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久久沉默,“我老了……”
“你是操心劳累闹的这样……”丁灵道,“祖宗,时光不等人,你什么时候能跟我走?”
男人闭着眼睛笑,“姑娘也想我吗?”
丁灵半日才不情不愿道,“嗯。”
“嗯是什么?”男人睁开眼,“想还是不想?”
丁灵一滞,“你这人真是……”
“……是什么?”
“你这样算什么老太监……你简直就是——”丁灵掐着男人薄薄的耳垂,“老狐狸精。”
“嗯。”
丁灵刚想问他,转头便见正在男人腰间悬着,这么一个消瘦苍白的男人, 在腰间悬着一只雪白可爱的狐狸玩偶, 小狐狸用黑水晶做的眼睛,稍稍有光照过便透着狡黠——悬在这位权宦身上, 说不出的好笑。“我做来是给你做耍的, 好歹是老祖宗,挂这个算什么?”
“你做的……”男人千辛万苦等了她一日,见到人便困倦起来, 又舍不得睡过去,闭着眼睛道,“……我当然要随身带着。”
丁灵看他神色倦怠的模样便知道, “我走时天都没亮,你居然便起了吗?”
“嗯。”男人道,“你不在, 我睡不着。”
丁灵抚摸男人温凉的发, “那你现在便睡一会。”
“那更不能了……”男人摇头, “好不容易你过来……怎么能睡觉耽误。”
丁灵忍不住笑, “祖宗,我不来你不睡,我来了你还是不睡, 怎的——你要修仙吗?”
阮殷也觉好笑,埋在她怀里笑个不住。等消停下来。睁开眼睛问她, “丁太傅说你了?”
“说不上。”丁灵着了魔一样扒拉他的头发,誓要把碍眼的白发尽数拣出, “他是说了我两句,我也说了他——咱们爷孙俩各说各的。”
阮殷道,“怨我……不但连登门提亲都办不到,还要你躲躲藏藏的见不得人。”
“别——老祖宗这么大官威,你当真去我家,别把我阿爷吓出个好歹。老祖宗心疼我,咱们悄悄的。”
阮殷不答,“我听说丁太傅近来跟宋渠走得很近,丁太傅是不是要给你议亲?他是不是……相上了宋渠?”
这事想瞒他难于上青天,丁灵便道,“我阿爷想什么不打紧,成不了真。”
阮殷虽然早已知道,但从她口中说毁灭性简直到顶——阮殷听着,只觉心口闷塞几欲作呕,只能翻转身,面颊埋入丁灵怀中,用力呼吸她衣襟上独属于他的温暖柔和的气息,许久才能勉强平复,“要不——”他仿佛下了很久的决心,“要不你答允他……”
丁灵皱眉。
“我是个太监。”阮殷深吸一口气,“即便你……日后你来看我,也不犯忌讳——”
话音未落,臂上又挨一巴掌。
阮殷一日里第二次挨打,不但不生气,倒欢喜起来,一时间又喜又愧,两手攥住丁灵衣襟,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第一次这么崩溃地哭出声,哭声没有悲苦,倒像撒娇,一半是委屈一半是无助。丁灵听着又好气又好笑,“祖宗,你多大年纪了还要每日里哭一回?”
阮殷哭声立时消失,心中的委屈和怨怼没有全然发泄,双手掩着面,身体像发了疟疾一样疯狂地抖。
丁灵不去理他,把地上掷着的折子拿在手中,只看一眼便皱眉,“雷公镇的事,怎么现在提起?”
阮殷不答,他还在疯狂地沉默地哭,攒了半辈子的委屈和不甘心变作滚烫的泪涌出来,浸透丁灵衣襟。丁灵无奈,“祖宗,你别哭了。”
“我原也是可以去提亲的……”阮殷情绪崩溃,掩着面一边哭一边诉说,“我原也是能够等殿试之后点个探花去你家提亲……我为什么不能早点认识你……我为什么要变成不人不鬼模样……我后悔了……我好后悔啊……”
丁灵听着,等他终于不哭的时候才道,“阮殷当年是乡试解元,春闱必定不一般,岂止是探花郎,说不得连状元都得是你的。放了榜,你家的门槛必定要被媒婆踩塌了。”
阮殷哭得头痛欲裂,打着颤儿用力吸气,一言不发。
“我记得那是十二年……十三年前。”丁灵道,“十三年前我还不到五岁。祖宗,你如何能等得了我?”
阮殷一滞。
丁灵把男人鬓发濡湿的面颊扒出来,两手撑住,让他满面泪痕地同自己对视,“祖宗,我们一切都是刚好,早一分晚一分都不对。”说着俯身亲他一下,“你若真做了状元郎,说不定现时已经儿孙满堂,你甚至不会认识我。”
阮殷无法控制身体剧烈的震颤,久久颤声道,“真的?”
“当然。”丁灵又亲他一下,“祖宗,我们就是天生一对刚刚好。”
“骗子。”阮殷咬着牙,“你又骗我。”
丁灵白他一眼,“你爱信不信。快起来——这个折子是怎么回——”
“亲我。”
丁灵一滞。
阮殷仰着脸躺在她怀里,死死盯住她,命令,“亲我。”
丁灵忍住笑,“我为什么亲你?”
“你亲我,我才能信你。”阮殷半日不见她动弹,腮边肌肉因为用力过巨而一跳一跳的,他声音转厉,“你骗我,你这个大骗——唔……唔——”剩下的话语尽数变作粘而腻的混沌鼻息,男人呼吸变得迟滞,身体的温度越来越高。他被唇齿的温度淹没神志,抬着手勾着她,不受控制,长一声短一声地叫,“救……救我……你救我……”
丁灵被他亲得唇齿发木,肩臂更是坠得生疼,好不容易用力分开,又被男人用力扯回去,稀里糊涂又一次陷入唇齿交缠的泥泞的亲吻,男人一边亲吻她,一边无助地哭叫,“你别走……你救我……救我……”
等丁灵终于重获自由时,男人早昏晕过去,仰面瘫倒在清砖地上,细而瘦的指尖搭着乌黑的清砖,白得可怜。男人面上鲜艳的血色早已褪尽,乌黑的发同汗泪交缠,乱七八糟粘在面上,看上去可怜巴巴的。丁灵仰面靠在书橱上,喘了许久才平复过来,小声抱怨,“……老狐狸精。”
丁灵爬起来,拿一条暖和的毯子过来,将男人消瘦的身体密密裹住,忍不住又亲他面颊,退开尚不餍足,又凑近连亲三四口,收拾妥当才出去。
到案边一口气饮下三盏冷茶,勉强稳住心神,对镜整理鬓发。走出去居然见李庆莲同阮继余兄弟二人一处坐着闲话。三个人看见他起立问安。只有阮继余不知怎的一张脸通红,急匆匆道,“有现做的青团,我去取。”
一溜烟跑了。
丁灵一滞,“他怎么了?”
“许是……”阮继善忍半日没绷住,“害羞了。”
丁灵总算记起自己同阮殷天雷勾动地火吻在一处时,这兄弟俩好像还tຊ没出去。她只尴尬了一秒,“习惯就好。”
李庆莲给她倒茶,“奴才今日过来,爷爷精神好许多了。”
丁灵问,“又有人弹劾阮殷?”
“弹劾爷爷的本子哪一日都断不了,如今连弹劾庆莲的也多起来。我们宦官天生就不被言官待见——”阮继善道,“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可是雷公镇的事——”丁灵摇头,“不能轻忽。”
阮继善还要说话,李庆莲在底下悄悄拉住,向丁灵道,“奴才亲自去盯,姑娘放心。”
有这位名留青史的大珰盯着,丁灵当然放心,便点头,“你来寻阮殷有事?”
“是。”李庆莲道,“早上来过,爷爷命晚间过来。听说爷爷忙,便在外等——正好同二位哥哥说话。”
忙——丁灵难得面皮一紧。好在阮继余回来,带着新鲜青团,便站起来,“我去看一眼,若醒了,叫他一同吃。”便走进去。
阮殷裹在毯子里兀自睡得香甜,因为内室地龙温暖,男人面色好许多,面颊红扑扑的。丁灵忍不住又亲他一下,走到案边拾笔,龙飞凤舞在纸上划拉一阵,把纸张压在男人掌下,轻手轻脚走出去。向三人道,“你们不要惊动——我走了,明日浴佛节,阿奶一早来。”
李庆莲便道,“二哥送送姑娘。”
阮继善果然陪丁灵出去。丁灵走一时回头,李庆莲仍然守在门口。他是皇帝的伴当,深更半夜不回宫,必定是有要紧事定要寻到阮殷——
雷公镇的折子,看来并不像阮继善说的轻而易举。
李庆莲在门上等了一个时辰才听见里头叫,“来人。”忙整理衣衫,急急入内。
阮殷坐在案边正倒茶。李庆莲紧走几步接过,斟满一盅双手捧着奉上。阮殷接过来喝一口,“等多久?”
“奴才刚到。”
阮殷便不吭声。
“御史台如今拿着雷公镇守,咬死说阮无骞当日带净军到地方便指名道姓寻第一个染疫死去的妇人。又说封镇时,镇中染疫病人尚不足二十——阮无骞不曾开了天眼,如何就能判断这是疫病?”李庆莲越说越慢,“御史台还拿了大夫和留下的病案……麻烦的是这个疫病症状头一二日症状同寻常风寒几乎无异,故尔——”
“故尔怀疑所谓疫病都是阮无骞弄来的妇人作的鬼,所谓治疫有功,其实是自己做贼自己拿?”
李庆莲低着头不说话。
“你打算如何?”
“阮无骞反正已经死了。”李庆莲道,“这事说到头就是个死无对证。当日功劳既然是他领,如今罪过当然该他一个人背。”
“你说得轻巧。”阮殷道,“御史台这一手难道冲的是阮无骞吗?”
“宫里有奴才。”李庆莲道, “若叫他们攀咬爷爷,奴才也不必活着。”
“你是圣人亲自选的人,这事需得秉公处置。若是没有理由处处都向着我,圣人怎么能信任你?”阮殷摇头, “如今正是最需要圣人信任的时候, 不能牵连此事。若叫他疑了你,司礼监这个家当, 你接不下来。”
“爷爷——”李庆莲扑通一声跪下, “奴才要司礼监做什么?求爷爷保重,奴才愿一辈子为爷爷马前卒。”
阮殷摇头,“我定是要走的。”
“可是为了丁姑娘?”李庆莲几乎要哭起来, “恕奴才多嘴——丁姑娘毕竟年纪轻,心性不定,如今同爷爷好着时, 自然什么都千好万好,以后谁说得准?爷爷一心一意什么都向着她,万一以后——”他说不下去, 伏在地上砰砰磕头, “当如何是好?”
“你是说她以后会转了心思?”
李庆莲连头都不敢抬, 埋在地上道, “爷爷安心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丁姑娘自然是爷爷的——便是丁定远知道了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有能耐同司礼监作对么?若是都没了……万一丁姑娘转了心思,奴才们又隔着千里万里, 爷爷有个什么好歹都不能知道……爷爷三思——”
“强迫得来有什么意趣?若她以后转了心思……”阮殷的声音轻得跟梦一样,“便把这条命给她……不值什么。”
“爷爷!”
阮殷摆手, “你回吧,这事你不要管。”
“奴才怎么能不管?”李庆莲急叫, “外头人不知道,奴才怎么能不知——当日雷公镇哪里有什么阮无骞?等御史台拿的人同爷爷打个照面,什么都瞒不过,雷公镇死了三百多平民百姓,难道这个投毒放疫的罪过,要爷爷背着吗?”
阮殷不吭声。
“奴才这便命人都弄死。”李庆莲道,“人死灯灭,让他们重新做人。”
“雷公镇还有二千人,都见过我,你都弄死吗?”
李庆莲咬牙,“也不是不能够。”
“弄死了更显刻意,你瞒不过圣人。”阮殷道,“我自有法子,这事你不要管。”他说着,声音慢慢转厉,“我心意已定,若你胡乱插手,日后不要再来见我——你回吧。”
李庆莲想哭没敢,又不敢说话,只能默默退走。
内室复归寂静,阮殷坐着,慢慢摸出掩在心口的纸,展开来——墨笔划过,寥寥数笔,活灵活现勾出天上一轮圆月,地上一只狐狸,狐狸恹恹地伏在地上,身上居然搭着毯子。旁边放着奶盅和餐盘。一行字——
好好吃饭,明晚见。
他已经拥有现在,以后最坏最坏便是一死,又如何?
丁灵回去琢磨半日没睡好,第二日天还没亮丁府车马就到了。丁灵带着青葱往丁老夫人车前问安。丁老夫人隔着帘子问她,“上来与阿奶同坐?”
“我去后头。”丁灵笑道,“没睡够,路上还要睡,不招阿奶厌烦。”便登车补觉。
马车摇摇晃晃走不知多久,青葱道,“宋大人怎么来了?”
丁灵半梦半醒,闻言一激灵,撩起一点车帘,果然见车队侧边宋闻棠不知何时入了丁府车队,同丁北城一人一骑,一路走一路说话。她撂了帘子,“阿兄的伴当,同你什么相干?”
青葱给她倒一盏茶,“旁人不知,奴婢奉命伺候他小半个月,还能不知道?宋大人还没登科就同姑娘交情不一样……怎的如今发达了,姑娘倒躲他跟躲什么似的。”
“这话你今日说过便罢,日后若再提一个字,我揭了你的皮。”丁灵威胁,“记着——我同宋春山从未相识。”
青葱一滞,小声道,“宋大人如今发达,外头人寻着由头都要攀上去,姑娘倒好,明明交情深着呢,倒撇得干净。”
丁灵冷笑,“谁叫他是宋春山?”
“姑娘避着他也是白搭,宋大人可不是奴婢,人家不听姑娘的话——他必定不会隐瞒的。”
“他必定不会说。”丁灵道,“若叫人知道他早早搭上丁府的路子,于他仕途没好处。”
青葱一滞。
马车不一时到悬山寺。为显诚心,必定是要慢慢走到山顶去的。丁老夫人下车,丁灵也下车。丁北城同宋闻棠一同立在马前正说话,看见丁灵便招手命她过去,“春山还未见过,这是我妹妹——南嘉。”
丁灵刚走到近前,宋闻棠整理衣衫,肃然一揖到地,“宋渠见过丁小姐。”
丁北城唬一跳,“春山何故行此大礼?”
宋闻棠深深地埋着身体,许久才慢慢站直,“丁小姐于某有活命之恩,区区一揖,谈何大礼?”
青葱在旁听见便得意洋洋地看丁灵。丁灵竟无语凝噎,宋闻棠居然当着许多人说出来,瞒是瞒不住了。便道,“举手之劳,宋大人何必多礼?”
丁北城听得目瞪口呆,“你同春山以前竟然曾见过?”便骂,“瞒得我好苦。”
丁灵道,“在雷公镇时见过,举手之劳我都要忘了,难为宋大人挂在口边。”
“非止雷公镇。”宋闻棠纠正,“宋渠入京赴试,惜乎家贫如洗,连盘缠都拿不出来,若非丁小姐援手,早因冻饿横死街头,怎么能忘?”
丁北城算是看出来了——这两人一个急着撇清,一个拼命纠缠。自己不能不点一把火,拍手笑道,“竟跟话本子里写的一个格式,春山虽然少年家贫,却极出息,一夕登科便入天子明堂,我妹妹仗义施为,救春山于水火——你二人着实算得一段佳话。”
丁灵板起脸,“阿兄再多胡言乱语,留神回去挨打。”向宋闻棠道,“宋大人莫听他的,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我另外有事,告辞。”便去寻丁老夫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tຊ城
二人相携上山。丁老夫人搭着她走一段,悄悄问,“同你阿兄一处的少年郎便是宋春山,如何?”
“不如何。”丁灵道,“说了不要酸臭文人。”
“哪里就酸臭了?”丁老夫人道,“我看这孩子很是随和亲切,半点不迂腐。”
丁灵不爱听,“阿奶走得太慢我去前头等。”自己带着青葱往前走,丁老夫人有了点年纪,平日又不爱运动,走一步喘三口,不到一刻工夫就远远落在后头。
到千石阶尽头。丁灵立在崖边,前夜惊心动魄的一切历历在目。到此时方觉后怕——若不是上天眷顾,阮殷说不定同静安一般摔死,自己也不一定能够平安入水救人返还。
“你为什么躲着我?”
丁灵一惊,回头便见宋闻棠立在身后,而青葱早不知跑去哪里。丁灵心中暗骂,面上镇定道,“你如今是御前的人,御前行走同朝中大臣早有牵连不利于仕途——你自己应当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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