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慢慢地,府内人都发现,忠勤伯对这个庶女极其厌恶,接她回来,不过是想避免一些流言蜚语。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见过父亲。
府内的人都是见风使舵的,根本没有人把她当正经小姐。
慢慢地,夫人待她也冷落了起来。
这期间,陪着她的,只有魏若菀。
魏若菀丝毫不惧得罪人,总是会在崔氏为难她的时候,和崔氏打嘴仗,来维护自己。
她见自己没有好看的衣服,就会把她只穿过一两次的衣服送给她。
那件她外出时常穿的桃粉团花新衣裙,也是魏若菀送她的。
她自然而然地,成了魏若菀的小跟班。
她不知道那个时候,魏若菀待她有几分真。
可她,是真的很喜欢、很羡慕魏若菀。
无数个日夜,她都在想,如果能成为魏若菀,那该有多好。
直到那日,魏若菀带着人出现在后花园,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一步步将她逼上鹿角山。
魏若菀曾是她在伯府内的唯一慰藉,是她唯一可以依靠之人。
可正是这个她最信任,最亲近,最喜欢之人,将她逼上绝路。
反应过来的崔氏,带着哭腔趴在魏尚书肩头:“老爷,您可要为我做主啊。大小姐,她竟然当众下狠手。这还是当着您的面呢,你说您要不在这,让我怎么活啊?”
魏尚书冷着脸:“若菀,你还知不知道分寸?”
魏若菀冷笑一声,高仰着头:“分寸?整个府内,谁最恨娘,是她。她巴不得娘死了,她能扶正呢。”
“啪”的一声。
魏若菀红肿着脸,眼里含着泪光,缓缓将目光移至魏尚书脸上。
她死死地盯着魏尚书:“我娘才是你的结发妻子,你不替她主持公道,还袒护这个毒妇?”
魏尚书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当众给自己难堪,气得浑身发抖,他举起手,又想打过去。
沈青黛忍不住喊道:“够了。”
她缓缓走上前去,淡声道:“尚书大人,家事烦请稍后处置,莫要耽误中亭司查案。”
魏尚书还未开口,就听赵令询在旁道:“劳烦魏大小姐移步,方便仵作验尸。”
魏若菀看了看施净,站在原地,并没有挪动。
沈青黛只得道:“魏大小姐,若要查明令堂死因,还烦请移步。若令堂真的是被人害死,施净一定能验得出来。”
魏若菀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母亲,低头想了想,缓缓退到一边。
魏夫人就静静躺在床上,精心盘起的头发凌乱不堪,衣领处一片狼藉,脖颈上深深浅浅的尽是抓痕。
沈青黛皱起眉头,这死法,怎么看着如此眼熟。
施净走近,也愣了一下,随即便开始拿出护手,开始初步检验。
沈青黛四下张望了一番:“最先发现魏夫人死的,是谁?她死在何处?”
魏若菀用帕子拭了拭泪:“是我。”
她冷冷扫了一眼站在后面的崔氏:“今日晨间,有人在饭桌上,为了她那死了的儿子在闹。母亲不过说了她两句,她便甩脸走了。母亲也气得吃不下饭,便回了卧房。”
她收回目光:“我回房待了一会,怕母亲生闷气,便过来劝慰。走到门口,让千儿敲了半天的门,母亲却并没有应答。我觉得有些不对,推开门,便看见……母亲倒在了桌上。”
沈青黛走至桌边,只见靠墙一张长案,案上摆着个紫红缠枝莲纹葫芦瓶,一鼎碧玉香炉,上面还挂了一副画。她抬头仔细瞧了瞧,是一副红莲图,画风飘逸舒展,着色瑰丽。她一眼便认出,是谢无容的大作。
谢无容若是知道,自己的画作,被挂在卧室,下面还被熏着香,他一定会气得跳起来。
谢无容爱莲,更爱画中莲。他常说,他笔下的莲都是有生命的。莲这种东西,最为高洁,不应为世俗污浊之气沾染。花下焚香,最为致命。
沈青黛突然想起,赵令询曾说过,他母亲也喜欢谢无容的画作。看来,她要抽空,找谢无容讨要一副画备着才好。
赵令询见施净一直皱眉,问道:“你有何发现?”
施净摘下护手,神情严肃:“魏夫人,应该也是死于墨蝶之手。”
魏若菀惊道:“怎么可能?”
施净解释道:“魏夫人死状同魏二公子大致相同,脖颈处有细孔,像是蝴蝶啃噬的痕迹。此外,她也有中毒和窒息的症状。”
魏若菀愣了好一会,她原以为是崔氏下的狠手,可眼下证实,母亲与魏若空皆死于墨蝶,也就是说,崔氏很可能不是真凶。
崔氏很快便也想到了这层,她登时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姐姐,我可怜的儿啊。老爷,你要为他们做主啊。”
沈青黛方才已经隐隐觉出,魏夫人也是死于墨蝶之手。可她想不明白,为何死的会是魏若空与魏夫人。
“敢问魏尚书,魏夫人与二公子,有没有同时得罪过什么人?”
魏若菀在旁冷哼:“我母亲端庄持正,怎么会与他那个纨绔子一起得罪人?”
崔氏想了想,脱口而出:“不会,传言是真的吧,二小姐,二小姐回来复仇了。”
“住口!”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魏尚书同魏若菀齐声喝止。
崔氏委屈地闭上嘴,缩在一边不敢再开口。
沈青黛嘴角勾起一丝嘲讽:“二小姐?对了,今早,下官也听到了点风声。不知道魏尚书,方不方便讲讲魏二小姐的事,没准,真是条线索也说不定。”
魏尚书冷眼看向沈青黛:“市井之言,岂可当真。不过是那些人闲着,胡乱编排罢了。不是说,中亭司查案一向只看事实吗,怎么,也相信起这些捕风捉影之事了?”
赵令询把沈青黛挡在身后:“魏尚书,沈司正查案,素来心细,一向都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若是魏大人觉得多有不便,大可不说,不必同小辈动怒。”
沈青黛方才不过是见他们刻意避免提及自己,有些不忿,一时口快。待冷静下来,便闷闷地站在一边。
赵令询看了看站在门口的千儿:“魏夫人在屋内时,你在做什么,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还有,你可曾听到夫人呼救?”
千儿被吓得浑身一颤:“回大人,夫人在休息时,奴婢在廊下守着。夫人进屋之后,并没有人来过。奴婢一直守在门外,并未听到屋内有什么动静。”
赵令询接着问道:“那蝴蝶呢,你有没有看到蝴蝶飞进来?”
千儿瑟缩着摇摇头:“奴婢……奴婢未曾留意。”
沈青黛方才已经瞧过,卧房内门虽关着,但因夏季闷热,室内的窗子却是半开着的。这么大的缝隙,几只蝴蝶若想进来,轻而易举。
想到蝴蝶,沈青黛突然记起,李锦曾说过,墨蝶最喜甜味。
她问:“夫人回房之后,你们有没有送过其他吃食进来?”
千儿想了想:“夫人晨间有些生气,并未用膳,奴婢便命人送了些点心和水果过来。”
沈青黛扫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点心,只瞧见一个空着的果盘。
千儿见她如此,接着说:“不过,夫人说她没胃口,让都退了回来,独留下几颗樱桃。”
沈青黛默默看着空盘。
樱桃是味甜没错,不过看样子,魏夫人应当吃光了才对。若是樱桃都被她吃了,那蝴蝶又是怎么准确地攻击她的呢?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朝着施净问道:“魏夫人被蝴蝶噬咬的伤口在何处?”
施净一下反应过来:“脸,脖子都有,不过最多的却在手上。魏二公子却不同,他的伤痕,都在脖颈处。”
赵令询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就是说,蝴蝶撕咬处,才是杀人的关键所在。
“魏大人,敢问魏二公子现停放在何处,我们要再验一次。”
魏尚书听了个大概,忙命人带他们到魏若空尸身停放处。
三人走进屋内,并未闻到刺鼻的异味,魏若空就躺在正中的冰棺之内。
施净走上前去,在他脖颈处扫了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
“看来冰棺造得有些晚了,尸斑已经形成,他脖颈嘶咬处,有一些尸斑。”
沈青黛有些失望:“怎么这么不巧?”
施净又仔细看了看,这才道:“这仔细一瞧,他被撕咬的地方,好像有一小块淤青。”
赵令询同沈青黛凑近一瞧,好像真的有一块痕迹,连着尸斑,边上又有几道抓痕,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
施净抬头问道:“你们是怎么猜到,蝴蝶噬咬伤口不同?”
赵令询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说。”
三人离开尚书府,坐上了马车。
赵令询问道:“要先回中亭司吗?”
沈青黛想了想:“先去归园客栈吧。益疯子是此案的关键,能找到他最好。咱们可以让谢无容描绘出他的画像,贴在城中各处。”
赵令询点点头,掀开帘子,吩咐车夫去归园客栈。
施净见他们安排好去处,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方才的话题。
两人相视一笑,把审问到的情况如实告知。
施净摸着头:“让我捋捋,也就是说,李锦因为爱慕梦蝶姑娘,被益疯子给利用了。雪儿姑娘与魏大公子或许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梦蝶姑娘也有嫌疑。合着他们戏班,就没几个清白的啊。”
沈青黛:“好像,的确是这么回事。”
施净想了想:“那魏二小姐又是怎么回事,什么鬼魂复仇的?我来的路上,好像也听到了一些传闻。”
他凑到赵令询身边,问道:“你之前不是在魏尚书他们家住过,知不知道点什么内幕?我听说,最早传闻是说,这个魏二小姐是跟一个侍卫私奔,不慎跌落到悬崖摔死的。现在,又都在传,说魏二小姐根本没有与人私奔,她是被冤枉的,当初就是魏家人陷害于她,而今她回来复仇来了。”
风吹动着帘子微微晃动,赵令询目光望向窗外。
“她没有什么鬼魂,何来复仇一说,何况……”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像是白昼一瞬转入深夜,眼神一下暗淡下来:“何况,传言未必全是假的,起码……起码她是真的,很喜欢那个侍卫。”
沈青黛猛然抬眸,他说,她喜欢那个侍卫。
她一下有些错乱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
梧桐疏落, 蝉鸣嘹亮,穿过岁月长河,沉寂的夏日又一次被唤醒。
夏至前夕, 黄昏时分,蝉在花枝中鸣叫不止, 风吹过,一院燥热。
魏若青在廊下的美人靠上, 摇着团扇, 随意翻着手里的话本, 接过紫芸递过来的茶水。
她一连喝了几杯, 还是觉得口渴, 一时烦躁难耐。
满院的蝉鸣叫得她实在有些心烦,便起身去了后花园纳凉。
饶是一向凉爽的后花园,今日却依旧热得无济于事。夏季的风带着磨人的灼热, 熏得她透不过气。
见四下无人,她便解开了几颗扣子。坐了许久,燥热渐消,她也有些倦意。
等她再起身, 准备回去的时候,一个侍卫从假山后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
她认识那个侍卫,知道他姓陈。有次他在外买药,银钱不够,自己还曾经帮过他。还有次,她撞见他在街上买首饰险些被人坑,还曾帮他选过手镯。
陈侍卫手拿外衣, 只穿了里衣。
她心下一惊,忙斥问起来。
陈侍卫结结巴巴地说他也不知, 他只是喝了些酒,一觉醒来就出现在假山后了。
两人慌慌张张,正准备离开,就被一个丫鬟撞上,那丫鬟尖叫一声。
之后夫人、魏若菀、三夫人纷纷赶到。夫人气得发抖,当即把两人关了起来。
她在柴房忐忑了一夜,不知夫人会作何安排。
第二日一早,紫芸偷偷过来给她送饭,她从紫芸口中得知陈侍卫要被夫人仗杀。
她大惊,若夫人一怒之下杀了陈侍卫,自己岂不是百口莫辩。而且,她也怕陈侍卫无辜被牵连,不忍一条命因她而死。
于是,她从窗户跳出,找到被关的陈侍卫。正想问个清楚的时候,又被人撞见。
夫人见状,不管不问,认定他们要私奔。
她虽极力否认,但夫人却从他们两人房间搜出了包袱细软,两人又被关了起来。
临近傍晚时分,陈侍卫突然破门而入,一身是伤,鲜血染红了衣衫。
陈侍卫告诉她,夫人准备趁伯爷不在,替伯府清理门户,将她沉塘。
她大惊失色,慌乱不堪,一时失了主张。父亲同家中男丁皆外出未归,若夫人想悄无声息地动手,自己绝对无路可退。
陈侍卫拼命带她出了后院,两人逃到后门,后院的守卫闻声追来。
陈侍卫只得让她先走,她惊吓过度,仓皇逃走。
后来她慌不择路,在侍卫的追逐下,逃到了鹿角山。
再后来,鹿角山就成了她的葬身地。
她醒来后,曾询问过翠芜,得到的却是魏二小姐已经被葬,忠勤伯升任吏部尚书,即将举家搬到京城的消息。
等她好不容易能下地走路,去到忠勤伯府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仅留一个看门人而已。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夫人和魏若菀会突然对她出手。
而且她们计划周密,环环相扣。她每走一步,都在她们的计划之中。
起初,她一直以为或许是因为赵令询,毕竟世子妃的头衔,魏若菀觊觎已久。
可自发现留行门的人也参与其中,她就更加迷惑了,她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要让留行门之人亲自出手?
梧叶自眼前飘过,赵令询说罢,眼神有意无意地望向沈青黛。
沈青黛扬了扬头,她自认,除去这些强行往她身上泼的脏水,她与陈侍卫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情。
不知为何,赵令询会认为她喜欢陈侍卫。
事实上,直到如今,沈青黛都不知道陈侍卫的全名。
沈青黛想了想,难道是因为,当初她同赵令询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
其实当初她之说以说出那些刻薄之言,赵令询也有很大责任。
赵令询在伯府小住的那些时候,她能隐隐觉出,他对她似乎有些不同。
她明明是讨厌他的,他们在一起,只会吵架。可有时候,她还是忍不住会有些期待。她想,是不是,他真的会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
直到那日,魏若菀看穿了她的心思。她说,赵令询是真的对她有点感觉,不过,他只是想把她带回京城,让她做妾而已。
心高气傲的魏若青听罢,怒气冲冲地去寻赵令询,想找他问个明白,却撞见赵令询正同大哥魏若英在一处说话。
他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妾怎么了?左右我看重的只是她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魏若青气得浑身发抖,果真,一直以来,赵令询只是在戏耍她。
她像一头发疯的小羊一样,猛地冲了出来,一头撞在赵令询身上。
赵令询被撞得连连后退了几步,险些跌倒。
她朝他吼道:“赵令询,你以为你是谁?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勾勾手,我就会像条狗一样,感恩戴德地爬过去。我告诉你,我讨厌你。我有喜欢的人,他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总是自以为是,让所有人都要围着你转,除去一个世子的名头,你还有什么?你就是个盲目自大的讨厌鬼,我死都不会跟你走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赵令询抬头,盯住魏若青,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失望与不解。
他眸中的光芒黯淡下来,双眼变得空洞,心脏处像是被人用力捶打,疼得他几乎要窒息。
什么年少轻狂鲜衣怒马,什么王府世子风姿无双。
这一刻,他所有的骄傲,都随着她的话化作粉齑……
魏若青对赵令询的怨恨,早在鹿角山看到他义无反顾冲向自己的时候,就已经烟消云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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