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瓜。”
晏书珩侧脸贴着她发间,她发间馨香把他拉离战火:“当初说‘生死与共’,是因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可这次不同, 两军交战,局势瞬息万变,我再偏执,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让你留下来,再历经一次死生一线的守城。”
阿姒推开他, 背过身咕哝:“晚了,都晚了, 我已经回来了,事已至此,你要是不想让我成为战火中的无辜芳魂,或是在黄泉之下看我唤别人‘夫君’,就安心地同殷将军击退胡人吧,别再想什么歪门邪道了。”
晏书珩静静听她数落着。直到她火气消去,才从后拥住她,嗓音温柔缥缈:“你回来找我,我很高兴。”
阿姒眼角又湿润了。
她飞速眨着眼,不让他看到。
晏书珩下颌抵着她颈窝。
这是他的温柔乡。
“茶中蒙汗药的剂量可让你安然睡到天黑,为何醒得这么早?”
他分明看着她饮完的,过后也未见到茶水倾倒的痕迹。
阿姒火气又上来了。
“自是因为我留了后手。”
相处已久,她早已将晏书珩的脾性摸了个七八分。
他藏得再深,她也能察觉几分。
只不过她也说不准,便提前留了后手,又深知晏书珩不舍得手刀砍她后颈,更不会对她用太烈性的药,把可解寻常毒物的清解丸给贴身侍婢,称是治女子隐疾的药不可告知旁人,并嘱咐她提醒她半个时辰后服药。如此一来,即便她晕着,侍婢也会喂给她。
“你啊,太过狡猾……”
对于她,晏书珩实在没奈何。
“九郎就不拦你?”
“他这愣头青,还要一道回来守城呢,被我寻借口哄回京了。”
但也不是白白放他回去,阿姒让九郎往京里带了话。
事已至此,晏书珩权当纵容自己想让她陪在身边那点私心:“正好,殷犁部分兵马驻扎在城东,离你幼时故居很近,阿姒要随我去看看么?”
能去故居,阿姒点头不迭。
翌日清早,至军营议过事后,晏书珩和阿姒去了那方小院。
小院一片荒败,像被搜查过。
晏书珩解释道:“北燕的人当是一早便紧跟在你身后,在你走后来院中确认一番,见到桃树下的新坑,由此推测你拿到传国玉玺,这才追上你。”
阿姒才想起玉玺。
她本打算一直瞒着,让玉玺和爹爹一道深埋地底,但今日在军营中时,她旁听晏书珩和殷犁议事,才知道他们正受内外各方掣肘。
要想获胜,不让故土落入敌手,就得多抓住些有用的东西。
哪怕是死物。
审慎想了想,阿姒走到井边,一字未说仅看了晏书珩一眼。
他反应比她预想的平淡。
阿姒纳罕:“这东西或许对我们有些用处,你就半点不高兴?”
晏书珩摇头:“自然高兴,但不是因为玉玺而高兴。”
阿姒不解:“为何?”
晏书珩道:“慕容凛要寻玉玺,是为了名正言顺光复前朝,但这东西对南周而言已暂无用处,不如留在这里,守护着这方小院。
“我高兴,是因为阿姒终于信任我,肯认我这个夫君了。”
这“夫君”明明是从他口中说出,却让阿姒觉得像是自己这样喊了。
她偏过头,看向光秃秃的桃树。
“得劲进尺、无中生有。”
“阿姒既把岳父大人舍命护下的东西告知于我,不等同于将我列入自家人行列之中?何为无中生有。”
阿姒没再与他饶舌。
她看着桃树,突然想到三年前在南阳的事:“三年前,你之所以会安慰我,是因为我说我想阿娘了,对么?”
晏书珩并不否认:“那时我方及冠,早已查到当年真相,也明白无法挽回,但幼时的遗憾仍在。安慰你,其实也是在安慰幼时的自己。”
说来他们是同病相怜,都对各自母亲有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
只不过她是在长大后才猜出一切,对于很多事已能释怀。
真相对她而言,并不算残酷。
而晏书珩自幼便清楚一切。
心里五味杂陈,阿姒轻握他的手:“四岁后,你是如何过来的?”
“世家规矩繁多、日子枯燥,并无多少有趣的经历,恐怕无法满足阿姒的好奇心。”话虽如此,晏书珩还是说了。
仍是以旁观的口吻。
“说来恐惹阿姒嘲笑,我生在乡野,回到晏氏时空有皮囊、一无所长,族中子弟都戏说我是‘金漆饭桶’。舅舅在送走我时,说我阿娘不肯要我,我曾经不信,某次被祖父责罚后连夜卷包裹走人,是祖母寻到我,哄好了我。
“后来,我偶然发觉‘笑’很有用,比冷着脸有用。当我笑着时,旁人非但猜不出我在想什么,甚至会被笑容迷惑、降低戒心,从此我学会如何与人为善,如何用笑迷惑人。”
后面的事,不必说。
他掌心厚茧已告诉阿姒一切。
她没再多问,感慨:“我也长于乡野,琴棋书画一无所精,南阳再遇时,以为你天生便如此出色,甚至还嫉妒过你。如今才知道,原来,你也不是生来就是晏氏长公子。”
最后一句让晏书珩恍然须臾。
他缄默了会,莞尔:“但我更希望阿姒不知道这些,你只需要看到我风光无限、游刃有余的一面。”
那些笨拙而阴郁的过往,他并不希望被她看到。
她并非捧高踩低之流,他只是不愿见她为他的过去哀叹。
更不愿她给他心软与怜悯。
脖颈忽被勾住往下压。
轻柔的吻像春雨潜入暗夜。
阿姒勾着他脖颈,踮起脚与他唇贴着唇:“若只喜欢兰芝玉树的挺拔仙姿,而刻意忽视生于土壤之下、不见天日的根须,又岂能算得上喜欢?你的过往是你的一部分,我都想知道。”
从前她惧于他的深不可测,看他便如看待漂亮却危险的罂粟。
如今窥见他的过往,才知一切并非本性,都有迹可循。
他的偏执和城府,同她的谨慎狡黠一样,是助他们抵御危险的刺,却也常会使亲近之人望而却步。
阿姒抬起下巴,又吻了下他:“你说得对。我们两人的确很像。”
晏书珩深深看她。
他扣住她脑后,俯身回吻。
吻顿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令人窒息,更令人沉醉。灵魂都似要通过纠缠难分的唇舌融为一体。
长长一吻后,青年抽离。
他贴着她微肿的唇呢喃:“现在阿姒可愿唤我夫君?”
无他,只是想再听一听。
阿姒启唇,刚要唤出口,妙目流转,话也换成了别的。
“男未婚女未嫁,成何体统。你先设法哄我嫁你再说吧。”
晏书珩眼底流动着微光。
“数月前长亭送别时,阿姒说的答案可寻到了,是否愿与我说来听听?”
“寻到了。”阿姒脸贴着他颈窝,“因为你我两情相悦啊。”
晏书珩抚着她发顶:“可阿姒不喜欢世家,更不喜欢权势之争。即便我可以仗着你喜欢我而把你留在身边,却也怕你有朝一日会后悔。”
“不,我想通了。在阳翟的城墙上,我便彻底想通了。”
阿姒把玩着他玉雕似的喉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未失忆前,我厌恶权势,是因幼时自由惯了,认为权势和自由相悖。后来失忆时流落上庸被权贵欺凌、想查明父亲遇害真相而处处掣肘时,我才明白有时权势便意味着不受约束。
“但那时我仍是厌倦权势的,认为它是万恶之源,高位者用权势欺凌弱小,心术不正者为了权势残害血亲,无能为力之人因权势不得自由……
“可直到站在阳翟城头,看着流民被胡人残害却无能为力,还要借周乾的势力救下流民时,我才彻底明白,其实权势本身并无过错,有了权势,还可以对抗更多、弥补更多遗憾。”
她抬起头,凝视着晏书珩的眼眸,眼眶有些发酸:“所以我回来了,不仅因为我喜欢你,更因为我们如今有着一样的领悟。由此我相信你,相信你将来不会因为权势而负我。
“在这个世上,再难找到第二个与我如此契合的郎君。”
晏书珩一字不漏地听完,
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止于唇边,他与她额头抵着额头。
“阿姒,谢谢你。”
阿姒用鼻尖一下下轻蹭他鼻尖,玩了会,俄尔低语。
“往后,别再骗我了。”
“我答应你。”
他们抱着彼此不约而同地笑了。
大敌当前,连温存时都需在心里放上个滴漏,计量着时刻。
静静相拥须臾,破雾来报。
“敌军有异动。”
二人匆匆离了小院,速速返回营中,晏书珩带阿姒一道登上城墙,城下黑压压陈列了两方人马。
是羯人,还有北燕。
黑压压的兵马涌来,如同雷雨之际翻腾天际的黑云。
殷犁瞭望远处,沉声道:“北燕来势汹汹,竟只派了两万人?”
晏书珩沉思片刻:“北燕太后与羯人素有往来, 慕容凛要想复国, 先夺北燕政权, 再取洛阳最稳妥。他奉北燕王庭之命出兵却又留余地, 许是想以最小的代价离间太后与羯人,并趁羯人攻打大周、无力支援太后时篡权。”
这两万兵马虽不多, 但也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
晏书珩转向阿姒, 毫不掩饰眼底的爱意和赞许:“在阳翟时, 阿姒就曾用计让周仆射主动下令开城门救流民,如今阿姒可有何法子?”
听闻此话,殷犁诧道:“难怪!周仆射和阳翟城主一个老奸巨猾,一个贪生怕死, 我还纳闷他们如何肯迎敌收容流民,原是你这丫头出谋划策!”
说起阳翟, 阿姒想起那死于怀中的少女,仍觉遗憾。
“但他们还是死于守城。”
“非也,非也。”殷犁望向城下千军万马, “任由百姓遭外敌屠戮,和百姓自愿舍命拱卫国土,二者大不相同!你已尽力,军民为守城而死,是时局使然。况且, 要是女郎不曾救下这些流民,大周从此都会被后世耻笑!”
这些话解了萦绕阿姒许久的郁结, 眉头缓缓舒展。
殷犁又转身,对她郑重行了个武将的礼:“我曾一度认为士族皆懦弱,今日才知是我浅薄。士族中有晏中书和女郎这样仁义的后辈,大周也还有救!当初幸得二位相劝,否则我殷犁只怕还沉浸在愤懑中,当个不思报国的山贼。
“殷犁在此,谢过二位!”
阿姒受了殷犁的礼,又郑重还他一礼:“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出了点主意,真正守护国土的,是万千将士和百姓,是将军这样的义士。”
殷犁大笑:“你这女郎忒会说话,心眼也足,你俩啊不愧是夫妻!”
“殷将军谬赞。”
晏书珩谦虚接话,笑意煦煦,显然对殷犁口中的“夫妻”很满意。
阿姒笑着看他一眼,话归正题,观了一会战况,问二人。
“北燕人此次用兵保守,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这点来离间他们?”
晏书珩望向后方的北燕人马前方,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他笑了:“莫不是美人计?”
面前的美人妙目流转,不冷不热地笑道:“便如晏中书所愿吧。”
这一战打了数日仍难分胜负。
羯人此次派出的将领是石逑,素以残暴闻名。
初战偃止。羯人在城下叫嚣,周军未再迎战,石逑舔着刀尖嗤道:“那殷犁原来也和南周人一样胆小!在阳翟时,我派人当着他们一个个杀掉那些流民,那些汉人屁都不敢放!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才开城门救人!”
身旁戴着面具的将军蹙了下眉,远眺着城头,并未言语。
石逑颇不满:“少将军出兵增援,但这数日里却只跟在我军之后,你们慕容王爷的诚意,就只有这些?”
清越却沁着寒意的声音透过面具传出:“照将军如此说,我的兵马当冲在阵前,那么,夺得临颍后——
“此城归将军,还是归我?”
石逑对这位据称是慕容凛义子的元姓少将军不甚了解,但因他初出茅庐便从他堂兄石嬴手中夺了封丘,不得不忌惮。他夺颍川是为了建立威望,而不是为了拱手与人。
想明这点,石逑压下不满。
议过事,各回营地。
少年将军摘下面具,面具下露出一张清俊但冰冷的面庞。
正是奉父命出征的元洄。
心腹急上前:“少将军,适才营外有人用箭射来一封信。”
元洄眉心凛起:“信呢。”
心腹递上信,元洄目光在信封上停顿须臾,眼前浮现远眺城楼时所见的两道熟悉身影。
拆开信封,其中空空如也。
慕容凛留在他身边的幕僚上前询问:“少将军有何打算?”
元洄沉默地烧了信:“石逑暴戾冒进,此战虽兵马众多,但胜负难分,何故为了个蠢货折损我的人?”
幕僚犹豫道:“王爷虽允诺少将军带兵在外时,一切可自行决断。但王爷派您增援石逑,是为了离间羯人和太后,您少说也得做做样子,至少等王爷那边事了,可莫因私情心软。”
少将军冷厉低眸扫来。
“我的兵马,我自有权衡,你只需时刻留意王庭的动向。”
如此又过了数日。
战事依旧胶着,久攻不下,石逑已然没了耐心,多次要元洄出手。
但每次都被元洄以同一个的理由不动声色驳回:“这数日,将军指哪,我的人便打哪,还要我如何配合。难不成将军要把主帅之位让我?”
石逑好胜,不愿让个外人且还是后辈主导作战,只能作罢。
又过一日,羯人的粮草在夜半遇袭,因早有防备损失不多。但石逑想起日前探子曾说过南周人似给元洄递了信,怒而奔向元洄营帐。
当夜,晏书珩得到消息。
“石逑多疑暴躁,先和元洄翻了脸,虽未闹僵,但适才那一战,元洄虽派出了人马,但显然在作壁上观。”
阿姒无奈笑笑。
“他果真是来走过场的,不是我们成功离间他们,而是双方相互成全。”
晏书珩手支额头笑吟吟地看她。
“在下愚笨,求夫人详解。”
“男未婚女未嫁,长公子慎言。”阿姒故作愤愤,又笑了,“你上次不也说过,如今北燕太后势力比慕容凛稍大,元洄和慕容凛出兵是奉北燕王庭之命,顺势离间拓跋太后和羯人。我们故意惹石逑那暴脾气又疑心重的人先猜忌元洄,元洄可以借此说是石逑不信任他,名正言顺地消极作战,对王庭有了交待,还能起到离间的目的。”
晏书珩幽幽轻叹。
“我原以为普天之下我和阿姒最有默契,今日一看,那与我形同陌路的好弟弟阿姒默契亦不少啊。”
阿姒气笑了。
“办法是你我一道想出来的,你在这装什么酸蒜头!”
她伸手,作势要拍他。
眸光流转,葱指挑起青年流畅如玉雕的下巴,蜻蜓点水地吻了下。
“别醋啦。任重道远,去和殷将军商量下一步对策吧。”
晏书珩手扣住阿姒后脑勺,舌尖长驱直入,深深地缠吻片刻才松开。
“记得想我,不许想旁人。”
临颍城头的火把像暗夜鬼火,羯人北燕营中亦火光通明。
元洄帐中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周幕僚摇着羽扇,传来慕容凛的口信:“我儿为何阳奉阴违,消极待战,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莫不是又被心上人的嘤嘤哭声乱了阵脚。”
元洄冷道:“父亲所说的表面功夫,莫非是为了离间拓跋太后与石家人,明知石逑无法成事,还要让我的人为此送命。恕儿做不到。”
周幕僚搬出慕容凛一贯的口吻和说辞:“狠心方能成就大业!”
元洄淡漠语气中漾起细微情绪:“从前儿对此言深为认同,但近期,儿有了新的体悟。当初元室失天下,并非只因李氏篡位,更是因苛政失了民心。今石逑为削南周之威,大肆屠戮无辜流民。我为了离间,让我麾下将士前去赴死,与石逑有何区别?纵夺得天下,也不过是重蹈覆辙!”
他很快敛起情绪,淡声同周幕僚道:“望周先生转述父亲。”
周幕僚拍扇大笑。
“知子莫若父!知子莫若父!王爷早就猜到少将军会不忍心。”
元洄以为周幕僚接下来要传达父亲的指令,让他严遵父命。
但周幕僚却说:“王爷说了,这是四公子的兵马,四公子自行决定。”顿了下他又说:“其实王爷还说了,他之所以喜欢四公子,正是因为您和夫人一样。果敢则怀着赤子仁心,或许他不该执着于把您变成一个冷漠无情的人。”
周幕僚说罢便走了。
走前笑说:“撤兵归撤兵,但少将军可要想个好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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