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妃总是看着他说着说着,捂着唇咳下一口血被她隐在帕里。
所有人都知道容妃和皇后的关系,也都知道向来贤德大度的皇后娘娘为何单单与容妃不对付,甚至严明此生不会再与容妃相见。
而容妃总是雷打不动的去请安,即便吃了闭门羹也日日去,晨起去一次,午间再去一次,直到有人传来那是在给皇后娘娘耀武扬威呢,容妃这才作罢。
可是自那次之后,容妃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渐渐破败了。
“娘!”
容妃摆了摆手,将藏了血污的帕子藏在身后,忽然道:
“今日圣上去太傅那儿考你们学业了?”
年仅六岁的小摩柯懂事的点点头:“父皇让我们两两对对子,儿臣都对出来了!”
小小糯米团似的玉雕似的小人极力拱手学做大人的模样,神情却是藏不住的神气和得意。
一双漂亮似明珠的双眸眨巴眨巴望着容妃,好似身后有只隐性的尾巴摇啊摇的,仿佛再说:快夸我呀!快夸我呀!
容妃怎么会瞧不见,她脸色淡淡,轻轻“恩”了一声,哪怕只一声,小摩柯也高兴着红了脸,一双大眼睛越加闪烁。
容妃忽然又道:“与你对对子的是谁?哪个公子王孙?”
小摩柯顿了下,略略低下头:“是……是二哥哥。”
“玉宵?”原有几分怀念的暖色消失的一干二净,苍白的丽容全是怒色,容妃狠狠一拍桌子,“谁让你赢了玉宵?!你……你……”
容妃霎时蹲下来,小摩柯吓得想跑,被容妃死死抓住双肩,容妃抓着小小人儿的双肩,尖利的长长的指甲嵌进孩童娇嫩的皮肉内,小摩柯霎时迸出了泪花,低声道:
“娘……我疼。”
容妃或许没听到,又或许……并不在意。她失控地低吼着:“我跟你说了什么?!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什么?!!我说……咳咳……咳咳咳!”
“娘……”
“别叫我娘!”容妃甩开他的手,“你既然不听我的话,还叫我娘做什么!”
“娘……娘,娘……我知道错了娘……”
“你做错了什么?”
“我不该……我不该赢过二哥哥……我、我不该……我错了娘,我下次一定……”
“摩柯,我与你说过的,你要与任何人争我不管你,唯独二皇子三公主不行!你到底要我讲多少遍才能记住?啊?你是不是……是不是要气死娘才行!”
摩柯看到小小的自己在哭:“娘我错了……娘你别不要我……我错了娘,我错了……我不与他争,我不与他抢,娘你别不理我娘,娘……”
深潭之中的摩柯终于感觉到了溺水的滋味。
他漠然看着,仿佛在旁观他人的人生。小小的他还在长大,很快,到了七岁,拙劣的谎言再也用不上了。
他长大了,无法再与母妃同寝。
无法再帮娘了。
许多人说起他都会叹一句,小时姣姣,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真乃神童。接着便会跟一句“可惜……可惜。”
可惜长大后泯然众人矣,文采、策略不过尔尔,更无法与天资聪颖的二皇子相提并论。
十岁生辰那日,圣上本想与他封爵封地,被摩柯通通拒了,圣上问他想要什么,哥哥姐姐们不是有太傅教授四书五经就是有御前统领教授骑射,唯有他选择了混元宫。
选择了儒释道,选择了国师大人,同时也选择了放弃皇位。
父皇对他失望至极,但是母亲对他笑了。
母亲终于对他笑了。
母亲会笑着拥着他、夸赞他:“摩柯,你终于长大了。不该我们争的不争,不该我们抢的别抢,你终于知道了。”
摩柯却再也笑不起来。
母妃从来只告诉他不该和二哥哥三姐姐争抢,却从来不告诉什么是属于他的。
在混元宫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
国师大人是个极其好相处的人,在这里摩柯过了一段相当平静的日子。在这里国师大人总会教授他道家学术,他其实心中并无波澜,但是他知道娘喜欢这个。
娘喜欢他学这个所以他用尽心力学自己并不喜欢学的东西,所幸在这方面他还颇有所得,学着学着也就慢慢喜欢上了。
在这里,时间突然变得慢了起来。
除了偶尔学着国师大人要教授他的道家学说,他跟着身边的公公学了一项新的爱好,便是栽花种草。
他喜欢看着那些嫩芽在在他的精心培育下,一天一天的成长。
他喜欢看着那些含苞待放的花朵,一点一点的土壤一点一点的盛开,因为在偌大的皇宫里,只有这些是他自己选择的,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
只有这些。
即便是他的母妃,也并不属于他。
母妃,最近还好吗?
母妃已经很久没有来找他了。
从一开始的三天一封信,到一周一封信,到一月一封信到现在他已经三个月没有收到娘的信了。
娘还好吗?
她可还记得我?她若记得我,又为何不写信与我?倘若她不记得我了……
娘真的会忘了我吗?
摩柯惊奇的发现自己居然没能在第一时间否定掉这个荒唐的想法。
这个世上真的有母亲会不思念自己的孩儿吗?
小摩柯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等着容妃的信,可信没等到却等到了容妃的死讯。
容妃死在了冷宫里,而他是最后一个人知道的。
没有人告诉他为什么,所有人都对容妃的死讳莫如深。
即便他去问父皇,问来的却是父皇的一巴掌。
而他也从最受宠的九皇子一朝变成宫里,连太监和宫女都能唾弃的小九。
直到很后来,他才知道一些零星关于容妃的事。
容妃竟敢行刺父皇。
娘竟敢行刺父皇。
他不信。
他娘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又怎么敢行刺父皇?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不由他不信。
他的母妃谋害他的父皇,他的母妃是全天底下最胆大的女人,而他成了全天下最为人轻视的存在。这时摩柯开始思考自己该去哪儿。
或许母妃从来是对的,皇宫从来就不属于他,那他该去哪儿呢?
他不知道。
所以他就去问国师大人,从国师大人这儿,他得知了静一大师的存在。
静一大师是国师大人口中知晓天文地理,知晓真精奥义,是世上最接近仙人的人。
他一定能为他解惑。
摩柯是这么想的,而更重要的一个理由是因为三公主。
三姐姐玉陶自小就身体不好,他知道二哥哥请遍了天下名医,甚至连术士也请了不知方几,然而都无济于事。
他也曾多次见到自小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姐姐躲在众人背后哭泣。
她不想像其他姐姐那般成为河神的祭品。
不知从何时起,好像自从他有记忆以来,黄河经常泛滥,据传是天神降下灾难,为了惩罚谁、惩罚什么没人知道,而姐姐就要为这种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去祭奠河神,即便不是三姐姐,也会是其他的姐姐。
父皇是万民的君王,但如果父皇救不了万民于水火之中,那么身为父皇的子女该也应该担起责任。
天降灾祸,总要有人平怒,而这正是身为王女公主的责任。
而这样的重担就落在了他的姐姐身上,很快就会落在三姐姐身上。
即便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不是这次也会是下次。
只要黄河一日未曾平静,那么总有一天会轮到三姐姐。这样的话,时常出现在他母妃的嘴里,无非总是关心二哥哥,二姐姐多于他,她关心二哥哥不得父皇宠爱、关心三姐姐会沦为河神的祭品,却从不关心他吃饱了没,穿暖了没,甚至最后作出刺杀父皇的决定也从未为他考虑过。
甚至母妃连死后也从未入过他的梦里。
他身边的老奴说起这个总是长吁短叹,而他从最开始的闷闷不乐到现在也逐渐能接受了。
他想他找到了问题的答案。
他找到了连国师也不能回答的、关于他自己的或许无人在意,只与他有关的答案。
既然皇宫不是我的归属,那么他就要去自己寻找自己存在的意义。
三姐姐总是藏在人群背后哭,即便她不哭也有皇后娘娘替她哭,也有二哥哥替她担心,甚至他母妃也会为她哭,只因她是公主。是公主,便要接受这般的命运。
母妃总是待二哥哥和三姐姐比对我好,所以母妃总是替三姐姐抱怨不公。
小摩柯自小就乖巧的令人心疼,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母妃不知道。而这般乖巧的他,也令母妃生过两次怒。一次便是他在父皇面前对对子赢过了二哥哥,另一次便是因为三姐姐。母妃说上苍不公,为何要如此苛待三姐,他却觉得三姐祭奠河神是应该的,为黎明降下福祉也是应该的,因为她是公主。
而因为这样一句话,他被母亲罚跪在初秋冰冷的地跪了整整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他倒了下来,三天后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公公。
他问公公母亲来看他了吗?公公说来了,只是又走了,不巧总是没让他撞见,所以他想下一次一定要见到母亲,所以还总是生病总是不见好,然而他总是遇不见母亲,后来他也就放弃了。
他放弃了母亲,因为母亲选择了二哥哥和三姐姐。
他羡慕三姐姐,因为三姐姐有他身为公主的责任和缘由,而他没有。他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九皇子,他是九皇子吗?甚至连他母亲都不承认,那他还算是皇子吗?他不是,他是个连小太监小宫女、任何一个人都能唾弃他一口的小九,他从来不是什么九皇子。
他想好了,他要出宫,他要找静一大师,他要拜他为师,他要成为人人敬仰的和尚。虽然他不能像三姐那样祭奠河神,但是他也要成为能为黎明百姓祈福的和尚。
他是这么想的,后来也这么做了。
当他说出他想出宫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包括国师大人。
后来他做到了,异常的顺利。当时他不知,后来才知应该是有了二哥哥和三姐姐的相助,若不是他们,凭他一人怎么能逃离囚笼般的深宫呢?
不过他不在意了,他想若母妃泉下有知,得知他去做了和尚也会高兴吧,因为他再也不会跟二哥哥争了,也不会跟三姐姐抢了,他要去寻找他自己的路,他要去寻找他自己的去处,所以他出宫了,然后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儿。
那个女孩儿救下了泥泞中的他,也是那个女孩儿陪他去寻找静一大师,那个女孩儿叫“阿沅”。
他们度过了很多很多美好的日夜,她也教会他何为陪伴。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因为这个女孩,他不想当和尚了。他想和这个女孩待在一起,去看看山、看看水,看看这个大千世界,可是这一切都在见到静一大师之后变了。
他如愿见到了静一大师,却也被黑蛇咬了,成为静一大师之后,又一个被冥蛇寄生的可怜人,成了这副模样。
他以为他可以保护女孩,但是他不能。他变成了怪物。
在女孩深陷那个暗无天日的皇宫里,那些个日日夜夜,他不仅没有陪伴她,反而最后成为杀害她的凶手。
为什么会这样?
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
他不想的,他不想这么做,但这些都发生了。
而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但是这一切女孩都没有怪他,即便现在掳走她的是他,做了那么多轻薄于她的事的依然是他。即便…………
即便…………
深潭的水在沸腾。
深潭之中摩柯又感觉到熟悉的窒息感。可惜他死不成。
他试过了,他试过无数种死法都死不成,他本想成为解救黎明、为万民谋福祉的和尚,却终究成为谋害人的凶手,成为大怪物,他明明……他明明…………
他不想这样的。
可是上苍为何待他如此这般?
他明明想护佑黎民,可是他连一只松鼠都救不了。他明明想要保护女孩却反倒是造成女孩死亡的凶手。
为什么上苍如此待他?
他做错了什么??
自小到大,他满足了所有人的期望。容妃叫他不要与二哥哥争、与三姐姐抢,他做到了。父皇希望他精于学习,他也做到了。国师大人希望他通于道法,他也做到了。他满足了所有人的期望,甚至是二哥哥和三姐姐,他们希望他离的远远的,所以他就离的远远的,他们希望再也见不到他,所以他去了宫外,他去做所有人不能理解的那个决定,他去剃度做和尚,他满足了所有人的希望,他自问没有做错任何事,为何偏偏找上了他?
为何是他被冥蛇寄生了,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
深夜下,死寂的深潭无风起波澜,撕裂一池死水,显出深潭下的暗流激湍。
如果不是他,如果是任何一个人,母妃会不会活得更开心?如果没有他,母妃会不会对皇后娘娘没有那么多的愧疚?如果没有他,没有那次醉酒的意外,会不会母妃还快乐地生活在皇后娘娘身边?
是不是他不存在,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他不会被黑蛇咬,那么他也不会伤害阿沅,那么他也不会造成那么那么多的失望,他明明是要救人的,为什么变成了害人的怪物?谁能告诉他为什么?为什么?
他该死啊,像他这样该死的人却死不了,他应该死去的,他应该………………
【不准放手,放手就没有希望了听到没有!】
是谁在喊他?
【听到没有?不准放手摩柯!我不允许你放手!】
【为什么是你啊?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
又是谁在哭泣?
是……你吗?
是那个女孩。
她为什么哭了呢?
又是我惹她哭了吗?
她是……为了我而哭的么?
倏然之间又回到了那一天,他的走马灯又回到了那一天。
是女孩儿将他从泥泞里拉上来的那一天。是女孩对他说不准放手,就在他以为全世界都抛弃他的那一天,女孩拽住了他。
是女孩告诉他,一定要活下来,活着就有希望。他不该死了,他应该……他应该活下去。
他主动去找静一大师,难道是为了去死吗?不也是为了谋福祉,可是他现在做什么?
如果女孩知道他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寻死,那女孩一定不会再理他的。
一定不会的。她是那么坚韧的人,她不需要这么懦弱的朋友,而他在做什么?他应该在她身边去陪她去保护她,去弥补,去做他应该完成的事情。
这是他的身体,任何人都不能掌控,只有他自己可以。
因为这个女孩他又回到了宫里,但他不后悔。因为他交到了世上唯一的朋友。
是的,她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要保护她。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即便是他自己。
波澜起伏的深潭终于恢复平静。
潭底,摩柯睁开了眼。
仍是一双竖瞳,但眸光坚定了许多。
“听到了吗?我不会让你再伤害她了。”
“你能控制得了我吗?”
“不信你试试。是你控制得了我还是我能控制得了你。”
“好啊,让我看看吧,就凭你?”
“总有一天我会将你从我的身体里剥离开,总有一天。”
“好啊,我等着那天。小鬼,知不知道本座活了几百年?知不知道本座换了几千几万个躯体?肉身一旦被寄生便没有回头路,而你是绝佳的、最与本座契合的躯体,你迟早会知道的。本座等着那一天,等着你将我剥离开的那一天,我等着你,小摩柯。”
波澜翻滚的黑潭终于沉静了下来,潭底一双紧闭的双眸突然睁开眼,露出一双幽紫色的竖瞳,摩柯从潭底爬了起来。
他要走了。
上次是为了寻他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寻静一大师,这次他要去寻找他的朋友,他要去保护她,他要去做他没有做完的事情,他要去做真正的自己,不被任何人掌控的他自己、做真正的摩柯。
阿沅在原地等了许久,也想了许久。
首当其冲便是要解去她身上的蛇毒。她身上的蛇毒积累日久,不仅灵力全失, 而且手脚俱是软绵绵的, 甚至都比不上凡间女子。
此刻她很懵,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办。虽然她知道一定要做些什么, 但是太被动了, 完全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她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跑了出去, 应是摩柯阻止了他,可是她也不敢就这样冒然追出去。毕竟她现在没有灵力傍身, 也唤不出彼岸花, 别说摩柯了, 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常人也能将她掳了。
她现在手握剪子蜷缩在木门后,心里一片茫然,居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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