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吓了一跳,也不敢声张,就悄悄跑了回去。我提心吊胆地等到天明,结果第二日,他们像没事人一样,又开始接着表演。我悄悄查看了楼内,并无任何异常。到了第三日,依旧如此。我便觉得是我自己想多了,也就没有太在意。直到后来,卓侍郎死在了箱子里,我才觉得有些不对。”
沈青黛摩挲着手指:“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帮凶?”
章老板摸着头:“我也说不准,不过,他们当初选择卓侍郎,那肯定是受人指使。”
赵令询一拍桌子:“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瞒着?人命关天,你良心不会难安吗?”
章老板被骂得涨红了脸,嗫嚅着解释:“世子爷,您高高在上,自然无所顾忌。可我,我只是个小老百姓啊。一边是有大皇子为靠山的卓家,一边是备受恩宠的宁妃家族,你说,我哪个得罪得起啊?”
赵令询气急反笑:“如今,大皇子被派去东南,宁妃失势,你倒真是会挑时间。”
章老板垂着头,喃喃道:“我们就是小老百姓,权贵们一句话,就能决定我们的生死,哪敢冒那个头呢?”
沈青黛也生气,当年若是他能说出真相,或许陆掌司就不会那么被动。
可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她一路从低处走来,自然更清楚这个道理。
她压着心内的烦闷,接着问道:“当年你是否也在现场,可有发现其他异常之处?”
丹桂的香气幽幽漂浮,风吹过,偶有几朵穿窗而过,落在厅内。
章老板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桂花香。表演神仙索的那些日子,我总是能闻到空中浓郁的香气。”
沈青黛望向厅外的丹桂,小小的花瓣,星星点点布满枝头。花瓣虽小,香气却醇厚悠远。
她道:“早秋,桂花盛开,有花香不是很正常?”
章老板摇头否认:“不,如归楼那片我再熟不过,方圆一里内根本没有种植桂花。之前秋日,我从未闻到过桂花的香气。”
赵令询道:“会不会是看客中带了桂花,碰巧被你闻到?”
章老板十分肯定:“不是,那气味并不是来自看客。那日我因有东西落在二楼,上楼去取的时候,便觉一阵香气袭来,熏得我有些呛,还忍不住咳了好几下。可等我取完东西下到一楼,那香气似乎淡了些,若有若无的,不仔细闻,根本闻不出来。”
沈青黛同赵令询相互看了一眼,眼中疑惑愈深。
桂花香,到底和案子有没有关系?
第113章 人间一世14
不管桂花香与案件有无关系, 章老板今日提供的线索,一下打开了沈青黛的思路。
首先,彩戏班之人若是假的, 那他们也许根本不会神仙索表演。所谓的神仙索表演,很可能只是杀人的方法而已。
那她就可以从杀人手法上入手, 而不是去寻那些彩戏班之人,破解神仙索的秘密。只要她揭露凶手的杀人手法, 那她的计划, 更有把握。
章老板说完, 小心翼翼地说:“沈大人, 今日我说了这么多, 就是为了显示我的诚意,助你破案。”
赵令询瞥了他一眼,十分不屑地移开了视线。
沈青黛方来京城时便听说过乐仙楼, 章老板擅利用时局造势。
他不过是想着,若破了十二年前旧案,现今的如归楼名声势必大涨。
他若接管,便可借着这一番热度, 再行造势。
届时如归楼就算无法超越乐仙楼,也会为他带来不菲的收益。
而他此时主动提供线索,破了此案,即便是晚了点,但终究是功大于过。
若他趁机提出接管如归楼,她怎么都要给他几分面子。
她抬眸:“章老板,你就这么相信, 我能探破此案,万一我破不了呢?”
章老板满脸堆笑:“那怎么可能呢?京城谁不知道, 沈大人那是铁了心的要探破此案。单看如归楼花那么一大笔银子,还有曾经楼里下人提供的那些线索。”
说到线索,他悄声道:“沈大人,我并非有意打听啊。只是你也知道,我毕竟曾是如归楼的掌柜,和以前那些在楼内干活计的人,还是有些联系的。我听他们说,好像真的有人提供了重要的线索。”
沈青黛眉间微动,施净这事办得漂亮,他们得到有用线索的消息,这么快便传开了。
她不动声色道:“章老板都听到了什么?”
章老板见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不再隐瞒:“我听他们说,当初案发现场,有人无意间看到了个可疑之人。”
沈青黛已经问到了想知道的信息,只是笑笑:“章老板还真是消息灵通。”
章老板恭敬道:“不敢不敢,在沈大人面前,章某不敢隐瞒罢了。”
沈青黛起身:“章老板,如你所想,我对经营酒楼并不感兴趣。等在如归楼破了十二年前旧案,你说的事,我会考虑的。”
章老板喜道:“如此多谢沈大人。若沈大人有用得着小人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昨夜落了一场雨,天气渐凉。
沈青黛换了一件丁香色桂花玉兔短袄,显得人格外轻巧。风吹进马车,桂花香气弥漫,赵令询无端觉得,今日的桂花香,较平日浓郁了些,他一时有些微醺。
他低头拉着沈青黛衣袖,嘴角挂着一丝温柔的笑意:“萱萱,你还记得那两只兔子吗?”
沈青黛垂首,袖口处两只雪白的兔子相互依偎在一起。
她把手覆在他的手上,柔声道:“记得。”
初认识赵令询那会,她总会偷偷去观察这个奇怪的少年。他明明一身华裳,贵气逼人,面上却冷清沉寂,还总是一幅病歪歪的模样。很多时候,他都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发呆。日光之下,他白净的脸庞,明玉一样澄洁无暇。她就静静地趴在墙头,歪着头看他睡着的样子。
她对他充满好奇,便想方设法地逗他开心。每次上树摘了果子,她总是会趁他不注意,偷偷扔在他脚边。他每次都是眼也不睁,轻声说句“无聊”。可一旦听到她脚步声越来越远,他便会睁开眼,默默捡起地上的果子。
那日她从卢叔那里得了两只雪白的兔子,高兴极了。她兴奋地提着兔子,一路小跑去找赵令询。赵令询正闭着眼休息,她抱起兔子,在他脸上蹭了蹭。赵令询懒洋洋地睁开双眼,看到兔子的那刻,一向死寂的眸子,突然亮了起来。
赵令询凝望着她,目光温柔似水:“那两只兔子,陪着我,度过了我人生最灰暗的时刻。”
沈青黛叹道:“那两只兔子,你走的时候太匆忙,也没有带走。我当时又磕晕了脑袋,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赵令询轻声道:“等破了案子,我们一起回登州。”
行至镇抚司门前,两人下了马车,正巧看到王千户从里面出来。
王千户看到牵着手的两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大一会才“哦哦”了两声。
“沈青!”
沈青黛嘴角扯出一丝笑:“王大人,许久不见。”
王千户点着头,像看猴子一样盯着沈青黛左看右看。
赵令询将沈青黛拉到身后:“我听说你们大人昨日回来了,人来了没有?”
王千户不好意思地摸摸头:“侯爷病倒了,周大人昨日归来,连宫里都没来得及去,只能把我叫过去交待了一番,前去复命。今日,怕也是来不上了。”
赵令询问:“侯爷怎么好端端地病了,严重吗?”
王千户道:“瞧着是挺吓人的,御医给开了好些药。”
赵令询转头看了看沈青黛:“侯爷与父王乃是至交,如今父王不在,于情于理,我都应前去探望。”
马车调转头,一路向靖安侯府驶去。
靖安侯府坐落于京城以西,远离京中繁华,又兼附近一带清流密柳,极为幽静。
赵令询扶着沈青黛下了马车,沈青黛瞧着眼前的靖安侯府,大门紧闭,高墙之内,并不见楼阁相连,屋顶是质朴的灰瓦,并无多余颜色,这样的房屋在京城毫不起眼。
赵令询叩了几下门,有守卫走出。
因赵令询从未上门拜访过,靖安侯这些年也不太常外出,所以府内守卫并不识得他。
赵令询报了身份后,那人这才引他们进来。
进了大门朝内行了一阵,穿过游廊,左边池子里荷花已残,枯枝败叶满池,也未有见有人收拾。池子边栽着一株腊梅,因还未有花苞,只光秃秃地一杆兀立着。右边樱桃树叶已经枯黄,树叶逐渐凋零。只有一旁的丹桂,开得正盛,勉强为秋日增了一分色彩。
守卫领着他们到了正厅,奉上茶便让人前去禀告。
赵令询喝了一口,皱了下眉头,又将茶盏放下。
好大一会,周方展才姗姗而来。
他今日并未穿官服,只穿了一件寻常鸦青竹纹圆领束腰常服,整个人少了些凌厉之气,沉稳中又多了一丝清爽,看起来好相处了许多。
周方展踏进屋内,扫了一眼赵令询,疑惑地目光落在沈青黛身上。
许久,他嘴角一笑:“我还纳闷,你赵令询身边什么时候多了个女人,原来是你。”
赵令询淡淡道:“我身边,只可能是她。”
周方展长眉一扬:“那看来,你是早有预谋了。”
沈青黛适时打断他们的针锋相对,问道:“周大人,此番前去登州,不知可有什么收获?”
周方展眉头紧锁:“我循着线索,方到登州开始查,谁知他们竟像提前得到消息一样,在我动手之前已经人去楼空。”
赵令询毫不客气道:“所以这次,你扑了个空。”
周方展气得翻了个白眼:“也不是毫无收获,我已经核实,留行门在登州经营的,都是一些赌坊、妓场,还有一些地下钱庄和黑市交易。总之,都是一些来钱快,但手段肮脏的路子。”
沈青黛略沉默片刻,才道:“留行门若想有所行动,招兵买马,贿赂官员,钱是必不可少之物。这些经营想必也不止一两处,他们全都撤得一干二净?”
周方展叹道:“大大小小,共二十处,全部搬空,只留下一个空壳子。”
赵令询问:“你出发去登州的消息,都有哪些人知道?”
周方展攥紧拳头:“此去一行十人,皆是我临时告知。一路上我们同进同出,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去告密。”
赵令询抬头望着他:“他们先是利用你,致钟大人于死地。又在你到达登州之前,清理据点。你还敢肯定,你们镇抚司没有内鬼?”
周方展一拳捶在桌上:“够了,我相信镇抚司。镇抚司自己的事,我自会处理,不劳你们费心。”
沈青黛正欲开口说话,就见有人进来。
来人恭谨道:“侯爷听闻中亭司两位大人来访,特邀一见,不知两位可否一见?”
赵令询起身:“自然。”
来人引着他们一路来到靖安侯卧房,周方展亦跟在身后。
方进屋内,一股浓重的药味便迎面袭来。
一张半旧的红木架子床上,靖安侯半闭着眼,半个身子软绵绵地陷在软被里。
听到有人来,他缓缓睁开眼,勉强撑着双手,想要坐起。
周方展忙跑过去,将软枕放于靖安侯身后,扶着他坐着。
靖安侯应是病的不轻,沈青黛上次见他,只觉他气质儒雅,虽有些清瘦,却不失雍容,古玉一般温润。可如今,他愈发清减,眼眶深凹,浑似一株干枯的老松。
赵令询乍见靖安侯如此,略微吃惊。很快,他收起情绪,施礼道:“晚辈登门,适逢侯爷病重,本应先过来探望,只是有要事需找阿展商讨,故而迟了些,还望侯爷勿怪。”
周方展听到赵令询面无表情说出“阿展”两字,脸上止不住抽搐。
怪不得提起赵令询,父亲多有赞赏。当时他就在想,那个死人脸有什么值得父亲夸赞的。原来,他在长辈面前,竟如此会隐藏。
靖安侯指着周方展,勉力道:“他这个人一向傲气,也没什么亲近的朋友,我总是忧心。看到你们如此亲近,我也放心了。”
说完,靖安侯又止不住咳了起来。
沈青黛站在最外,离桌较近,她忙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靖安侯顺着茶杯望去,见是个乖巧漂亮的小姑娘,一双漆黑明亮的眸子,正一脸诚挚地望着他。
他恍了一下神,接过茶水问道:“你就是那位女扮男装破案的丫头吧?”
沈青黛点头:“正是。”
靖安侯低头看着茶水:“我听说你在查十二年前的旧案?”
沈青黛道:“是,侯爷此番叫我们前来,想必也是为了此事。”
靖安侯将茶水一饮而尽:“没错。我想知道,卓兄的案子,你究竟有几分把握?”
沈青黛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稍一思量,便回道:“目前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尚在整理中。”
靖安侯垂下双眼:“我知道,我这一病,时日不多了。我总想着,若是能在闭眼之前,看到卓兄的案子得以探破,那将来到地下,我也好……”
周方展悲切道:“父亲,御医说了,您的病只要好好调理,总会好的。”
靖安侯摆摆手:“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当年案发之时,陆掌司,肃王,靖安侯都在场。肃王不在京中,无从问起。陆掌司他们已经问过,今日即便是靖安侯不请,他们也会主动过来。
沈青黛相信,同一个场景,每个人观察到的总会有些出入。她正发愁没有机会可以入侯府,放在眼前的机会,她自然不会错过。
她思忖片刻,问道:“侯爷,案发当日侯爷可觉得有何异样之处?”
靖安侯仔细回想了一下,脸色煞白:“当日的确有些诡异,那神仙索真的可以直通云霄。”
沈青黛道:“我听陆掌司和一些看过表演之人说过,卓侍郎攀上神仙索后,越爬越高,最后消失在白云之间。”
靖安侯眉头紧锁:“是啊,当时虽然云雾缭绕的,可我们都看得真切,卓兄就是在云间消失的。他消失后,神仙索就再也没动过。不一会,空中便有断肢掉落,我们都吓坏了。”
那些断肢,沈青黛曾问过陆掌司,不过是彩戏班那些人找的假肢,撒了猪血,哄骗看客罢了。
她想起了章老板的话,便问:“那日,侯爷可闻到了桂花香?”
靖安侯愣了一下:“桂花香,为何你会这么问?陆海忠说的?”
沈青黛解释道:“不是,是有看客提到过,好像隐约之间闻到过。”
靖安侯笑了一下:“我就说他那个粗人……我们这些男人,对香啊粉啊的,不甚关注。”
靖安侯本就有些体弱,说了这些会话,渐渐体力不支,眼皮有些耷拉下来。
赵令询便十分知趣道:“侯爷病着,晚辈们就不打扰了,惟愿侯爷康强仁寿。”
碧天万里无云,天地辽阔。
沈青黛抬头望去,远山之间,嫣红一片,在萧瑟的秋日,显得格外明朗热烈。
赵令询见她驻足不前,便道:“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这些事压在一起,难免让人喘不过气来,长此以往,恐多有伤身。前面便是凤尾山,不如今日索性,就放松一下。”
沈青黛望着层层的枫林,点点了头。
凤尾山并不高,不过两刻,两人便爬到了半山腰。从此处望去,遍山枫叶,日光下熠熠生辉,若朝霞流丹,绚丽多姿。山风吹着枫叶摇曳生姿,簌簌作响,天籁一般悠远沉静。
沈青黛心中疏阔,连日的烦闷顿觉消减。
赵令询从怀中掏出一支木簪子,小心翼翼地递给沈青黛。
他温声道:“萱萱,我从未送过你什么……我不知道要送女孩子什么。”
沈青黛嘴角含笑,接过簪子拿在手上。木簪被打磨得十分光滑,上面细细地雕刻着两朵桃花,重重叠叠的花瓣,栩栩如生。
赵令询有些窘迫:“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缺。我也知道,送人礼物,要贵重些,才能表达心意。可我总是想,能亲手为你做一件礼物,每次你摸起来,都有我的温度。”
沈青黛嘴角高高扬起:“你自己刻的?”
赵令询点头:“嗯,刻了五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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