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坐下等了片刻,没等到杜禹华,却见戴舒锦闻声而来。
今日的戴舒锦,似乎与以往有些不同,她神情萎靡,一脸失神,经过门槛时,险些被绊倒。
待看清厅内三人,她旋即施礼问好。
“三位大人,听闻,你们找到了二表哥的尸身,可有此事?”
沈青黛指着一旁道:“正是,就在那。”
戴舒锦缓缓转身,一步步走向杜禹秀,待走到他身边,她缓缓蹲下。
沈青黛看着她想举起的手,不知不觉中又悄然放下。尽管只是一个背影,沈青黛依然感受到了她内心的纠葛。
她肩膀微微动了几下,她哭了。
许久,戴舒锦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慢慢起身。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屋内,像是谁也看不见一样,口内不停道:“都死了,都死了,死得干干净净的,死了都干净……”
杜禹华安顿好大夫人,急匆匆赶来。
“几位大人,这到底怎么回事,禹秀他怎么又死了?”
赵令询语气淡然,不带一丝感情:“杜二公子,之前是假死。当初尸身消失,或许是他和假凶手早就商定好的。不过现在,他是真的死了。”
杜禹华脸色难看,低头沉默许久,才抬头道:“我想不明白,他为何要假死?从小到大,他想要的就是声名远扬,现今他已功成名就,何况他已经决定封笔,为何又要假死呢?”
对啊,梦柳公子为何要假死呢?他没有理由啊!
沈青黛像是灵台被点,一下神识清明。
沈青黛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这两日府内可有什么异常?”
杜禹华想了想,才道:“并无异常。只是,昨日舒钧的病犯了,舒锦不放心,请了郎中来瞧。”
赵令询眉头蹙起,这帮人,让他们盯着有无人进出,他们只盯着出的,却没人留意进的。
沈青黛接道:“郎中?是一贯用的郎中吗?”
杜禹华点头:“没错,这些年,都是刘郎中帮着舒锦一起来诊治。你们不知,舒锦她常年与舒钧相伴,久病成良医,也懂些医治之法。”
沈青黛想了想:“能否劳烦管家带我们去一趟表小姐的院子。”
杜禹华一愣,虽不知他们这是何意,依旧点头答应。
他们来杜家数次,这是第一次踏足戴舒锦的院子,还未进院,便闻到花香中混合着一股药香。
戴舒锦正坐在廊下,抬头望着天空,像被抽走了魂一样,双目失神。
戴舒钧就坐在她的身侧,静静地陪着她,正像小时候那样,他们相互依偎,相互取暖。
听到动静,戴舒钧缓缓转头,冷漠的目光扫过三人后,艰难站起。
“你们来此做什么?姐姐这两日休息得不好,若无要紧之事,还请大人改日再来吧。”
他淡漠中带着坚决,沈青黛一时楞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赵令询长腿一迈,站在戴舒钧面前:“中亭司问话,任何人不得阻拦。”
“大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廊下的戴舒锦幽幽开口。
赵令询也不客气,直接问道:“昨日,你们都在何处?”
施净一脸不解,杜禹华方才分明说过,他们请了郎中来瞧病,为何赵令询还要问。
戴舒锦软绵绵道:“昨日,小弟身体不适,请了郎中来医治。”
赵令询不动声色问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令弟的病,你也能医治,既然你能医治,为何还要请郎中?”
戴舒钧一脸不耐:“姐姐这两日身体不适,我虽病得突然,但不想姐姐劳累,有什么问题吗?”
见他们不信,戴舒钧便道:“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叫院内的下人们过来,一问便知。”
赵令询果真把院内的丫鬟小厮召到厅前,一一询问后发现,当日的确只有郎中进出。
待问到最后一个丫鬟,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细节,当日郎中过来替表公子看病,竟忘记带了一味药,曾出府回药铺取药后,再次返回杜宅。
三人还未从细节中品过味来,就听一声闷响,戴舒锦从美人靠上晕倒了下来。
戴舒钧转身便想奔过去,突然,他停住了。
“姐姐已经病了数日,各位大人,改日再来吧。”
说完,他拖着病腿,一瘸一拐走到廊下,抱起戴舒锦就走。
他们已经下了这么明显的逐客令,三人也不好厚着脸皮继续待下去。
临走之前,沈青黛找到最后那名丫鬟,轻声问道:“昨日郎中回去取药,用了多久?”
小丫鬟一脸天真,眨着眼想了想道:“约摸一多个时辰,想是当日郎中也感染了风寒,比以往多用了一刻有余。”
沈青黛双眸幽深:“你怎么知道郎中感染了风寒?”
小丫鬟回道:“郎中一过来,表公子就说郎中感染了风寒,让我们离得远些,那个郎中还带了面罩呢。”
三人相互递了个眼神,这名郎中,很有嫌疑。
不知会不会与梦柳公子有关。
走到摊子面前,施净不情不愿坐下。
沈青黛还沉浸在案子里,赵令询见她出神, 怕她坐空,在她即将坐下去的时候, 小心把胳膊伸到后面。
赵令询的小动作,结结实实落在施净眼中。
施净若有所思地盯着两人:“我发现了!赵令询, 你行啊。”
赵令询刚抽回的手滞了一下, 心内一阵慌张, 面上却毫无波澜。
沈青黛听他这么说, 以为他要讨论案件, 来了兴致:“你发现什么了?”
施净意味深长道:“自从你来到中亭司,跟着办第一个案子开始,他就什么都听你的。不知道的, 还以为,你才是主管查案的司正呢。”
即便他不说,沈青黛也有所察觉。她一度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现下连施净都看出来端倪。那是不是说明, 赵令询对自己,真的不一样。
沈青黛转脸望去,赵令询半低着头,骨节分明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搅动着碗里的馄饨,一个个薄皮中透着粉嫩的肉馅,只要轻轻一戳, 肉馅便会一览无遗。
有一瞬间,他甚至想, 就这么被看破了也好,省得藏着掖着。
当初是他年少无知,狂妄自大,害得她遭受那样的屈辱与灾难,即便是被她恨,他也心甘情愿。
施净勾起嘴角一笑:“我早看出来了,你这么讨好,是不是想找咱们沈公子借钱?”
赵令询一颗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下来。他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信,施净这个榆木脑袋,能有开窍的时候。
见赵令询不承认,施净来劲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点小心思,我都看见你去当铺了,别装了。现在咱们都差不多,都是穷人一个。不过,我可没有笑话你的意思。何况,你怎么说也是肃王府的世子,这也是一时之困,没什么好丢人的。”
赵令询攥紧手中的勺子:“施净,吃个馄饨堵不住你的嘴,是不是?”
施净撇撇嘴,舀起一个馄饨,吞进嘴里。
沈青黛听得一脸懵,赵令询这么落魄吗。
结账的时候,赵令询方从腰间拿出铜板,沈青黛就走上前去,一下拉住他的胳膊,利落地掏出一把铜板,放在桌上。
赵令询看着已经走远的沈青黛,默默把铜板收好。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软饭男。
三人方走到路口,顺天府的人便找了过来,说是找到一处可疑之地。
临行前,沈青黛寻一处写了封信,吩咐店家根据信上地址送到。
施净问道:“怎么这时寄信回家?”
沈青黛笑笑:“信是让他帮忙送给我家小侍卫的,我心中有一疑虑未解,想让她去验证一下。”
赵令询抬头道:“可是去找替杜家表公子看病的郎中?”
沈青黛笑着点头:“正是。”
几人跟着来到一处宅院,眼前的院落并不十分大,往内望去,粉墙青瓦间翠竹百余,风过沙沙。
领头的衙役说道:“赵大人,我们根据您的要求,找到了那五处宅院,其中四处院内有竹。不过,这个最可疑。”
院门已经被衙役打开,三人跟着一路走去,穿过垂花门行了几十步,跨过洞门,是一条蜿蜒的石子路。靠墙种满竹子,路边零星几座太湖石。
这里与梦柳公子杜宅住所,布局及无二致,可见这是他一贯喜欢的风格。
五所私宅,四所皆有竹,梦柳公子必定十分爱竹。
那柳呢?
他自称梦柳公子,以画柳闻名,可所住之处皆不见有柳。
“大人,请看这里。”衙役指着前方翠竹下的石子路。
三人上前一看,石子中间赫然有一滩血,看鲜血颜色尚且鲜艳,不难判断,应该是近日留下的。
这里,或许就是案发地。
赵令询脸上凝重:“可还有其他发现?”
衙役摇头:“暂时没有。”
几人搜遍正厅、卧室,厨房,并无收获,最后来到书房。
书房布置简单,一览无余,于之前发现的一样,这里也并无有人停留的痕迹。
施净摸着脑袋:“真是怪了,分明看到有血迹,可这里却全然没有居住过的样子。”
沈青黛低头沉思,地面上有发现血迹,梦柳公子诈死数日,藏身之处应是这里,可为何这里却并无生活的痕迹。
赵令询仔细盯着书柜,几乎每格都有厚厚一层尘土,摆件上也落满灰尘。可书柜两侧,却显得有些干净。
他走上前去,手扶着两边,用力一推,书柜动了起来。
推开书柜,一道暗室出现在眼前。
施净同沈青黛对视一眼,欣喜不已,当即找来火把,跟在赵令询身后走了进去。
暗室幽深,不时有阴风吹来。约摸走了几十步,沈青黛突然觉得脚下一软,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拉着赵令询。
赵令询把她拉到自己身后,拿火把一照,是一个啃了几口的馒头。
沈青黛胆子并不小,她只是十分惧怕软体动物。虚惊一场,她十分不好意思。只是当即松开赵令询的衣袖,轻咳两声,装模作样走在前面。
赵令询走在最后,嘴角抑制不住地轻扬。
从小到大,她一贯如此,不管换了什么身份,都这般要强。
这样真好,她还是她,始终没有变过。
密室约有一间屋子大,地面异常干净,像是刚被清扫过。
东墙正中放了一张床,床头朝南。
床头案台盘子内放着易储水果,各种干果、风干牛肉,还有几个馒头,一应物品俱全。
墙角置一半大的水缸,缸内蓄满了水。
东南墙边摆放一张短案,案上有一灯盏,灯油已经燃尽,旁边放有新油。
最东北角落的地方,则放了一个恭桶。
施净瞧了一圈道:“原来,梦柳公子一直躲在这里。”
赵令询扫视整个密室,眸色幽深。
“若梦柳公子是自愿诈死,大可住在这宅子里,只要小心些即可,为何非要搬到这暗无天日的密室内?”
关于梦柳公子诈死一事,杜禹华提醒了沈青黛,梦柳公子根本没必要假死。
之前推测出假死,是因为梦柳公子有意替“凶手”隐瞒,还有那两对并行的脚印。
可他们只看证据,却忽略了动机,梦柳公子没有假死的理由。
如杜禹华所说,他已经决定封笔,即将远离书画界。这已表示,他做好了归隐的打算。既然有此打算,那为何要假死呢?
可正如他们推测的一样,梦柳公子的确是假死。也就是说,有人一腔情愿想梦柳公子假死,而梦柳公子一开始并不知情。
沈青黛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
施净道:“你是说,或许是带走梦柳公子的人,想让他假死,而梦柳公子从头到尾都不知情。可不对啊,若他不想假死,那他为何要吃假死药,还要跟着那人走?”
沈青黛摇摇头:“这个我也想不通,还有他胳膊上的红痕和五石散,那人和梦柳公子,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秘。”
赵令询道:“若杜二公子不是自愿,那他大可一走了之,为何甘愿被困在这个暗无天日之地?”
沈青黛被问到了。
的确,没人会待在这样的地方,除非他自愿,或者被逼无奈。
她想起自己踩到的那个馒头,从被发现的距离看,应是被从床边扔过去的。也就是说,梦柳公子,根本不想待着这里。
沈青黛快速扫了一眼,床、案台上食物、短案上的灯盏,以及角落里的恭桶,都被放在东边,梦柳公子的活动区域,只有东边。
她脑海飞快盘算着,弯腰便趴在床边寻找。
施净见她又跪在地上,像小狗觅食一般,嫌弃地半闭着眼。
“在这里,你们看。”
赵令询见她指着一端床脚,一脸兴奋,便走上前去,轻轻将她拉起。
然而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两人只能看到床腿。
沈青黛提醒道:“在床下,床腿挡住了。”
赵令询抬起床,用力挪到一边,只见方才床脚旁,一根粗大的铁栓打入地底。
他弯下腰,仔细看去,铁栓上有磨损的痕迹。
“这里,之前应该挂着铁链。可现在,铁链却不见了。”
施净突然脊背发凉,梦柳公子,是被人拴着铁链囚禁在这里的。
沈青黛道:“梦柳公子昨日遇害,也就是说,他可能是在昨日,才被迫摆脱控制。铁链是重物,凶手不可能拿走,想必还在院内。”
找到铁链,就能证明她的推论,梦柳公子是被人囚禁在此,而非自愿。
三人拿了火把,原路返回。
回到书房,方才压抑之气一扫而空,沈青黛长舒一口气。
这个院落虽不大,但要找到一条铁链,也并非易事。赵令询找来顺天府的衙役,在屋内搜寻,他们三人则在院内查看。
许久,衙役来报,并没找到铁链。
这所宅子梦柳公子并不常住,屋内家具陈设甚少,既然不在室内,那极有可能就是室外。
三人一路搜到后院,赵令询一眼瞧见墙边石头摆放位置不对。
赵令询记得梦柳公子所在院内石头摆放,讲究一个层次分明,凹凸有致。可这里,其中一块却异常突兀,像是临时搬过来的。
他走过去,把石块搬到一边,果然见石下的土被翻动过。
施净找来铁锹,两人挖了一会,只听一阵铁器碰撞的声音,铁链被挖了出来。
虽然知道她的猜测不会有错, 可见到铁链的那刻,沈青黛依旧止不住激动。
见两人放下铁锹,沈青黛大步上前。
粗长的铁链被团在一起, 其中一头用棉布层层裹住。铁链上血迹斑斑,棉布已被鲜血浸透。
验尸之时, 梦柳公子手臂之上毫无损伤的痕迹,原来如此。
绑架梦柳公子之人, 想得如此周到, 沈青黛更加断定, 杀害梦柳公子的, 另有其人。
赵令询看看铁链, 朝施净问道:“根据杜二公子头部的伤痕来看,铁链是凶器吗?”
施净点头:“从铁链上血迹来看,应该是。”
沈青黛道:“这么看, 暗室应是杀人现场。方才我们进去,我瞧着地面甚为干净,可杜二公子被绑着,室内又不见洒扫之物, 显然是有人进去打扫过。而且,我还闻到隐隐的血腥气。”
赵令询若有所思:“若暗室是杀人现场,那石子路上的血迹从何而来,难道是凶手留下的?还有,二公子为何会溺亡在翠云湖?”
沈青黛凝眉道:“凶手杀人后,费尽心机藏起铁链,显然是想隐瞒。杜二公子溺亡于翠云湖, 对凶手来说,或许也是个意外。施净验尸时候说过, 二公子是在假死状态下溺亡。所以,想要弄清二公子为何会死在翠云湖,恐怕咱们要走一遍,昨晚他走过的路了。”
三人刚准备起身,沈青黛突然紧紧盯着被扒开的土,良久未动。
赵令询轻声询问:“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沈青黛这才回头,抓起一把土道:“这团土,有些不一样。”
施净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同:“不都是土吗,有什么奇怪的?”
沈青黛摇摇头:“这是沙壤土,土质疏松湿润,一般作养花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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