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黛急切问道:“为何会出了变故?”
那姑娘无奈叹道:“那日,开始一切都还算顺利。我们趁着他们在大厅集合的空隙,成功避开所有人。行至酒池旁,我们脱下自己的外衣,在酒池内沾满了酒水,掏出在客人身上偷到的火折子,一步步走向出口。我和灵仙抱着酒,走在最前。我们看着前方的出口,只等敲晕那两个走狗,点燃衣物,一起逃出这个魔窟。”
沈青黛几人听得连呼吸都变慢了,不由为她们捏了一把汗。
她苦笑一声,声音内充满不甘与无奈:“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我们靠近出口处的时候,马老大突然过来寻钟小姐。于是,他很快便发现我们逃了,带人追了过来。守在出口处的两个人听到动静,反应过来,转身正对上我们。”
沈青黛忍不住长叹一声,她们都已经走到出口了,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明明她们可以,一起逃走的。
姑娘半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羽翅般颤动:“前后夹击,我们没有办法,走在我身侧的两个姑娘,突然互相点了点头,她们……她们点燃了自己的衣物,死死抱住那两个守卫的腿。”
沈青黛几人被惊得如同雷击,她们竟然点燃了自己。
究竟是怎么非人的折磨,才能让她们提早便做好了这样的决定。
姑娘的话还在继续:“我们也很快反应过来,拼命把钟小姐推了出去。我们大叫着让她先走,她却不肯。可她是我们的希望啊,若她不趁机逃跑,我们便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我当即把酒坛摔碎,捡起碎片,以死相逼。最终,我们亲眼看着她逃离了这座魔窟。”
“看到钟小姐离开,我们不再顾虑,纷纷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点燃了起来,那些人一时不敢上前,直到火势渐渐熄灭。”
她的故事讲完了,众人久久沉默。
钟小姐逃出魔窟的背后,竟然是这么一桩惨不忍睹的过往。
他们作为局外人,听着已觉胆战心惊,何况是眼前这些当事之人。沈青黛简直不敢想象,这次出逃事件留下来的这些姑娘,究竟会遭受怎么样的残害。
姑娘静静望着周方展:“钟小姐总说,她有一个智勇双全的未婚夫,是镇抚司的指挥使,她一定会让你来救我们。周大人,您总算来了。”
周方展面色惨白:“抱歉,是我来得太晚了。”
“不晚,周大人,您能过来,我们心里已经很感激了。”那姑娘摇了摇头,又垂眸道:“钟小姐,她是个好姑娘。”
周方展垂首不语。
赵令询看着破败的铁窗,有些透不过气:“先出去再说吧,我会让顺天府的人,好生安顿她们。”
经他一说,众人才觉心内有些憋闷,点头准备上去。
见沈青黛一动不动,一直凝眉沉思,赵令询凑近询问:“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
沈青黛抬眸问道:“你们可知,来这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那姑娘摇摇头:“不知,他们都是寻常服饰,看不出什么不同。”
这时,旁边一直沉默的姑娘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青黛走到她跟前,温声问道:“你可是想起来一些什么?”
她这才嗫嚅道:“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我曾听到,马老大矢口称呼一位客人什么大人。”
沈青黛几人互望一眼,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若来这的客人,涉及朝中大臣,那事情可就更大了。
留下十余人清理现场后, 他们一行人便从孤风岭出口走出。
为免强光损伤眼睛,沈青黛细心地为十几个姑娘准备了布条遮挡。
尽管不能第一时间看到外面的天地,可当第一缕微风轻柔地拂过面颊, 她们还是一个个激动得泪流满面。
她们终于走出了这个摧残她们的魔窟,若是钟小姐看到, 定会很欢喜,可惜, 她至死都留有遗憾。
赵令询把她们交给顺天府的差役, 叮嘱他们好生照看, 这才离开。
几人赶到回城的大道之上, 镇抚司的锦衣使正押着守一法师在此等候。
赵令询看着守一法师:“这个案子, 还有许多未明之处。这人,我要带回中亭司。”
周方展睨了他一眼:“此事已不单单是人命案,还涉及朝中大臣, 理应由镇抚司带回去审问。”
两人互不相让,又对上了。
沈青黛看了看垂着头的守一法师,又想起钟小姐,不觉替钟小姐惋惜。
“这样罪大恶极之人, 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就应该先在钟小姐灵前跪上三天三夜再审也不迟。”
周方展看向沈青黛的目光变得十分微妙:“你说得不错,就这么定了。”
经过沈青黛身边时,周方展再次投来欣赏的目光:“中亭司,我就看你最顺眼。”
赵令询望着镇抚司押送守一法师离开的身影,十分无奈地看了看沈青黛。
施净眼睁睁看人离开:“赵令询,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人是我们找到的, 就这么让他们抢了咱们的功劳?”
说罢,他转向沈青黛:“还有你, 没事出什么馊主意?这下好了,到嘴的功劳,飞了。”
沈青黛内疚地挠挠头:“那怎么办,去抢回来?”
她点点头:“对,去抢回来。走,咱们也跟去看看。”
赶到钟府的时候,已是落霞漫天,斑斓的霞光映照在门前的白灯笼之上,减了几分治丧的寥落冷清。
几人进府来到正厅,十几个锦衣使分列两侧,周方展正押着守一法师站在灵柩前。
因是晚膳时分,灵前跪着的,只有钟正业。
钟正业一看到人来,一骨碌爬起来,看到周方展像见到亲人一般,奔了过去。
“周大人,我求求您了,您跟我爹说说情,饶了我这一回吧。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要是知道会这样,打死我也不会绑架妹妹啊。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个家,只有妹妹把我当人看,他们一个个都不拿我当个人。就连我爹,他都已经狠心罚我跪三天了。”
沈青黛听得眉头直皱。周方展没砍了他,已经是看在钟小姐的面上,格外施恩了,他还敢求情。
果不其然,周方展狠狠瞪了他一眼,无比厌恶地甩开他。
钟正业面上尴尬,讪笑一下,看到一旁的守一法师:“周大人,这是请灵清寺法师来为妹妹诵经吗?”
周方展冷声道:“诵经?他也配。我抓他来,是过来忏悔的。”
钟正业目瞪口呆,周方展是不是疯魔了,抓个和尚过来,让人家过来忏悔什么。
他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与周方展保持距离。
周方展按住守一法师的肩膀,在他膝盖处用力踢去,守一法师双腿一弯,便跪在地上。
守一法师望着灵柩,眼中流露出惋惜:“钟小姐她聪慧通透,是个有佛性的好姑娘……贫僧也是迫不得已。”
周方展嘴角扯出一丝不屑:“事到如今,你还敢自称贫僧,谈什么佛性?迫不得已,你就能杀了她?”
“周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钟夫人听到下人来报,周方展带了锦衣使还有灵清寺的法师来此,急忙赶了过来。
看到跪在地上的守一法师,钟夫人一脸错愕。
周方展施礼道:“夫人,杀害堇云的凶手,我抓来了。”
钟夫人片刻愣神:“守一法师?他和我的云儿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云儿?”
周方展长话短说:“他明里是和尚,实则做着拐卖女子的勾当,堇云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才会被灭口。”
钟夫人听罢,颤抖着手,抓起地上的守一法师打了过去:“你个假和尚,你害我云儿,你该死。”
周方展抓住钟夫人:“夫人,保重身体。你放心,我定会让他生不如死,日日为所犯的罪行忏悔。”
钟大人在卫姨娘的陪同下姗姗来迟。
方一进正厅,便看到这副乱相。
钟大人走得太快,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只听到凶手两个字,忙抓住周方展:“抓住了,杀害云儿的凶手抓住了?”
周方展用手指向守一法师:“就是他。”
钟大人明显也愣了一下:“是个和尚?”
周方展只得将同钟夫人说的话,再讲一遍。
钟大人眼露恐惧,双手颤抖:“是他。”
沈青黛在旁看着,幽幽长叹:“周大人,凶手已在灵前跪下忏悔,时候也不早了,你看看,兄弟们都饿了一天了,不如咱们先吃个饭,再从长计议。”
她要从长计议的,自然是守一法师的去处。
周方展看了看跟着自己跑了一天的弟兄们,缓缓点头:“也好。”
钟大人闻言,从悲痛中恍过神来:“周大人,各位大人,为我儿之事辛苦了。今日若不嫌弃,不如就赏脸,留下来吃顿便饭如何?”
沈青黛早饿得饥肠辘辘,不等周方展言语,便抢先道:“不嫌弃,不嫌弃,钟大人,有劳了。”
周方展想了想,最终点头。
临走之际,周方展还不忘命人绑了守一法师,让他继续在灵前跪着。
一众人在管家带领下,赶往偏厅。
钟大人扫了一眼缩在一边的钟正业,呵道:“你也滚去吃吧。”
方才还喧闹的灵堂,随着众人的离开,一片安静。
灵前香烟袅袅,黄纸燃尽,尘灰翻飞,丧幡飘荡。
守一法师呆呆地望着黑漆漆的棺木,不禁想起那日,钟小姐因雨滞留,他们在亭内论佛。
他问钟小姐:“何谓佛,何谓生,何谓死?”
钟小姐眉眼清明,莞尔一笑,用手指向亭外:“皆是。”
一念三千,一念成魔,恶因终得恶果。
一阵奇香袭来,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缓缓倒下。守一法师虽有所防备,也还是中了招,浑身瘫软地倒在地上。
黑影悄然逼近,守一法师抬起头,苦笑一声:“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放过我。其实,你不必这么做。为了门主,我一定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黑影并不言语,从怀中掏出准备好的尖刀,用力朝守一法师捅去。
“叮”的一声响,刺向守一法师的刀被挑开,落在地上。
周方展与那黑影对上,满脸不可置信:“怎么会是你?”
钟大人见事情败露,紧闭着双眼,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赵令询也十分不解地望着钟大人,他可是钟堇云的亲生父亲啊。
方才吃饭之时,沈青黛突然停下筷子,说要来看戏。周方展只当他临时想起了什么要紧之事,却没想到,钟大人竟要刺杀守一法师。
他怒道:“为何要杀他?你知不知道,他是杀死堇云的凶手,是重要证人?”
沈青黛冷笑一声:“他当然知道,因为他才是杀害钟小姐的真凶?”
闻声赶来的钟夫人刚进门,便听到这样的话,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棒,呆愣在原地。
周方展似乎没有听明白,他恍恍惚惚:“沈青,你说什么?”
沈青黛盯着钟大人,一字一句道:“我说,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
钟大人缓缓睁开双眼,心下一狠:“你胡说,我杀守一法师,是为了替云儿报仇,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沈青黛不屑一笑:“那方才你看到他的时候为何不报,非要等到我们不在的时候动手?”
钟大人吞吞吐吐:“因为,因为我方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个理由,虽然牵强,但比起亲爹杀了自己女儿,周方展还是有些动摇。
“沈青,你是不是搞错了?他这个贼和尚,死有余辜,钟大人一时激愤,动了杀心,也不算奇怪。何况,钟大人他为何要杀堇云?”
沈青黛转头看向周方展:“你不觉得奇怪吗?钟大人口中的钟小姐,和那些女子所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个人。”
在钟大人的口中,从魔窟中逃回来的钟小姐,是慌乱紧张,毫无主见的。而在那些女子口中,钟小姐即便身处险境,依旧能够镇定自若。她鼓动众人反抗,筹划逃跑,有胆有谋。
若是没有找到这些女子,没有听到过钟小姐逃出魔窟的这段故事,沈青黛便或许无从窥见钟小姐的性情,可她听过,所以她知道,钟小姐不会抛下那些女子。
“你们应该清楚,那些女子没有必要撒谎。她们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帮助钟小姐逃脱,你们觉得,以钟小姐的性子,她回来之后,会不会绝不不提此事?”
周方展果断摇摇头:“不会,堇云她一向心善,最见不得不平之事。何况,那些女子,为了她……”
沈青黛看着脸色发白的钟大人:“从最开始,你便有意阻止我们查验钟小姐的尸体。我们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在为钟小姐的清白着想,其实,你是不想事情闹大,想草草解决此事。”
“后院护卫吃坏肚子,还有,钟小姐院内下人饭菜里的迷药,也都是你的手笔吧?”
钟大人犹自狡辩:“当日我根本没有进厨房,你们是知道的,我如何下药?”
钟夫人不愿相信,枕边之人会如此狠心,她仔细回想片刻:“沈大人,当日,老爷并未去过厨房,他没有机会下药的。”
沈青黛道:“谁说下药,一定要去过厨房了?别忘了,当日的晚饭,是钟大人亲自端去钟小姐房间的。”
“我曾问过菊香,她说过,小姐往日不吃的饭食,她都会端给院内的嬷嬷和丫头们一起进食。我猜,钟大人正是瞧准了这点,才会亲自端着吃食,去送给钟小姐。因为,他已经让人点了安眠香,他料定钟小姐在睡着,不会吃这些食物。”
她转向菊香,菊香茫然地点点头。
钟大人驳斥道:“这只是你的猜测,我没有杀云儿。凶手功夫高强,悄无声息下毒,也不是不可能。”
沈青黛叹了口气:“功夫高强?钟小姐窗口正对着的,后花园里的脚印,也是你故意弄出来的吧?”
赵令询想起来了,当初他们便觉得脚印有些奇怪,还同周方展一同从窗户处跳下验证过。
他接道:“难怪我们觉得那些脚印不对,又浅又杂乱。若是有人从窗口跳下,脚印还如此浅,轻功应是不弱,可偏偏草丛又如此杂乱,极不合理。目前看来,应是钟大人有意踩踏,让我们误以为,凶手是个武功高强之人,杀人以后,跳窗逃走。”
沈青黛点头:“没错,正是如此。”
钟大人回过神,冷淡地看着沈青黛:“还是那句话,这只是你的猜测。”
赵令询指着守一法师,冷冷道:“你是想把杀人的罪名扣在他身上吗?可惜,我和他交过手,以他的功夫,若是杀人后从窗口逃脱,根本做不到留下那么浅的脚印。”
周方展眉头紧蹙,他也同守一法师交过手,赵令询的话不假。
钟大人挥着手,咆哮道:“就算不是他,也可能是其他人。我有什么理由去杀自己的女儿?”
沈青黛静静看着已经沉不住气的钟大人:“理由?如果我猜得没错,这大概也是守一法师默认杀人的原因吧。他想要掩盖一个秘密。因为,曾经去过魔窟的,不止钟小姐,还有你,钟大人。”
钟大人眼神露出前所未有的惊恐。
这么些年,他积累的信誉,声望,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周方展呆呆地重复着沈青黛的话:“他去过?”
沈青黛叹道:“钟小姐的案子,疑点实在太多,当我意识到守一法师可能不是凶手的时候,我就从案子本身出发,开始怀疑钟大人。于是,我故意让你把守一法师带到此处,想验证心中猜想,果然,钟大人就暴露了。”
方才,周方展清清楚楚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守一法师说,要替他保守秘密,原来,竟是这个。
钟夫人听周方展说守一法师私下干些拐卖女子的勾当,又听说钟大人去了魔窟,瞬间明白这里面的意思。
想到钟大人素日的反常举动,许多次没有回房,都说宿在卫姨娘处,可每次都能在他身上闻到不一样的香粉味。她发疯一般冲向钟大人,怒骂道:“你个畜生,是你杀了云儿,我跟你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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