不过,还不如从谢却山这里试试办法。
谢却山不置可否,踩上脚凳进入马车。
车帘一落,逼仄的空间只剩下两人。
谢却山落座,南衣便跟着他的方向挪了挪膝盖,眼巴巴地看着他,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当真?”谢却山挑眉。
“千真万确,否则天打雷劈!”南衣当场起誓,反正她攒下的天打雷劈都够神仙渡劫了,她也不缺这一次“真诚”。
“你要知道,在我这里应下的事,就不能只是说说而已。”
南衣哑然。她知道雷不会真的劈到她身上,所以敢随便起誓,但她知道一旦被谢却山发现她背叛他,他是会真的弄死她的。
外头岐兵的脚步越来越近。
谢却山悠然地往后一靠,闭目养神,指节轻轻点着膝盖,不紧不慢。
“想不明白的话,那就出去想明白。”
南衣终于知道,谢却山说的那句“不是每次逃跑都有用”是什么意思了。
如今她就插翅难逃,她只能牢牢扒着谢却山这叶孤舟,一旦松手,就会被卷进怒海惊涛之中。
可这也不是她说了算的,她想上他的船,还得他点头许可。她的生死不过就在谢却山的一念之间。
她就没办法有一点主动权吗?
须臾之间,一个大胆的念头撞入了南衣的脑海。
“你若让我下去,我就同鹘沙说,是你让我来花朝阁的,你不希望你的亲妹妹有危险,又不能出面,”南衣的声音急促起来,此刻算是捅破了那张窗户纸,语气里含了几分鱼死网破的坚决,“还有虎跪山中,是你放了我,谢衡再出殡,是你指使我大闹。你到底是哪边的人,那就看鹘沙怎么看你了,反正我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我们要么就一起在岸上,要么就一起下水。”
谢却山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南衣。
说完一番话,南衣只觉口干舌燥,浑身抖得厉害,也不是冷,反而有些焦热起来,大约是把所有的力气都注入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中。
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比如谢却山会一剑杀了她,再把她踹出马车,不给她任何开口的机会。
但她还是想赌一把,她在谢却山这里,还有那一丝斗兽场里“玩物”的价值。
半晌,谢却山开口,扬声道:“贺平,回望雪坞。”
马车动了起来,窗帘摇晃着,薄毡透进来的烛光渐渐暗了下去,应该是出了花朝阁到了街上。车轱辘轧过青石板,颠得人也跟着起起伏伏。
南衣知道自己逃过一劫,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整个人也跟着松弛下来。
“你今天来花朝阁做什么?”
南衣不敢得了便宜还卖乖,如实回答:“六姑娘说要去营救三叔,但昨夜我在公子房外听到你们说要设下陷阱,我怕六姑娘有危险,就想来提醒她。”
“你怎么知道小六要来花朝阁?”
“有个小厮看到了。”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吗?”
南衣一愣,她确实没细想这个问题。若是那小厮嘴巴不严,望雪坞中很多人都会知道。她之前推断望雪坞里有个岐人的细作,想必谢穗安的行踪也被泄漏了出去,花朝阁里才有等待她的天罗地网。
“我……不清楚。”
“盯着小六,她的动向汇报给我。”这次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你会伤害六姑娘吗?”
“她是我亲妹妹。”
听到这个回答,南衣竟有些高兴,原来他不是一个人性泯灭的人!想来也是,她能顺利给谢穗安传消息,其中也有他的默许。
“但她若和秉烛司勾结太深,拦了我的路,我也没有办法。”
他的声音出奇的冷,像是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让南衣瞬间清醒。
南衣沉默了。许久,她忽然想到了什么,问:“所以那天雪地里,我选的字,是‘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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