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芸失神地望着厅外的绿荫:“小姐死了,她是被我的愚蠢给害死的。小姐,她是这世间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记得那年夏天,我在后院偷了一串樱桃。后来,被夫人房里的千儿发现,她便找人查了起来。最后,查到了我身上,我怕极了,便躲了起来。最后,是小姐替我挨了打。”
她自言自语道:“你们说,哪里有丫头犯了错,小姐挨罚的道理?”
她垂下眼眸:“大人,是我怂恿的梦蝶姑娘,此事与她无关。你们杀了我吧,到了地下,见到小姐,我也不怕了。至少,我替她报仇了。”
魏若菀摇着头,指着紫芸叫道:“疯了,你们都疯了。我娘才不会,她人都已经死了,你们还敢诬陷她。”
魏若空一动不动,在他印象中,母亲一直都是端庄优雅,仁慈善良的。紫芸口中的母亲,却陌生得让他难以想象。
他不想去相信,可又不得不信,他只觉得天要塌了。
自说到魏二小姐的案子,魏尚书便端坐于堂前,由始至终,从未说过一句话。
沈青黛静静地看着魏尚书,她的亲生父亲。
魏尚书缓缓站起身:“恭喜世子,这个案子,结了。”
他对着赵令询躬身道:“世子,请看在登州小住的份上,结案陈词之上,为我魏府留些颜面。”
说罢,他佝偻着身躯,一步步离开了偏厅。
日光下,他的身影缩成一团,像一片乌云一样。
一切尘埃落定,赵世元带着紫芸同梦蝶姑娘回了中亭司。
出了魏府大门,施净回头望着尚书府的匾额,心中感慨万千,他生平第一次觉得,他这样也挺好。
赵令询看沈青黛神情恍惚,问道:“你想如何结案?”
沈青黛摇摇头:“不知。”
赵令询安慰道:“你忘了,大宣律法中有一条减死论。”
沈青黛心中燃起希望:“真的?”
赵令询道:“减死论适用很难评定,所以所知者甚少,不如回去问问刑部的沈侍郎,他定是十分清楚。”
沈青黛喜道:“对啊,我怎么把哥哥给忘了。”
赵令询提醒道:“减死论虽能减死,却不能免责,就算他们有幸能免于一死,只怕今后也再难自由。”
沈青黛点头:“只要有希望,我愿尽力一试。”
施净笑道:“咱们沈司正不是一向以律法为尊,怎么,听故事听得心软了?”
沈青黛抬头,望着头顶的日光:“与公,我是中亭司司正,查明真相,是我的责任,也是对万民书上为我请愿之人必做的承诺。可我,终究只是一个凡人,若我没有这些七情六欲,与木头人何异?我想通了,大宣治国需要律法,需要铁手腕,却不需要一个毫无感情的木头人。因为这天下,归根到底是人的天下。”
施净一愣,他这辈子,听到过高谈阔论,听到过义正言辞,听到过道貌岸然,却从未听到过这样能让他震动的话。
他正色朝着沈青黛躬身道:“我施净,这辈子能遇到你沈青,值了。”
赵令询一笑,将他拉起:“案子是结了,可咱们要做的,还有很多。走吧,咱们一起,回中亭司。”
施净不停挣扎着:“你放手。赵令询,从什么时候开始,你这么爱动手动脚了?”
沈青黛落在最后,看着两人打闹的背影,嘴角忍不住扬起。
她面向日光,阴影被她甩在身后。
她想起了多年前,她站在日光下,娘亲在阴影处朝着她伸出手:“萱萱,记住,永远有人爱着你。不管在日光下,还是阴影中,他们都在。”
她曾以为魏若青,一无所有,不被任何人喜欢。可直到今日,她却发现,尽管卑微如她,还是有人为了她,将自己埋在阴影里,用尽全力去爱她。
一直以来,她都被困扰着。她不知道魏若青是一场梦,还是沈青黛是一场梦。
这一刻,她释然了。
她微微一笑,她知道,今日过后,她大约再也不会做噩梦了
雨急风骤, 烟柳掩映下,是一座精致的两层小楼。
楼前的红灯笼已被打湿,黄色的流苏湿哒哒地滴着水。被雨水打湿的红绸, 色暗如血。
谢无容撑着一把半旧的纸伞,缓缓望向无边雨幕下的南月楼。
“谢先生吧, 快些进来,杨老板已经恭候多时了。”
谢无容跟着进了南月楼, 今日雨大, 客人并不是很多。他一进楼内, 便引得楼上纱幔下的姑娘们纷纷侧目。
她们极少见到这样清隽的少年, 虽一身麻衣, 却眉目舒朗,带着点书卷气,他一双眼睛清澈无比, 不疾不徐地行走在雨中。
感受到楼上火辣辣的目光,谢无容停住了脚步,将伞稍稍倾到一边,抬起头对着楼上的姑娘们微微一笑。
姑娘们个个都羞红了脸, 看着他走进楼内,缱绻的目光依旧游丝般紧紧追随。
南月楼主人杨恭坐在厅前,细细打量着谢无容,目光缓缓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分明,线条流畅,独无名指上有些薄茧。
“这一双手瞧着,是不错。不过, 这画功如何,还要你展示一下。”
谢无容让人准备好笔墨, 也不扭捏,当场挥毫作画。半个时辰不到,一幅南月楼美人图便已画好。
雨幕之下,妃色纱幔之内,姑娘们头挽高髻,削肩薄背,衣香鬓影,有的凭栏远眺,有的执扇掩面,有的持花娇笑,个个柳眉桃脸不胜春。
杨恭凑近画卷,拊掌道:“妙啊。寻常人画,定会是个镂玉梳斜云鬓腻,缕金衣透雪肌香的样子,着重香艳。你这幅画中,姑娘们姿态悠然,反而别具风情,倒让人觉得有些欲拒还迎的意趣。”
谢无容放下画笔,朝着杨恭躬身:“杨老板谬赞。”
杨恭道:“好,从今日起,就由你为我南月楼姑娘们作画。”
谢无容恭敬道:“谢杨老板。”
出入南月楼十余日,谢无容还是没有见到南月姑娘。
传言说南月姑娘染了风寒,谢无容很着急,刻意延长了作画时辰,出入南月楼越来越频繁。
那日他正为嫣红姑娘作画,方画到一半,便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传来。
南月楼是风月场所,平日里来往宾客不绝,声音是有些纷乱。不过有悠扬琴声遮掩,倒也不显得吵杂。
今日这叫嚷声,却有些违和。
“南月姑娘呢?让她出来。”
“什么病了,我看她就是故意躲着小爷。”
谢无容眉头皱起,手中的画笔停了下来。
嫣红姑娘无奈道:“又来了,这个魏二少爷,真真的是个混世魔王。南月她都躲了几天了,还是躲不过。”
说罢她便起身:“谢公子,这么吵吵着,想来也是画不好,今日就到这吧。”
谢无容收拾好画具,跟着嫣红走了出去。
楼梯上,一个衣着华丽的男子正朝着楼上叫嚷,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在后面耀武扬威。
嫣红指着那男子道:“他就是忠勤伯府的二公子,魏若空。自去年过来南月楼,便对南月穷追猛打。这不,又过来闹了。”
谢无容瞧去,魏若空顶多十几岁的样子,可言行举止却透着风月场所惯有的轻浮。
杨老板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他对着嫣红使下眼色,嫣红一脸不情愿,还是走了出去。
“魏二公子,南月妹妹病了,风寒。这要是过给您,我们哪担待得起啊,不如我叫几个姑娘来伺候您。”
魏若空一把甩开嫣红:“哪里来的老女人,也敢对小爷我动手动脚。”
嫣红被下了面子,强忍着屈辱,继续陪着笑脸:“二公子,我这就叫几个……”
魏若空怒骂:“滚开,今日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得见南月姑娘。”
谢无容握紧拳头,魏若空,欺人太甚。
“哪里需要天王老子,魏二公子要见,南月岂有不见的道理。”
婉转的嗓音带着微微的娇柔,山中黄莺一般,余韵不绝。
二楼侧边的门缓缓打开,南月姑娘缓步走出,站于门前。
谢无容一动不动地盯着楼上的女子,一晃十余载,尽管姐姐早已没了当初的影子,可她依旧是那么清纯柔顺,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
魏若空呆呆地望着南月,一步步走了上去:“南月姑娘,今日总算是见到你了。”
南月微笑着点头:“承蒙魏二公子挂念,南月不胜……咳咳……感激……咳咳。”
她咳得十分急促,整张脸瞬间通红,不消片刻,她便支撑不住,捂着胸口靠在门上。
“魏二公子……请……”
魏若空皱起眉头:“怎么咳成这样?”
南月依旧轻笑:“没什么,二公子,我真的无事,只是轻微的风寒……咳咳……二公子,奴这就……咳咳……”
魏若空十分嫌弃地避开她:“既然南月姑娘抱恙,那我改日再来。”
说罢他抬脚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到谢无容身边时,还轻哼一声:“晦气。”
谢无容再抬头去望,南月姑娘已经关上了房门。
从南月楼出来,谢无容去买了一些治疗伤寒的药,又去酒楼买了些蜜饯干果,几经打听,找到南月身边的玉娥,托她转交给南月姑娘。
南月盯着送来的伤寒药与蜜饯干果,看得出神。
精致的食盒内,蜜饯红果、蜜饯海棠等,各色干果一应俱全。
她想起小时候那个雾气蒙蒙早晨,她早起熬药,等弟弟起床,她便把药递了过去。弟弟嫌苦,怎么也不肯喝。她便哄着他,说喝了药就给他买蜜饯吃。弟弟一口气喝了个精光,而她,收拾了药罐,便找到了杨老板。从此,再也没有回去过。
她暗想,弟弟全儿,应该已经成年了吧。她努力回想弟弟那张乖巧的小脸,可却再也想不起他的样子了。
在南月楼两月,谢无容画了许多姑娘,唯独没有画过南月。
杨老板曾提过,要让他画南月姑娘,谢无容却婉拒了。
他同杨老板解释,一来南月姑娘仙姿难以描绘,恐难以画出她的风采;二来,南月姑娘寻常难得一见,若人人得以窥见,岂不是没了新鲜感。
杨老板觉得有理,不定期展示楼中姑娘们小像时,每每漏掉南月姑娘,宾客们反而觉得南月姑娘愈加神秘,声名日盛。
谢无容过去的时候,偶尔会碰到南月姑娘,可终究只是点头之交。
除去南月楼作画,谢无容还接了其他的客人,但凡有需求,他绝不推迟。
无数个没日没夜的辛劳之后,他总算攒到了六百两。
六百两,他暗自盘算着,要想赎回姐姐,还差得远。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南月姑娘不知何故,一向娇嫩的脸色开始变得蜡黄,完全没了之前的气色。每次出来,皆需打上厚厚一层粉才能掩盖。
一向来得勤快的魏二公子逐渐没了兴致,不再出入南月楼。慢慢地,南月姑娘的身价降了下来。
杨老板请了几个郎中去瞧,南月姑娘的脸却依旧毫无起色,他便把目光投向南月姑娘身边的玉娥。
玉娥只有十四五岁,虽未长开,一张鹅蛋脸却娇嫩得花一般,日渐展露芬芳。她本就常在南月姑娘身边,南月待她如亲妹妹一般,自己看家的本事更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
杨老板要走玉娥的时候,南月姑娘极力挽回,可他铁了心的要培养玉娥,南月姑娘最终也只能放手。
一个月后,玉娥正式登台,她一亮相,便抢走了南月姑娘所有的风光。
外人都道,南月恨极了玉娥。可谢无容几次瞧见,玉娥偷偷去找南月,南月只是把她揽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安慰着。
玉娥一时风光无限,引来了刘通判的公子刘盛显,两人很快如胶似漆地腻在一起。南月姑娘被冷落许久,身价大跌。
就在刘盛显想要替玉娥赎身之际,谢无容也托人找杨老板问了南月姑娘的赎金。
一千两。谢无容盘算了下手中的钱银,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机会。
半个月后,有个大生意找上了门。
有人找到他,愿意出五百两,来画一个人。
谢无容当即收拾好,去了约定的酒楼。
雅间内,客人隔着帘子坐着,他只隐约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形。
客人带着笑意:“看到没,就是那个穿粉裙的小姑娘。”
谢无容朝下望去,那姑娘正指着一个冰糖葫芦,笑得灿烂,她微仰着脸,眼睛笑成月牙状,像极了初生的暖阳。
小姑娘付了钱,走到人少处,蹲在墙角边开始啃着冰糖葫芦。她吃得认真,糖浆呼了一脸竟毫无知觉。
客人笑得肆无忌惮,方才还挺拔的身影东倒西歪:“真是笨啊!”
许久他才止住笑:“你先画她这个样子,然后再根据她的容貌,就是想象一下,画得尽量端庄一些,不要显得这么……这么蠢。”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
谢无容笑笑,依言画了两幅。
等画完交给客人,客人十分满意地点点头,如约并奉上了银票。
临行前,他还不忘交待:“今日之事,请勿向外透露。”
谢无容应承下来,客人便先行离开。
他收好银票,收拾好随身之物,朝楼下望去,正瞧见方才的客人手拿画卷,一袭红衣,策马而去。
他拿着银票,迫不及待地赶回南月楼。他已经筹够了钱,很快,他就能和姐姐相认。
这一刻,他等了十年。
一踏进南月楼,谢无容便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走进内厅。
他看见南月站在走廊内,把一身孝服的玉娥护在身后。玉娥紧紧抓住南月,像抓住最后的希望。
魏若空十分不耐地甩开南月。
走廊狭窄,他这一下力道极大,南月站立不稳,直直跌下楼去。慌乱之下,南月抓住了魏若空的双脚。
魏若空看到被吊着半空中的南月,被吓傻了。他根没有去想,一脚踹开了南月。
像一只巨大的蝴蝶,南月翩然飘落。
血很快蔓延开来,尖叫声四起。
谢无容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想起那日,姐姐喂他喝药,他怎么也不肯喝。
姐姐笑意盈盈:“全儿乖,等你喝了这药,姐姐就给你买蜜饯吃。”
他仰着脸:“全都要,各样都要。”
姐姐点头,宠溺一笑:“好,各样都要。”
南月离世后,没了寄托的谢无容很快消沉下去,日日留恋酒肆。
他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
那日,天气阴沉得很。他又在酒肆酗酒,一坛接一坛,整整三坛后,雨终于落了起来。
豆大的雨点敲打着沉闷的大地,谢无容只身走在雨中,生无可恋。父母亡故,姐姐惨死,他已心如死灰。
一把伞倾泻过来,遮住了密密的雨水。
谢无容转身,一个身穿绿衣的姑娘,垫着脚高举着伞,站在他的眼前。
雨水肆虐,姑娘傻傻地笑着,一双眼睛弯成月亮,像极了初生的暖阳。
他觉得这姑娘熟悉极了。
明明不是同一张脸,他却莫名想起了那个躲在屋檐下,静静咬着冰糖葫芦的姑娘。
“这么大的雨,我这样举着伞,很累的。不然,换你举一会。”
谢无容如梦初醒,他接过伞:“好,换我撑。”
姐姐,我多想也为你撑一次伞。
庭中石榴树上青皮果子已挂满枝头, 墙角池中的莲花残红渐退。
翠芜坐在廊下,手拿针线,灵巧地串着茉莉花。
待花串成一个圆圆的花球, 她起身举起,端详了一阵, 走进沈青黛卧房,蹑手蹑脚挂在青纱帐上。
墨蝶杀人的案子虽已告破, 沈青黛这两日睡得却不安稳。
中亭司虽并未对外公开案情, 但毕竟涉及到盛名一时的谢无容, 又有戏班一众证人在场, 街头巷尾的早已议论纷纷。
魏若空在京中本就没什么好名声, 此番牵扯陈年旧案,一下三条人命,百姓们骂声不断。
至于魏夫人, 她设计毒害庶女,手段阴毒,京中显贵之家再度提及她,大多嗤之以鼻。
这两日沈青黛也陆续听到了民间的一些声音。
“听说了吧, 蝴蝶杀人,是梦蝶姑娘做的,为的就是给她哥哥报仇。要说这个魏夫人,真是心狠手辣,那魏二小姐好歹叫她一声娘,怎么就那么狠心呢?还有梦蝶姑娘的哥哥,也是倒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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