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柬(试玉白环)

“你们的孩子还小，他们凭什么因你们的选择而死？他们愿意吗？”
“天下大旱已久，王都救济过你们吗？祁氏管过你们吗？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挺而走险？王都没有救济你们，皇州是什么下场？你们亲眼所见。皇州百姓都愿意挺而走险为自己搏一条生死，我们为什么不可以？”
“为自己的生与死而搏，有错吗？我们要粮食，要公正这没错。可王都置之不理，你们今日饿死了，王都不会难过，反而会庆幸少了数万张嘴。”
“如果你们觉得今日一死，是一份骨气，那么本侯也告诉你们，活着才是最大的骨气。你们死了，本侯就将你们烧成一把灰撒了，到时候谁会记得你们是谁？端山拒粮的那群百姓是谁？没人会记得。”
“你们接受了胤州的粮，就算本侯日后身败名裂。谁会怪罪你们多吃了一口粮？没有人会降罪于百姓，王更不会。而你们的孩子，妻子，丈夫……都会活下去。或许日后可建功立业，飞黄腾达。”
“但前提是，你们活着。只有活着，才有这些可能，趁一时之勇不过匹夫之识，愚不可及。”
他的话音逐步拔高，在残垣间回荡。宛如一把利剑刺入每个带头反抗的人心中，他的步子逐步逼近，周身陡然升起一股威压。
赢试甚至语调未变，那话中像含了刀子般。
“想死的可以先来，我不介意一个一个杀。”
他手上的剑插入泥土，剑身肃杀的气息骇人。
暴起的百姓们顿时鸦雀无声。
白政十分鄙夷的看着他们，个个清高自傲，口号喊的再响也不过是趁一时之勇，真落到刀架脖子上的时候比谁哭的都快。
赢试屠杀五万投军的消息很快传到王都以及大夏各地。
众人闻之变色。
本受祁雍之命，从并州去端山支援祁绕的卞梁在中途及时变道，见端山已被攻破便拐道去了第二道防线代郡。
他一路收编本地将士，在祁绕逃回代郡之前捷足先登，接手了代郡。
消息传到胤州的时候，姜环在粮草清点完最后一批粮草。一连十几天没日没夜的抱在粮仓里清点，她的状态急剧下降，苍白的脸庞愈发消瘦。
姜环扶着门框缓步迈出，顺着长廊没走几步就听背后有人唤她。
她回头时，赢记正追上来。
姜环只觉得脚步虚晃，大脑发麻。赢记一张一合的嘴在她面前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什么？”姜环想听清。
视线中，赢记的身影愈发模糊。
她只觉得眼前天翻地覆，想要努力伸手去抓住他，赢记却离她越来越远。
顷刻间，姜环倒地。
“嫂嫂。”
赢记连忙扶住姜环，以防她倒在地上，他拦腰抱起姜环快速离开。
王都里，赢试屠戮降军的消息一传来，城中顿时人心惶惶。
而祁雍更是暴躁至极，他将面前的书简一股脑推倒。
“五万王军都守不住一个端山，赢试那小子当真有这么厉害？”
哑奴默默捡起地上的书简。
“来人，把牢里的人带回来。我要他做王城的守将。”
让申野做最后一道防线的守将，城在人在，城破人死。
骊姬看着申野从铁笼中被带走，隐约觉得有大事要发生。提走申野的将士临走时撇了她一眼，骊姬便没敢动，她往后挪了挪，靠在墙上。
人走后她才松了一口气，从身后拿出那一只药囊。
她放在鼻间轻嗅，垂眼低眉思索着。
手指摩挲着药囊背部的刺绣，上面赫然一个“沙”字。
骊姬抬头靠着墙，看着外面的天，那枚药囊被她塞入怀中。
胤州侯府，姜环醒来时，春月守在身边。
她觉得头皮发麻，不知睡了多久全身酥麻无力。
“春月，水。”
春月急忙端着茶盏过去。
“夫人，慢些。”
姜环没理，只一杯接一杯的饮水。
门外传入赢记的声音。“嫂嫂，三哥屠了端山五万…………”
话音戛然而止。
屋内几道目光纷纷投向门边。
赢记压低了声音，放慢脚步。“嫂嫂，三哥。”
“他怎么了？”姜环的脸色并不好，甚至说是有些担忧。
她骨节分明的手端着茶盏，道：“说。”
赢记便将端山一战发生在事详细说来。姜环听着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杯中的白气散尽。她握着茶碗的手陡然一晃。
“为何会如此？”
她不明白，赢试为何要杀降兵？
况且是端山五万王军。
“端山的守将是祁绕。”
“祁绕？”姜环皱眉，“他连仗都没打过，他来守端城？”
“但端城的守将确实是祁绕，三哥大约是因为阿姐的事。”
赢记没在说下去，姜环也知晓了几分。
赢文的死，就连她都惋惜不已。那么好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她听到消息时，也久久不能接受，跟何况是赢试。
“我记得端城这个位置不易攻破……”姜环顿了一下，随后突然问：“谁传的信？”
赢记呆呆的答：“子辛啊。”
姜环问：“攻下了端城，然后呢？”
“然后继续向西，进攻代郡。”赢记道。
“代郡？就是那个关中险一绝，无人去自来的代郡吗？”
姜环在越州时，听燕来讲过。
代郡是极恶极圣之地，而在上古典籍的记载中，这是里古战场。祁氏先祖在这里一战成名，用鲜血和骸骨铸就了代郡的穷山恶水，从这里走出的将领或多或少名动天下，或多或少遗臭万年。
代郡是想要博得功名以震动天下将领的淬炼之地，也是无数白骨的葬身之地。祁氏先祖在此斩首十二万胡族，一战让天下知道了代郡，以及代郡下的累累白骨。
“北方的局势怎么样了？”
“北方燕开被调走，游万安和魏括守着霜州四城，怕是难守得住。”
霜州军在临冬是如何强悍，大夏人都有所耳闻。
如今又是一年冬，恍惚间秋叶又三五成群的落下，姜环看去时，外面的北风似呼啸而起。
“又是一年冬了。”
这是大夏末君二年冬，代郡会是最后一战吗？
这场乱世最后胜利的主人是谁？
如果败了，又该如何？
“告诉赢试，胤州一切安好。”姜环吩咐：“记儿，我要你用识途鸟帮我找一个人。”
“嫂嫂请讲。”
“帮我去王都找到骊姬夫人。”
“骊姬夫人？”赢记问：“哪是谁？”
“祁禹最宠爱的妃子。”姜环说完，又自嘲的笑了。 “我欠骊姬一个人情，总是要还的。”
“我这就去。”
端山这边，从北边赶来的燕开与赢试短暂会面后，立刻带兵赶回越州支援。
寒冬降至，聚集在霜州两城的霜州军开始逐步反击。并州军逐渐落入下风，局势开始逆转，并州占领的四城正在逐步丢失。
魏括与游万安死守剩余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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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试站在残破的城门上，看着面前满目疮痍的端山城。
不敢相信，一夜之间这座占据险要的天然防线被沦为火海炼狱。赢试将手抚在烧焦的城墙上，远处的胤州士兵还在尸体中来回翻找存活的王军。
这片废墟，让他想起了南征归来时的路。
紫薇紫薇叹奈何！尔不听天命？
天命何在？
那时他是悲天悯人的归将，如今他是挑起涂炭的罪魁祸首。现在这盘棋只能进，不能退。已经打到了这里，就绝不能再退。
哪怕死再多人，摧毁再多的城墙，他也不能退。
一眼望去，若大的端山城已似垂死之身，王都近在咫尺，天命像个笑话般，任由他们的铁蹄向西进取
神，祁氏信奉的神真的存在吗？
赢试想问问姜环，她信神的存在吗？
祁氏先祖见过神吗？神告诉他百年后会有如赢试这样一个人，搅起大夏的腥风血雨吗？
端山外的河道奔流不息，两岸青山生机盎然。焚烧殆尽的端山城坐落其中，并不突兀。
赢试微微撇头，城下几道目光慌张离去。
攻下并州时带来的锡石，总算派上了用场。将锡石研磨成细粉，就可以用于燃烧，将箭矢浸泡在锡石水粉中，再将箭矢快速摩擦，附着在上面的锡石粉就会立刻燃起火焰。
锡石用途极广，不少将领提议将锡石粉利用投石车投入城门，直接火烧端山城。若是将锡石粉直接投入城内，那么端山城就会化为真正的人间炼狱。
锡火会烧尽一切，端山的百姓将无一幸免。
他最终放弃了最快速有效的攻城战术。
赢试整顿王军的时候，霜州的战报传来了。魏括占领的四座城池，已经被霜州军夺回了两座。霜州战场上节节败退，作战强悍且不惧严寒的霜州军日夜不断的偷袭，使得驻守霜州四城的军队疲惫不堪。
魏括不得不与游万安聚集兵力守城，赢试的命令也是如此。眼下代郡一战在所难免，赢试腾不开手去支援。
双方都意图打破某条战线上的平衡，胤州府内也在时刻关注前方战况。
白政得意洋洋的将姚子靖压入城内，赢试走下城楼时停了下来。问：“他怎么还在这？”
白政偷袭撤退时，不是将他扔下了吗？按道理他应该被王军救走，而不是在这里。
“祁绕又把他丢下了。”白政一脚踹在他后膝上，姚子靖吃痛跪下。
“又丢下了？”赢试有些差异。
“侯爷，直接把皇州打下来，然后用完他就杀了。省的他整天磨磨唧唧的。”
“我乃九大氏族青城姚氏嫡长子，你杀不了我。”姚子靖道。
“对对对，我杀不了你。”白政掏掏耳朵，翻了个白眼。“青城姚氏要真这么厉害，那皇州起义军是怎么回事？”
赢试倒是想起了什么，只身来到他面前蹲下问：“听说，你和卞梁是好友。”
“好友而已。”姚子靖似乎猜到他要问什么，道：“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他的消息。”
“你还真是聪明，在王军里这么多年默默无名真是可惜。”赢试看着他的脸，心里揣摩了无数次他们是如何杀死白敬的。
“告诉我，卞梁到底想要什么？”
姚子靖看着他，吊儿郎当道：“告诉你可以，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赢试没有丝毫犹豫，“可以。”
“我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但是你不能杀我。”
“可以。”赢试点头，“告诉我，卞梁到底有什么目的？”
“卞梁和我们不一样。”
卞梁出生在沙州卞氏，虽然前面冠以沙州之名，可卞氏如同沙州万千子民一样籍籍无名。所有人都记得霜州严寒，却没有人提起沙州荒芜。卞梁在这种情况下长大，见证了沙州百姓的苦难。
他发誓要改变沙州的局面，而唯一能改变就是军功，卞氏的爵位太低，他只能投入王军去建立军功，只有这样他才能更上一层楼。
前提是他要活着。
卞梁在六洲骑的选拔上遇到了姜启元，那时的赢试一众人年幼并未参加。卞梁败在姜启元手下并很快消声匿迹，而姜启元的名字在王军中愈发如雷贯耳。
一场输掉的比试，让两个人走向了两种不同的结果。那时谁也没想到意气风发的姜启元最后会落得这样的结局，而卞梁会在他死后多年再次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中。
那次失败后，他在王军里蛰伏多年。他看着赢试他们成为新的六洲骑，看着他们鲜衣怒马披甲出征的样子，看着他们走在前面接受百姓们欢呼的样子…………
无数次流连的目光投向他们，卞梁想过很多次，如果自己遇到的不是姜启元，或许他早就是六洲骑了。
他可以慢慢等，但是沙州百姓等不了。
时间不等人，他也等不及了。只有地位才能让他在王宫里说上话，只有这样他才能救济沙州百姓。
不可否认的是，卞梁是打仗的一把好手。他在王军里磨练多年，最终在战场上得到回报。他让祁雍对他刮目相看，皇州成为了他救济沙州的良药。
卞梁没有显赫的出身，没有父兄的帮衬，他学会不择手段向上爬。所以他杀白敬时选择易容成赢试的模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姚子靖和他在一块时，心里也不由得颤抖。他和祁雍一样，让人揣摸不透。
有时候姚子靖会想，如果祁雍下命要杀他，卞梁会犹豫吗？
直觉告诉他，卞梁不会。
卞梁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所以，如果赢试攻破了代郡，那么王都就唾手可得。大夏将会覆灭，占据王都继而北可进取霜州，南可夹击皇州，天下指日可待。
赢试如果成功了，皇州必定不会再为沙州输送钱粮。况且魏括还在赢试麾下，皇州是魏氏故乡，魏括不会坐视不管。
沙州倒时依旧是风沙漫天，荒凉不见天日的沙州。
他死了，就没人再去管沙州百姓的死活。
所以卞梁在沙州定会誓死抵抗，而随着端山的失守，王都也必然不会再轻敌大意。代郡一战决定着王都的生死。
姜环在府内修养了几日后，在城外军营里环视了一圈。赢试留下的兵力足以胤州城自守，赢记应她的要求放出识途鸟去寻找骊姬夫人。
前线的伤员源源不断的运回胤州城，姜环带着府里的女眷去日夜照料，她虽不会救治，可帮些忙还是会的。
白日在军营里为将士们缝补战袍，晚上就提着灯一户户的探查他们的病情，以防有高烧或者突发状况。
姜环看着这些将士们被抬回来，他们搭拉下来的手臂，他们残缺的身体…………
这仗到底是怎么打的？姜环害怕万一哪天赢试回来了，只剩一个胳膊或者腿没了，成了个残废。然后脾气变得愈发暴躁古怪，怎么办？
她咽了口口水，在军营里四处旁敲侧击。
“侯爷？”受伤的士兵说：“侯爷自然是神勇无比，每每冲锋陷阵那都是首当其冲，属下就曾亲眼看到侯爷丝毫不惧伤痛，把胸口的箭矢直接拔出，然后召唤流星雨，撞击端山城。”
“在侯爷的运筹帷幄之下，端山城被攻破，祁绕被咱们侯爷打的痛哭流涕，最后只能仓皇狼狈而逃。”
小士兵满脸崇拜，语气虔诚夸张。
姜环：…………
真的假的？流星雨？赢试召唤流星雨攻城？
这太扯了，赢试是神吗？还能召唤流星雨，姜环受过高等教育的脑子是绝不会信的，就算有流星雨也不可能是赢试召唤出来的。
再说直接把胸口的箭拔出来，赢试不会死吗？
“所以说，赢试受伤了？”
“啊？”小将士否认“侯爷怎么可能受伤。”
姜环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拳，“那他胸口那一箭是怎么回事？”
“这个…………”
姜环当晚就回府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前脚迈出府们，下一刻赢试的亲卫就大义凛然的拦在门前。
姜环看着这个个高大威猛的汉子，明白硬拼毫无胜算，于是利落的调转方向回府。
狗洞在哪来着？
她记得姬海和姜琼发现过侯府的狗洞，钻狗洞确实狼狈，但胜在快速便捷。
姜环三下五除二作贼似的溜进院子里，记得哪有个洞。姬海和姜琼都能钻过去，她应该也可以。姜环在院子的墙壁边摸索着。
半柱香后，扒开野草，一个被封死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姜环沉默着…………
一定赢试，一定是他。在南宫里他就这么干过，在侯府他依旧这么干。
姜环累的满头大汗，现在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她气的牙痒痒，恨不得揪着赢试的脸皮问，为什么不留一个洞？
万一哪天出了意外，留个洞以备不时之需。
千里开外的赢试坐在烛火下打了个喷嚏，赢试没有在意，而是继续擦拭着剑上的血迹。
火光下，剑身明亮锋利。赢试的手指按压在剑身上，他看着姜环刻下的“宣灵”二字。
脑中是子辛的话语。
白凤随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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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郡里的守军有序来回，卞梁坐在城墙上看着逃回来的祁绕。他胳膊上裹着纱布搭拉在胸前，额头上的纱布渗了血，如今连走在台阶都显得狼狈至极。
“端山就这么难守？”卞梁不咸不淡地问。
祁绕没了平日的傲气，他站在卞梁面前，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对方手上的那把剑入目刺眼，祁绕不敢再说什么。
许久，卞梁长舒一口气。
“你知道端山被攻破意味着什么吗？”
不等他开口，卞梁的声音陡然拔高，“意味着王都暴露在他赢试的眼皮子底下，代郡如果守不住，那么大夏就完了。你祁氏百年基业，将付之一炬。你祁氏王族将被屠戮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