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睡着是什么光景……奴才能不知道么?”阮继善双手接过斗篷,“姑娘进去便是。”
丁灵进去。阮殷果然已经睡下,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他仍是苍白,气色却好了许多。丁灵走到案边打开食盒,取出白瓷盅盛着的羹,另外把温着羊奶倒出一盏,背对着阮殷把袖中纸包的药末倒进去,晃匀。
收拾妥当走回去。阮殷仍然睡着,仿佛一无所觉。丁灵见怪不怪,抬手放下帷幕,给灯烛加上罩子。寝房立时昏暗,丁灵掩上门出去。
阮继善在外等着,千恩万谢地作揖,“姑娘大恩,奴才永世不忘。”
“善都统日后不打杀我就算报恩了。”丁灵一笑,“今日都做了什么?”
“仍是那样。”阮继善紧张地搓手,“在底下书阁子坐了一整日,只有宫里来人说了三句话——饮食也少。”
丁灵沉默,久久道,“司礼监的事他当真不管了?”
“如今是庆莲在料理,庆莲拿不实的会来请爷爷示下。”
丁灵抿一抿唇,“李庆莲靠得住么?我怎么听说——他是圣人的伴当,同阮殷不大对付?”
“外头的话姑娘别听。”阮继善道,“庆莲那个人,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能让爷爷有事。”他仿佛看出丁灵心思,“庆莲是爷爷刻意留在外头的,姓什么都是给外人看的。姑娘且细想——那阮佩高不是也姓阮么?”
丁灵立刻懂了,“春闱又为什么?”
“爷爷不叫庆莲管。”
丁灵便知阮殷心里有数,略略放心。揭起一点帷幕往里偷看,阮殷果然起来,阔大的中单笼着瘦得可怜的身体,伶仃地坐着。男人目光发直,愣愣地盯着丁灵留下的食物。
丁灵恐他察觉,便放下帷幕退回来,“他会吃吗?”
“会。”阮继善道,“姑娘留的,都是吃完的——不然这么些时日怎么能顺顺利利地把药吃下去?”又道,“多亏了姑娘,不然奴才们真的不知怎么办。”
岂止阮继善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
那日阮殷醒来,整个人便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罩子,不言不动不说话,谁也不搭理。阮继善实在无法只能往宫里通报老祖宗身染恶疾恐怕传人,告了假不叫他入宫。
宫里的事易办,阮殷心病却极棘手,自从醒来不吃饭不吃药,整日一个人呆坐。阮继善惊慌失措求到丁灵门上。
丁灵赶来看阮殷也不肯见。丁灵只能隔着门同他说,“你认真吃饭,我便答应你。”
里头悄无声息。
丁灵道,“我答应你——有时间便来看你。”
阮继善实在想不出这句话有什么魔力,但阮殷确实从那时起好了很多,虽然仍然不爱理人,但勉强能够理事,饭食虽然少,总比不吃强。
丁灵每日晚间过来,因为阮殷不肯吃安神药,夏随把丸药做成粉末,阮继善交给丁灵掺在羊奶里。阮殷每日要靠着药物才能睡一觉。
虽然丁灵来时,阮殷都在装睡,但她带来的东西都会一丝不苟吃完。
阮继善实在搞不懂二位在闹什么,但只要老祖宗高兴,他就高兴——再不敢对丁灵半点不敬。
如此险险维持到今日。
第64章 春闱
赵砚入贡院半月后, 中京众举子入tຊ贡院,三场大考结束便是众考官阅卷。四月加了礼部大印的杏榜一放,宋闻棠列正榜第三。又半月殿试开试,宋闻棠得皇帝青眼, 御笔亲批一甲第三名探花郎, 授官御前侍讲,兼任中台阁行走。
尘埃落定已是四月中, 中京城杨柳拂面杏花遮天, 最是一年风物最好时。丁灵听见消息时正在验看新打出来的书橱,作为原木小清新风格爱好者,用的是上好的黄杨木。许春和寻的匠人手艺极佳, 书橱立在院中,阳光下木料自带清香,美轮美奂。
许春和道, “这还是没打过漆的,姑娘看着都使得了,卑职让他们打三层清漆才更好。”
丁灵合上图纸, 笑道, “已经比我想的还好啦, 只管打漆吧。”同匠人道过辛苦往外走, 边走边问,“我听说会试时宋闻棠便有争一甲头名的风声,怎的到最后竟是个探花郎?”
“圣人的意思。”许春和道, “圣人说探花郎需得给中京的姑娘们挑个标致的,亲授探花郎——姑娘看他的授官就知道了, 比个状元郎也不差什么。”
丁灵笑起来,“圣人想得周到, 探花郎确是需得挑个尤其好看的。”
“这还没完——”许春和道,“金殿上圣人还给探花郎赐了个号。”
“是什么?”
“春山。”
丁灵已经走到车边,一惊回头,“你说什么?”
“圣人给探花郎赐号春山。”许春和问,“姑娘怎么了?”
丁灵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圣人给宋闻棠赐号春山?”
“是。”
“那以后——”丁灵说到后头几乎是一字一顿,“我们便要叫他——宋春山?”
“……是。”
丁灵目瞪口呆,“为什么会这样?”
许春和搞不清丁灵在问什么,稀里糊涂解释,“圣人言古人有云——春山最好不归去。盼望探花郎记得这一句,好生为朝廷立一番功业……故尔赐号春山。”
“……宋春山。”丁灵摇头,“他就是宋春山?”
在丁灵稀薄的历史知识库存里,连这一朝皇帝的名字都搞不清。但三个名动青史的人物事迹却是耳熟能详,首辅宋春山正是其中之一。如今仔细回想起来,宋春山确实还有一个名气不大的原名,好像就是宋渠。
当日小小一个雷公镇,居然聚齐本朝三位大名人中最著名的两个,而史载权倾天下的大珰阮殷居然曾经见过微末时的文相宋春山。
这是什么机缘?
丁灵登了车,搜肠刮肚地想——以阮殷的年纪,史载他倒台被杀应当就在眼前。宋闻棠如果就是宋春山,现在才初初入仕,他应当同阮殷倒台没关系,史载那个首辅夫人应当也不是他的夫人。
丁灵暗暗点头——不是,不能是。
如果是,麻烦就大了。
丁灵揣着一肚子心事回去。丁老太傅虽然回京,但南安王妃告病不归,仍然滞留南崖。丁灵既然守灯,不能便走,所以仍然留在北御城山。
丁灵直到此时才懂为什么南安王妃答应阮殷——多半她早想离京,但她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宫里支持根本走不了,所以才跟阮殷一拍即合。
丁灵更是求之不得,只有在这里才能行动自如——她很快就要离开中京,需早做准备。
回去看着厨下精心炖了金银大骨粥,连着正当时的青团攒作一个食盒,趁天黑往苦水胡同去。守门小太监远远看见便向丁灵请安,打开门道,“今日有客人,姑娘若不想见,可在李宅这边吃茶。”
这条通路丁灵走了大半年,一个人没见过,还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用。“还有客人走这里?”
小太监抿着嘴笑,“是。”
丁灵见他这模样便知道不会说,自己提着食盒往里走。果然走到半路,迎面一个穿黑色斗篷遮得严实的人过来。夹道极狭窄,二人避无可避错身而过。
那人看清她面貌,已经走过又回来,抬手扯去兜帽,“丁小姐?”
丁灵回头,是一个面貌极其秀丽的少年,年纪极轻,身材细挑,肤白貌美,一望便知不是凡品。丁灵心中一动,“李常侍?”
“不敢。”少年道,“姑娘呼唤奴才庆莲即可。”
这位便是这一朝第三个名人——后来以武力平定南匪的大珰李庆莲,因为是皇帝伴当,与皇帝自小一处长大,圣宠犹在宋春山之上。二位一文一武成就一朝盛世,和一代名君。
如今阮殷日薄夕山,这二位正慢慢上升。丁灵笑道,“怎敢对李常侍无礼?”
李庆莲面色骤变,扑地跪倒,砰砰磕三个头,“姑娘同奴才说这等话,便是打杀奴才,姑娘有吩咐,只管招呼奴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李常侍怎么认识我?”
李庆莲仰起脸,“能从这个道过来的姑娘,除了您还能有谁?爷爷都嘱咐过我。”
丁灵瞬间来了兴致,“他说什么?”
李庆莲一滞,便结巴起来,“爷爷叮嘱奴才……以后听姑娘吩咐。”
“以后?听我吩咐?”丁灵忍不住冷笑,“他自己不会吩咐——死了吗?”
李庆莲从未见过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辱骂阮殷,一时热血上头,气得面上红一阵青一阵,最后居然按下来,“爷爷心里难受,姑娘莫计较。”
丁灵道,“谁敢同老祖宗计较?”便自走了。
阮殷仍然在内堂起居,已是四月天气,地龙竟还烧着。丁灵进去的时候,阮殷散着发,披着一身黑漆漆的野袍,孤魂野鬼一样,靠坐在书橱底下出神。
他已经好了许多,勉强能理事,丁灵来时也不装睡。只是仍然不出门,无事时除了发怔还是发怔,夜间没有药物不能安睡。现在的阮殷就像一只负伤避世的野兽,谨慎地抻着一点爪牙,试探这个世界的危险。
丁灵除去大衣裳,“老祖宗参禅呢?”
阮殷侧首,“你今天怎么来了?”
丁灵走去倒热羊奶,仍旧悄悄放了药,连着食盒一同拿到近前,又一样一样摆出来,“老祖宗以为我不来,所以今日在这里见李庆莲?”
阮殷不吭声。
丁灵把牙箸递给他,“晚了,吃完睡吧。”
阮殷接过,苍白的指尖捏着牙箸,几乎融为一体,行动间瘦骨嶙峋的手腕青筋暴起,衬在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上像毒蛇盘旋,看着竟有些可怕。丁灵看着这个如秋叶枯萎的男人,难免恍惚——雷公镇初遇时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将领曾经真实地存在过吗?
阮殷默默吃完饭,抬头见丁灵出神地望着自己,慢慢生出恐慌,赤着的足抵在黑漆漆的清砖地上,身体隐秘地后移,缩向书橱暗影里躲避。
丁灵察觉,便移开视线,“去睡吧。”
“不。”阮殷道,“我们……再坐一会儿。”
丁灵便也坐下,给自己倒一盏茶,“今日怎么有兴致?”
阮殷藏在黑暗中便觉安全,轻声问,“殿试结果,你都知道了?”
“知道。”丁灵点头,“朝廷又添才俊。”
阮殷望着她,“宋渠……点了探花。”
丁灵低着头“嗯”一声。
“他没去看你?”
当然去了,不但去了,杏榜之后一日一登门,就差住在北御城山门口——这些话万万不能同他说。丁灵信口开河,“没有,听说极受圣宠,必是忙碌,哪有工夫寻我?”
阮殷不吭声。
丁灵也不说话——这是她在不断的试探中的发现。眼前这个病人要的其实很少,她只要出现在他身边,他便能满足。他已经是一片极其虚弱的秋叶,只能被微风拥抱,强烈的日照只会让他加速枯萎。
丁灵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为什么历史上那个阮殷会在宫中朝廷一切优势占尽的时候一夕山崩,落到尸骨无存的凄惨下场——外人眼中权倾天下的大珰,早已疲惫不堪千疮百孔,连维持呼吸都要非常用力。
渐渐药力涌上来,男人眼皮沉重,前额抵住书橱,勾着头极小声道,“晚了……回吧……让……外头送你。”
丁灵不答,在男人摇晃的视线中向他走近,握住男人瘦削的肩臂。阮殷一颗心狂跳,想要挣扎,又难以抵御渴望,便放纵自己在药物带来的昏沉中扑在她的怀里。
女人的体温透过轻薄的衣衫漫上他冰冷僵死的皮肤时,阮殷身体不能克制地战栗起来,他睁不开眼,却止不住抖,“丁灵。”
丁灵揽住他,“我在这呢。”
阮殷死死握住最后一线清明,挣扎着问,“你以后……是不是就不来了?”
丁灵在这里坐了小半个时辰都不敢tຊ问的话,终于在男人熬到意识涣散的时候说出口。丁灵一听便知自己撒的谎根本瞒不过他,“不是。”
阮殷恍惚听见,又仿佛只是幻觉,意识在一半绝望一半期冀中陷入黑暗,唇齿间仍然留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恳求 ,“你不能不来……不用很久……”
“别说话,我会来。”
丁灵倾身把椅上的斗篷扯过来,裹住男人瘦削的身体。男人脖颈无力,随着她的动作在她怀里仰起脸,因为长久不见阳光,男人消瘦的面庞白皙惊人。丁灵许久没有如此亲近地凝视阮殷,只觉他如琉璃易碎,她连碰一下都要很谨慎。
这样一个人,曾经被五匹马拉扯,分作数块。这个人的鲜血曾经漫过外御城街。
她不能允许。
绝不能。
第65章 千石崖
阮殷每次闭上眼睛, 都能感觉自己在没有指望地,不可扼制地往无底深渊坠落,他有时候会呼唤,但大部分时候他是心甘情愿的。
一个没有人需要的, 一个存在只会带来伤害的人——甚至不是一个人, 只是一只畜,这样的东西, 默默消失是最好的归途。
可是他还是不想像上次那样消失——太疼了, 真的是太疼了。已经那么疼过,不想那样再受一次。而且这次不一样,还有丁灵, 她看见说不定会伤心。
不能那样。
“爷爷……爷爷?”
阮殷筋疲力竭地睁开眼。便见卧榻一侧多出一个枕头,锦被掀着,有人睡过的模样。他心中狂跳, “谁在这里?”
阮继善跪在榻前小声回话,“丁姑娘。”默默腹诽,除了丁灵, 他敢让谁留在这里?
阮殷稍稍定心, 又瞬间心跳失序, “她在哪里?”自己近段时日形容枯槁有如朽木, 是不是吓到她了?
“北御城山来人通报丁老太傅一大早就往那边去,唯恐老太傅过去姑娘不在家,姑娘紧赶着走了。”
阮殷慢慢平复, 便躺回去,“外头什么事?”
“太后来了, 一定要见您。还有就是——那边来信请爷爷今日过去。”阮继善道,“太后已经出宫了, 不一时就到,奴才伺候爷爷洗漱?”
“不用。”阮殷闭着眼睛道,“叫太后好生看看我如今的模样,她就死心了。”
“爷爷?”
“太后想叫我再给皇家卖十年命,怕是不能够了。”阮殷道,“便是我还有命在,皇帝也容不得,一朝天子一朝臣……该换人了……”
阮继善几乎要哭起来,“咱们现在什么都好着,爷爷何需如此自苦?”
“昨夜揽镜,已经生出华发。”阮殷的声音梦呓一样,“不知她看见没有……实在难看得紧。”
阮继善跪在地上砰砰磕头,“爷爷莫说这等丧气话。”
“宋渠还在守在她门上?”
“是。”阮继善恨道,“比请安还准时——早知道当初就弄死他,如今那厮在圣人面前挂了字号,再动手难免招圣人忌讳。”忽一时发狠,“爷爷准了奴才,奴才这便去弄死他,至多与他赔命。”
“弄死他有什么用?”阮殷摇头,“天下诸多才俊,你都能弄死?”
“姓宋的不一样。”阮继善齿关咬得格格作响,“那厮已经在命人拟八字,还求了他家恩师赵砚保媒,只怕不一日就要登门提亲。”
阮殷猛地坐起来,行动过巨身体摇晃,掐住床柱才没摔下榻去,“当真?”
“是。”
阮殷失魂落魄地坐了一会儿,久久闭一闭眼,身体后仰靠在枕上,“拟八字……保媒……提亲……”他重复地念叨,许久又问他,“让你整理的书册可收拾妥当?”
“妥当了。”阮继善道,“按照爷爷的吩咐,都命人送去丁姑娘府上——丁府如今在四处寻匠人给姑娘打家什,必是在给丁姑娘置嫁妆,她自己倒好,四面八方地搜罗珍本藏书。哪里有姑娘家带书册出嫁?”
“她原就是与旁人不一样的。”阮殷极轻地笑,“书册算什么,你去多多地寻,便当是我给她添——”最后一个“妆”字实在说不出口,便道,“太后来你让她进来便是。”
“是。”
不一时太后进来,阮殷连挣扎起身的表演都没有,平平躺在枕上,昏昏沉沉望住她。太后虽每日打发人送东西来,其实已经有小半年不曾见过阮殷,今日一见被他形销骨立的模样吓住,眼圈儿立时红了,拉住他的手道,“我的儿,你怎把自己熬到这般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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