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晏书珩回到客栈。
阿姒正听阿晟说起一路见闻,小郎君好奇问道:“阿姐,‘易子而食’是何意?”
阿姒一愣,不忍回应。
城外流民的呼喊已足以让人体会到天灾无情,此时经一个四岁稚童口中说出“易子而食”的话,难言的悲凉萦绕心间。
她牵强地解释着:“阿晟听错了吧,姐姐只记得有句话叫‘易地而处’……”
易地而处。
她根本无法易地而处,不敢想象若自己身处那群流民间会面临怎样的遭遇。
“大哥哥!”
小郎君出声的同时,阿姒肩头搭上一只手,来人俯身,下巴搁在她颈窝。
“我回来了。”
晏书珩变出两块蜜饯,其中一块给了阿晟,哄他出去寻竹鸢玩,而后,他温柔地将另一块送到阿姒嘴边:“尝尝。”
阿姒张了嘴,甜意蔓延开来。
晏书珩拂过她发间,聊起流民和贡品的事:“宫中那位陈妃出身颍川陈氏,陈氏门风清正,据闻陈妃还信佛,性情温良,必也不愿百姓流离失所。”
“颍川”让阿姒莫名觉着亲切,怔了瞬,想起那些流民又迅速平静:“陈妃远在宫中,纵使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也看不到。”
“且我并不觉得信佛者必仁善,尤其身处高位者,要么是欲壑难填只能求诸于鬼神,要么是做给旁人看的,图个贤名。”
哪怕未失忆的阿姒,也总是温和懵懂的模样,对谁都不会冷言相对,这是她头一次在晏书珩面前流露出锋芒和刺。
晏书珩欣赏着他的小狐狸,阿姒正在沉思,还低声念着“图个贤名”这句话。
他轻问:“莫非阿姒有办法?”
趋利避害的本能让阿姒不愿多生事端,她摇了摇头:“难不成要以陈夫人之名将贡米给流民吃,对他们说娘娘体恤民间疾苦,从嘴边省下来一口粥?况且根源不在贡品,城中那么多富户豪族,每人一袋米都比这些贡品多得多,只是他们不愿罢了。”
晏书珩凝着她失明眼眸里渐渐熄灭的微光,在即将寂灭时点燃了它。
“阿姒的话,给了我启发。”
阿姒倏然抬头:“夫君有法子?”
晏书珩笑了,凝着她眼里的火苗。
“古人好假天行事,正逢贡品被拦,不正是天时地利,只差一个人和?”
他点到为止,刻意勾着她。
阿姒却误解了,以为他沉默是因武人出身不善谋略,便道:“没事的夫君,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我们一起想想啊……”
他的小狐狸真是个可心人。
晏书珩嘴角弯起,笑意愈浓。
他恳切道:“有劳夫人,我读的都是玄学清谈之流的典籍,真论起正事,实在力有不逮,还需阿姒提点提点。”
阿姒不由有种是她在护着他的错觉,安抚地握住他的手:“夫君所谓的‘天’是指那些贵人?或许可利用押运贡品的官员,称若贡品不能顺利上路,他难逃罪责,让他以官身去同城中的豪族富户交涉?”
她眉头又慢慢蹙起:“不过万一当地豪族有大族撑腰,不把这当回事,甚至反过来要给陈妃套个不顾官民疾苦的妖妃之名,追责下来难做的是底下小官。”
晏书珩适时道:“我打听过,当地豪族并不入流,联合押送的官员借为陈妃庆贺千秋之名募粮是个好主意,时人重名声,正好可以博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
阿姒想了想:“仅是好名声远远不够,说白了,名利名利,那些人要名声,也是因为要逐利,得给他们一些好处,可我们和那些小官手无权柄,给不了实在的好处,只能给些虚无缥缈但又足够有吸引力的。”
晏书珩颇为赞许:“夫人真是深谙空手套白狼这句话,正好我和晏氏沾亲带故,也可以借长公子之名涉入此事。”
阿姒却有些顾虑:“你擅自冒用长公子的名义行事,他不会计较么?流民可怜,可我也只有你一个夫君啊。”
晏书珩竟不知该喜该悲。
末了,他自嘲地笑笑:“长公子并非酷吏,他也有人性。”
他揽住阿姒:“成与不成,试试便知。”
事便如此定了。
当夜睡前,晏书珩告知阿姒,城主答应为他们几人牵线,在城中竹林里设雅集邀当地豪族及文人墨客共聚。
“阿姒也去凑凑热闹吧。”
若是从前,阿姒对此类权贵众多的场合能避则避,但她实在关心此事结果,又因蒙着眼有恃无恐,便也应了。
次日清晨,两人带着竹鸢和阿晟,早早去了竹林,此时只有他们到了,周遭鸟鸣喈喈,竹叶簌簌,颇有意趣。
时人喜寄情山水,自天地间探询万物真谛。然而这般闲情仅限于士族隐士,平民光是谋生已足够艰难,何谈疏旷?
有人在林中抚琴,阿姒侧耳聆听,竟脱口而出:“是嵇氏四弄?”
阳光自竹叶间隙照过来,晏书珩眸中含了微光:“阿姒也懂琴?”
阿姒凝眉听着琴声:“我应当是不会抚琴的,只隐约听过。”
晏书珩见她听得入迷,未再说话,只与她并肩而立,静静听琴。
曲毕,二人皆如梦初醒。
而竹鸢和阿晟一个十四五岁,一个四多,早在他们听琴时跑没影了。
晏书珩拂开阿姒头顶的竹叶,见她神色恍惚,放柔了声音:“我幼时曾与祖父学过琴,虽技艺不精,但若阿姒喜欢,待回到建康时,我日日给你抚琴,可好?”
阿姒抽回思绪,莞尔道:“想不到夫君竟还会抚琴?”
晏书珩从身后拥住她,唇若即若离地贴着阿姒颈侧,轻吻一下,低声道:“夫人想不到的事多着呢,日后总会慢慢知晓。”
许是他拥抱的姿态太过缱绻,言语间亦是温柔,那个吻更是温柔。
阿姒忍不住又往不正经处想。
他可是又有什么暗示?
“江郎君!”
粗犷的呼唤声打破旖旎的气氛,阿姒如遇救兵悄然松了一口气。晏书珩松开她,同来人见礼:“李大人来得真早。”
李壑虽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在俗事上却也实在粗心。因晏书珩比阿姒高出一个头,又有参差错落的竹子遮掩,李壑方才过来时竟未发觉晏书珩怀中搂着位女郎,见他弯着腰姿势怪异,还以为他是在……
晏书珩似笑非笑的眸子和语气让他顿时回过味来,才明白自己是打断了小年轻卿卿我我,李壑尴尬又有些内疚。
“二位感情真和睦,叫人艳羡!”
晏书珩对这话很是满意,转过身温声同阿姒说:“我有些事要与李大人商议,阿姒在此等一等可以么?不必担心,竹鸢和阿晟就在不远处,我也能看到你。”
从嗓音到目光、姿态,皆是温柔似水,李壑看着这对壁人,心道这小子不仅俊,还很会哄女郎,得亏不是个浪荡公子哥,不然得祸害多少人家的女郎!
他们走远了,阿姒立在竹间静听竹笑声,只觉心境豁然开朗。她不由微微抬起头,不料忽然起了阵风,眼上绸带被吹拂着缠到竹枝上,阿姒一动,绸带整个被勾掉。
她不愿在人前露脸,忙抬袖遮面,摸索着要去寻绸带,却因眼盲而扑了个空,她无奈收回手,想着等夫君过来帮忙。
身侧忽而有人温和出声。
“女郎莫慌,稍等。”
听声音当是个年轻郎君,为人谦和有礼,阿姒无法通过双眼判断他是何人,谨慎起见,她刻意低着头:“劳烦。”
那陌生郎君却忘了回话。
他呆呆看着眼前一身素裙的女郎,她虽非倾国倾城,但姿韵独特,清眸不谙世事,甚至略有彷徨,像是从山林间误闯入人世,正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精魅。
不由想起一句诗。
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意识到冒犯佳人,年轻郎君收回目光,双手郑重奉上绸带,动作极其珍重,仿佛那是一片彩霞:“女郎小心。”
阿姒循声去接缎带,遮住双目后这才安心不少,轻声道谢:“多谢。”
“举手之劳,不必介怀。”
缚上绸带的女郎,因这细微瑕疵,反而少了几分脱俗,多了些亲和,年轻郎君心间一动,鼓起勇气搭话:“女郎在等人?”
阿姒敏锐察觉到对方压抑着的的热络,她感念他的善意,但因自身处境,习惯了对超出善意之外的热情心怀警惕。
好在这位郎君听上去不似坏人,只要她搬出自家夫君,想必就能划清界限。
正要开口,手被人牵住了。
随即才想起这是阿晟,这孩子口中含着东西,以至于她一时未听出。
定是某个醋坛子一时走不开, 便派阿晟来做戏, 他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阿姒哭笑不得, 摸摸孩子发顶温柔地笑道:“辛苦小阿晟了,走吧。”
年轻士子一片春心霎时冻住, 理智回归, 这才留意阿姒梳着妇人髻。他为自己未来得及说出口、但已昭然若揭的唐突和冒犯感到羞愧。见女郎和小孩左顾右盼, 似在等人又似迷了路,忙客套地上前询问:“娘子和小郎君可需引路?”
阿姒正要开口,有人已先行出声:“多谢这位郎君,不必劳烦了。”
来人话语温和, 嗓音如玉石坠溪,和煦中透着疏离, 更衬得从容不迫。
那士子循声回头,只见参差竹林间有一白衣青年款款走来。
青年轩然霞举,温润清雅。
气度不凡, 如溪边玉竹,崖上孤松。
士子看愣了,数日未来宜城,此地何时出了这般风流人物?
白衣郎君温雅一笑,朝他颔首。
但他的眼神未在他面上停留过久, 转而悉数倾注到那温婉的女郎身上,女郎虽眼盲, 但二人似乎极有默契。
她朝白衣青年伸出手,柔柔怯怯地唤了声:“夫君,你来了呀……”
白衣郎君莞尔,快步过去。
他轻揽妻子腰肢,亲昵而又自然地俯首低声道:“让阿姒等久了。”
二人差了一个头,白衣郎君温柔地低头垂眸看向妻子,女郎则温顺柔怯,依赖地牵住他袖摆,仿佛心里只有彼此。
檀郎谢女、神仙眷侣。
身边还跟着个聪慧灵透的孩童。
真是叫人艳羡的一家三口。
那年轻士子带着歆羡,又黯然错开目光,不由得怅然想着,这般好的女郎,为何他今日才遇见?
不,不对,他自责地摇头。
这样好的女郎,当配这般风姿的郎君。
晏书珩揽着阿姒,放在她腰上的手圈紧,手掌体贴地在阿姒腰后轻揉。
疑心他要当众亲昵,阿姒忙戳了戳他,晏书珩这才收手,对着那年轻士子欠身行礼,诚挚地再次道谢道:“内子眼盲,多有不便,怪我临时有事走开,幸得这位郎君好心相助,某不胜感激。”
年轻士子暗自赞叹着此人的好风度,心中对于佳人的怦然心动全化作对这双神仙眷侣的艳羡:“举手之劳罢了。”
晏书珩又转身,揉揉阿晟脑袋:“小家伙玩得疯,连阿娘都忘了。”
阿晟眨了眨眼:“我错了。”
阿姒含笑垂眸,掩藏住眼底忍俊不禁的笑,但她很乐意陪他在人前演戏,满足他孩子般的好胜心,便不纠正,温顺地牵住晏书珩袖摆,依偎在他身侧。
落在旁人眼里真是温馨的一家三口,连赵壑这大老粗都不由飙出一句文绉绉的话:“佳人在怀,稚子承欢膝下,江郎君可真令人艳羡啊!”
晏书珩回身,含笑道:“彼此彼此,贵夫人豪爽豁达,家中三位小郎君亦是英姿飒爽,江某心向往之。”
明知是客套话,李壑还是忍不住扬起嘴角,他拉过一旁怅然若失的年轻士子,引荐道:“这位是新城顾氏的顾七郎,和江郎君一样,都是风雅之人!”
顾家是宜城周边大郡新城郡中的第一大族,颇有根基,眼下这位顾家七郎便是晏书珩和李壑设宴要钓的鱼。
晏书珩今日是以与晏家沾亲带故的士族子弟的身份来赴宴,他极符合身份地谦逊道:“江某出身寒微,不敢与顾七郎作比,且顾郎君是真名士,在下原是个武人,更实在谈不上风雅。”
他自称江月臣,乃建康人士。
顾七郎颇欣赏他潇洒俊逸的气度,二人随即闲谈起来。
李壑旁观着,暗道他可真是狐狸变的,把末流士族面对大族子弟时的谦卑和隐隐的局促展现得淋漓尽致!
日头渐起,竹林中晨雾散去。
城主府的仆从在空地上布好几案草席和软垫,摆上酒水点心。
赴宴的士族们到了竹林。
宜城的世家豪族不多,算下来游玩路过的顾七竟是其中身份最显贵的。
晏书珩自称身份低微,和阿姒坐在后方。顾七不欲声张,便也在后方落席,但他还是轻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当地的年轻世家子弟既艳羡于顾氏权势,又不满他喧宾夺主。
待李壑与押运贡品的官员搬出早已商定好的说辞时,起先各家都装聋作哑,称自家已数度开粮赈灾,实在力有不逮。
晏书珩默然听着,将当地士族对那顾七的态度猜了大半,刚想挑拨一二。
他身侧的阿姒忽而叹息。
声音不大,但坐在他们左侧的顾七郎还是听到了,他循声看了过来,见到阿姒身侧的晏书珩,顿时记起她已嫁了人。
他黯然收回目光。
晏书珩余光将顾七的动作看得真切,低垂下眸,淡声问阿姒:“为何叹息。”
阿姒轻笑:“早已料到罢了。”
她虽未明说,但失望都透过这含糊其辞的一句话尽数流露,顾七郎虽不再心存绮念,但少年人总有些好胜心,尤其他还是这其中出身最高的世家子弟。
女郎的叹息,让他深受讽刺。
他享尽荣华富贵,却连一口粥饭都不愿轻易施舍给百姓,说出去实在枉读圣贤书,便道:“顾某常来宜城游玩,也算小半个宜城人,愿借花献佛,借陈妃娘娘千秋,为百姓尽绵薄之力。”
阿姒没想到顾七郎这般爽快。
她赞许地朝他“望”去。
手心却猝不及防地被人重重捏了捏,阿姒手一抖,恼怒地回头。
彼此都知道这是在借顾七郎刺激别的士族,这时候他吃哪门子飞醋?阿姒借袖摆遮掩,回敬地掐他手心。
晏书珩神色淡淡,广袖之下的手顺势攥住阿姒指'尖,不放她离去。
空余的那只手则端起酒杯,朝着顾七郎遥遥举杯:“顾七郎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义,不愧是真名士!”
李壑及那押运贡品的官员亦附和,皆赞顾七有名士之风。
当地士族豪绅有些坐不住了,虽说顾氏势大,但若真让个外来士族抢去风头,传到建康,旁人岂不是要笑他们宜城士族小器?外来士族声望大过本郡士族,实在不是件有益于他们的事。
更何况,顾七是世家子弟,如此主动定是因为有利可图。
这利大概就是他所说的“借花献佛”,献些银粮,既能让贡品顺利上路,还能顺道成全宫里陛下和娘娘的好名声。
众人正摇摆时,那官员趁机道:“诸位高义,某回京后定会上奏陛下,让诸位今日嘉行为朝廷乃至天下士人所知!来年遴选有才之士时,中正官想必也会对诸位族中子弟多有青睐。”
此话一出,那些士族豪绅更有了数,他们家族还远不如祁、晏那般强大到足以干涉朝政甚至对皇权不屑一顾,眼下借捐粮便可让家族的姓名被陛下看到,对他们而言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时机,遂纷纷出面,称愿为百姓尽绵薄之力。
筹集钱粮之事在顾七出头后尤其顺利。阿姒只觉不可思议,今日顾七来得也太巧,正好让他们可寻隙挑拨。
大概,是上天保佑。
宴毕,李壑看着手中单子喜出望外。这拨钱粮少说能撑上三个月,若所谋之事能成,届时过半流民也有了去处。
他这才明白为何晏书珩得知顾氏郎君在宜城时,要他设宴游说众士族捐粮,并务必邀顾七前来赴宴。
李壑再次感慨:这小子真狡诈!
这厢众人三三两两散去,顾七深深看了眼晏书珩。
这位江公子自称只在建康有份不大不小的差事,然而李城主看他的眼神却十分恭敬,他到底是何来头?
顾七搜遍脑中见闻,想起大周有个颍川姜氏,心中有了数。
虽有心结交,可惜还有要事,只能遗憾道别:“在下甚是欣赏江郎君风姿,可惜今日还有要事,不知二位如今在何处落脚?待稍后有机会再登门拜访。”
晏书珩仍牵着阿姒的手,他把落脚的客栈告诉顾七,继而不吝盛赞:“七郎为流民慷慨解囊,令江某敬佩。”
阿姒亦是赞许,更为自己适才刻意利用顾七挑拨其余士族的事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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