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乱的思绪断断续续连接在一起,拼凑出一个让她难以置信的真相。
宁凉连忙倒了一杯冷掉的茶,大口大口灌下去,长长舒了一口气。
不要想,不能想,不该想……
宁凉不顾困意,咬开手指,再次滴在‘返尘镜’上。
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找到杀死邪神的办法。
已经过去了两天,还有八天。
不知道此时的洛岐,在做什么?
‘返尘镜’上,水光荡漾,缓缓出现过去的画面。
宁凉看着身上逐渐长出的银白色龙鳞,小心翼翼地用手触碰了一下,龙鳞稚嫩,一碰就疼。
她还是在那条河边,等了整整一个月,那个叫小七的少年再也没回来过。
他根本不会再回来了,她很清楚,她在这里,也并非为了等他。
她只是不能这个样子回到洛水神府,否则,所有人都会发现她并非妖族公主,而是妖神。
她等着鳞片长好,再次化成人形。
等了许久,却等来了邪神。
看见她如此落魄凄惨的样子,邪神的眉眼中,凝聚出浓浓的戾气。
“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宁凉不想让他多造杀孽,何况他帮她报仇,要得罪很多神族,惹来很多麻烦。
“你对我也学会说谎了?”他不悦地说。
“不是的。”宁凉连忙摇头,“争争,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墨蘅君分享一些力量给你,洗净你体内的邪恶,其他事情都不重要!”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邪神的神情似乎更加阴冷了一些。
不过,他并没有反驳。
他只是问:“那么,你把情根种在墨蘅君身上了吗?”
“还没有。”宁凉摇摇头,“但是,他已经逐渐信任我了,我靠近他,他并不会推开,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对我卸下防备!”
邪神冷冷道:“想让一个男人对你卸下防备,最好的办法,便是在床上。”
“床上?”宁凉不解。
“这都不懂吗?”邪神烦躁地扔了两本书给她,“看完之后,立刻回到墨蘅君身边,照着书上去做。”
宁凉用爪子打开书,只看了一眼,就猛地合上。
“争争不是告诉我,不能看这种书吗?”她带着哭腔,“你唯一一次揍我,就是我跟着其他小妖,偷偷看了这种书。”
“此一时,彼一时。”邪神克制着怒火,“时间不多了,我现在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很快,我就不是我。”
宁凉只好抓紧两本书,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抓紧时间,不要再让我失望。”邪神想要离开,但看见她有些期盼的眼睛,还是走到她身边,蹲下去,让自己的声音轻柔起来,让自己的手也温柔地抚摸她刚刚长出的稚嫩鳞片。
有些痛,但却不及他这片刻之间让她体会到的温情。
她的鳞片,一片一片被生生拔下来的时候,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可是现在,泪水却大颗大颗涌出眼眶。
她像是个在外面受尽欺负的小孩,回到家之后,在最亲最爱自己的人面前,才敢卸下防备,大声哭泣。
“争争……”她靠近他怀里,用龙角蹭着他的下巴,“我不疼,你别担心我,一定要好好躲起来,不要让墨蘅君发现。”
“嗯。”邪神冷漠地应了一声,“可惜我现在体内都是邪神的力量,无法帮你疗伤。”
“没关系,已经有人帮我疗过伤了,你看我的鳞片都长出来了。”
“谁帮你疗伤的?”
“一只叫小七的鸟妖,他很会熬鱼汤的,等我再见到他,向他请教请教,将来熬给你喝,好不好?”
“我不喜欢吃鱼。”
宁凉怔了一下:“你从前喜欢的……”
“从前是从前。”他眉心皱起,暴戾之色涌现,冷冷地推开她,“早点把伤养好,否则以这副怪物的躯体,墨蘅君不会容许你靠近他!”
她被推开,有些失落,只能点点头:“好。”
“我走了。”
“争争。”
“还有何事?”
宁凉犹豫一会儿,才说:“你给我的那段情根,是谁的?”
“你没必要知道。”他耗尽了耐心,直接消失在原地。
宁凉只能擦干眼泪,继续在原地养伤。
虽然鳞片还没有彻底长好,但几天之后,她还是能化出人形了,只是整个人苍白消瘦。
她没有停留,立即回到洛水神府。
她消失了一个多月,洛水中都有传言,她是无法吃苦,所以偷偷逃跑了。
此事,墨蘅君并不知道,他闭关三个月,如今还没有出来。
宁凉不惧流言,和平时一样,上课,修炼,吃饭,睡觉。
那些神族看她这么老实,以为经过生拔龙鳞之痛,她长了教训,不敢继续纠缠墨蘅君。
谁知道,就在墨蘅君出关的当天夜里,宁凉就胆大包天的偷偷闯进了他的房间。
昏暗的光线中,纤细清冷的少女端着烛台,赤着双足,慢慢走向墨蘅君的床。
她掀开帷幔,同一时间,他也睁开了眼睛。
闭关三个月,他越发清冷,这十年来她费尽心机在他身上染上的一点点烟火气,都烟消云散了。
她不甘心。
“宁凉。”他声音里没有丝毫情绪,“你做什么?”
宁凉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将烛台放在他床头,荧荧的一点烛光,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体。
手指轻轻一勾,腰间的系带松开。
柔软的布料滑落在地上。
烛光中,她白得晃眼。
墨蘅君下意识别开了眼。
“出去。”他对她少有的严厉语气。
宁凉低声笑了笑,像没有任何防御的幼兽,扑进他的怀中。
她空有一身技巧,却低估了墨蘅君的修为。
她这一扑,扑了一个空,身上缓缓落下一条锦被,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宁凉从被子里转头一看,墨蘅君已经下了床,背对着她即将走出房间。
“墨蘅君!”宁凉心里一横,大声喊住他,“这十年来,你我朝夕相对,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
墨蘅君背对着她,道:“宁凉,我不值得你喜欢,我没有情根,无法给你对等的感情,对你不公平。”
“我不在乎!”
“我在乎。”墨蘅君低声说,“正因为在乎你,所以我不能。”
“可是我已经喜欢你了。”宁凉望着他的背影,“十年,我不像你,是一副铁石心肠。”
墨蘅君道:“宁凉,喜欢谁,都比喜欢我要好,你何苦呢?早日回头吧。”
“我不回。”宁凉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出房间,知道这样的机会以后再也不会有,他不会容许她在靠近。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捏了一个召唤雷元的法决。
轰隆——
一道惊雷,轰然劈开了墨蘅君的房间。
他蓦地转身。
而随着雷元而至的,还有守卫着洛水的神将。
有雷敢劈墨蘅君的房间已经足够离奇,但更离奇的,是墨蘅君床上居然有个女人。
此事,第一时间惊动了神王,宁凉以引诱墨蘅君的罪名,被带上神界受审,轻则剔出神骨,重则打散元神,灰飞烟灭。
神王高高在上地看着她。
宁凉一句辩解的话也没有。
“父神,是我引诱她,错在我。”墨蘅君道。
高高的神座上, 坐着主宰六界的威严神王。
位于神王之下的众神,都紧皱眉头,用一种极其厌恶的眼神看着她, 仿佛她污染了什么干净神圣的物品。
香炉中幽香袅袅,一缕一缕升入云端。
自从墨蘅君说了那句话之后,大殿中的静谧瞬间被打破。
“不可能,定是这妖女蛊惑!”
“陛下明鉴,妖女用了邪术,杀了她, 便能让墨蘅君清醒。”
“墨蘅君一定是不小心,着了她的道!”
议论纷纷的声音, 没有一位神相信墨蘅君那句话。
他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已是匪夷所思, 神王面色严肃地看着他, 看了许久。
“好了。”神王开口,打断了众人的议论,“墨蘅君仁慈, 饶恕了妖女, 但死罪可免, 活罪难逃,罚你将洛水神府中所有经卷抄一遍,不抄完,不得踏出经楼一步。”
神王的声音在大点中回荡,回声远远地传来, 最后落在宁凉耳中。
宁凉皱了皱眉, 而后她听到墨蘅君替她回答:“多谢父神恩典。”
她被墨蘅君拉起来,带着走出了大殿, 身后全是众神震怒的视线。
宁凉尾随在墨蘅君身后,他没有用术法,而是带着她一步步走在神界的土地上。
宁凉不解地问:“我做了这样的事,你为何不生气,还要帮我?”
墨蘅君道:“世人皆有七情六欲,你犯的不过是所有世人都会犯的错,不至于就让你死。”
“你不生气吗?”
“宁凉,你在洛水神府这么多年,该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小气的人。”
“那你讨厌我吗?”
“不讨厌。”
“那你喜欢我吗?”
墨蘅君沉默了。
片刻之后,他说:“洛水神府的经楼很大,抄完里面所有的经卷,至少要百年,百年之后,你的心境或许就不一样了,一个人,总会长大的。”
“你以为我对你的喜欢,只是少女的无知和盲目吗?”宁凉生气地说,“你在心中,我年幼,浅薄,愚蠢,无知……你宽恕我的错误,是因为你永远用高高在上的目光俯视我!你是神明,我是你要救赎的妖物,你从不曾真正怜惜我,只是可怜我而已!”
墨蘅君转身看着她,神明的面容,无情无欲,像是一尊冰雪凝成的雕塑,充满令人畏惧的尊贵。
宁凉知道这样的他,自己根本不可能靠近。
她深吸一口气,将胸腔里所有的酸涩苦楚都吐出来。
她什么都没说,从他身旁走过,自己回到洛水神府,在所有人鄙夷的目光注视之下,走入了经楼。
经楼上方,一道神谕降下,在四周设置了封印。
宁凉就这样被关押起来。
面对着经楼中浩如烟海的书籍,她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分颓然。
她还是太天真了,或许她真的年幼,并不懂男女之情。
她以为主动接近墨蘅君,厚着脸皮缠着他,总会让他有一点点心动,会对她卸下防备。
可她还是低估了没有情根的墨蘅君,究竟有多无情。
十年时间,她反倒芳心大乱,他却始终如一,无动于衷。
她竟然都寻不到一个接近他的机会。
一个人怎么能无情到这样的地步?
宁凉坐下来,随手翻开一本经卷,根本无心去看,只是提起笔,照着文字抄下来。
她一向不是自怨自艾的人,既然落入这个田地,就不能坐以待毙,唯有抄完这些经卷才能出去,那她一刻钟都不能耽搁。
墨蘅君说的对,也许百年之后,她的心境已经不一样了。
她在经楼被困百年,开始的那十年,十分难熬,她每时每刻都想着墨蘅君,见不到他,心中仿佛少了一块,而想到晏无争,更是心急如焚。
她想尽办法破开神王的封印逃出去,可是努力了十年也是徒然。
整座浩瀚的经楼中,只有她一个人,她走路的脚步声,都在其中悠然回荡,那份孤寂,比在‘万象禁牢’中更恐怖。
她和外界唯一的联系便是正门上一个拇指大小的圆孔,可以让她朝外面看一眼。
洛水神府的春夏秋冬,都是一个样子,纷纷飘落的大雪,覆盖着经楼前的道路,上面从未有过足迹,没有来看她。
无聊的时候,宁凉折了一只纸鹤,从圆孔里穿出去,用微末的灵力控制着,在外面飞翔。
起初时,只能在门外短暂扑腾一下,后来渐渐的,越飞越远,虽不能飞出洛水神府,却能飞到琉璃亭中。
宁凉在纸鹤上写下许多话,让它飞到琉璃亭中,不知道墨蘅君能不能看见。
时间久了,她猜他应该不会看,因为她从未收到过他的回复,也没见他来过经楼。
十年过后的二十年,她渐渐平静了,开始注意到经卷上的文字,一边抄写,一边默念。
之后的几十年间,她将浩瀚的经卷读了个遍,从前浅薄无知的少女心思,终于沉淀下来。
晏无争给了她最无与伦比的幼年时光,他没有多少钱,却给了她全部的爱,因此,她能在墨蘅君面前坦然而无畏地说喜欢他。
失去了晏无争,又在墨蘅君身边尝到了‘得不到’的苦涩之后,她的愤怒怨恨不甘无处发泄。
刚好,在经楼抄经书百年,化解了她的戾气,也让她的心性迅速成长起来。
她开始理解墨蘅君的无情无欲,四万六千年守护苍生的慈悲心。
“天无私覆也,地无私载也,日月无私烛也,四时无私行也,行其德而万物得遂长焉。”
她偶尔还是会给墨蘅君送去一只纸鹤,和他说一说最近抄写的经书。
这一百年的时光,数万卷经书,如墨蘅君所说的,让她长大了。
百年后,经楼的封印打开,宁凉得以走出去,墨蘅君并未来见她,接她出去的,是萧沉陌。
他跟随墨蘅君东征西战,此时已是昊阳神君,地位尊崇。
“喝点酒暖暖身。”萧沉陌扔过酒壶给她。
“墨蘅君呢?”宁凉问。
“他去岐山了,你被关入经楼后不久,岐山的凤凰入凡间历劫,不久之前刚刚回来,听说受了很重的伤。”
宁凉连忙问:“他会死吗?”
“当然不会。”萧沉陌笑道,“他可不是普通的凤凰,他是天地之间唯一的一只不死之鸟,与天地同寿,日月同辉,即便六界灭亡了,他也不会死。”
“这样他岂不是很孤独?”
萧沉陌一怔,而后笑道:“墨蘅君也这样说,可凤凰生性高傲,连岐山都不允许随意出入,想来,他应该不孤独吧。”
“有些人,是宁缺毋滥的。”
“在经楼抄了一百年经书,果然不一样了。”
宁凉道:“那这一百年里,墨蘅君有什么变化吗?”
“自然是没有的,他从诞生便是这样,没有情根,没有任何人能让他改变。”
宁凉忽然道:“如果我能让他长出情根呢?”
萧沉陌的脚步一顿,转身看着她:“你说什么?”
“只是随口说说,这一百年里,在经楼里看了不好书,也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秘术。”宁凉开始胡扯。
这百年里,她想明白了,只靠自己,恐怕很难给墨蘅君种下情根。
她需要一个帮手。
“你不要胡说,墨蘅君他……他是六界的希望,有他守护六界,六界才能和平。”萧沉陌提醒她。
“我知道。”宁凉点点头,“可是,只有真正在乎他的人,才会心疼他,四万六千年,他无情无欲,说是尊贵得无与伦比,但事实上,只是那些神明手中的工具而已。他不会高兴,不会伤心,不知喜怒哀乐,不懂酸甜苦辣。连普通凡人的亲情爱情他都无法体会,我常常想,他来这世间,就没有为自己而活的一天吗?”
萧沉陌用力握住酒壶,口中的酒变得苦涩无比。
宁凉继续说:“我喜欢他,在经楼的百年里,我也从未后悔过,可是一想我对他如此浓烈的喜欢,永远感受不到,我就好难过。”
“别说了……”萧沉陌也觉得痛心。
“我想让他长出情根,让他体会一次七情六欲,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愿意付出一切。”宁凉说。
“情根长出了,还能消失吗?”萧沉陌犹豫了一下,才问。
宁凉道:“是秘术造就的情根,以我的修为,能维持一个月就是极限了。”
“我可以帮你。”萧沉陌下定决心,“哪怕让他体会一天……一天,也是好的。”
“阿陌,你,你真的会帮我?”
萧沉陌点头:“你说的没错,只有真正在乎他的人,才会心疼他。”
两人合谋,宁凉便再一次有了机会接近墨蘅君。
他从岐山回来之后,修为有些受损,是宁凉亲自去照顾他。
看她依旧如此锲而不舍地缠着墨蘅君,那些神族更加愤怒,找到机会准备再修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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