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意顺着冰冷麻木的掌心席卷了四肢百骸,颜韶筠一手捋了广袖,一手执起了火钳夹了几块银丝碳放入了炉铫中,火星又旺了几分,车厢内热意攀升,苍白的脸颊也升腾起了几分红意。
颜韶筠眉眼淡淡,他的好看同颜韶桉的好看是不一样的,颜韶桉是有些凶的,剑眉星目,眼皮下垂单薄,轮廓棱角分明,眉眼深邃清俊,是极为周正的长相,不笑的时候似寒霜染了眉宇,一派凉薄之意。
但颜韶筠不一样,他的好看是女子见了都要喟叹的地步,天生温润如玉的眉眼叫他再怎么作出冷厉的表情也叫人生不起害怕之意,那一双潋滟的含情目总是给人一种他很认真在看你的错觉。
外界谣传颜韶筠为芝兰玉树的君子,却不知内里是否真的如此,孟禾鸢走神的想,头一次那灼热的烫意仿佛还在腰间未散去,时刻的提醒着孟禾鸢。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唤回了孟禾鸢发呆的思绪,她自己没有注意到一路上都在愣愣的望着颜韶筠出神。
马车停在了孟府门前,车门从外打开,颜韶筠突然倾身,长壁伸了过来,虚虚的拦在了孟禾鸢的头顶,礼节性的护了一瞬,也只是一瞬而已,便收了回来。
孟禾鸢脑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待她下车后颜韶筠却仍旧坐在车内,没有要下来的打算,许是她的视线太过明显,颜韶筠解释:“一同出现容易给弟妹惹来非议,我从侧门下。”
孟禾鸢属实没想到他这般思虑量多,便又对他的“大度”多了几分感激:“多谢兄长。”
颜韶筠没有说什么,淡淡颔首,素手勾上了车门往侧门而去,春缇感叹:“大爷性子果真极好,府上的女使婢子没人不想做他身边伺候的人。”
孟禾鸢讶然回头:“你也想?”
春缇脸色爆红:“姑娘说什么呢,奴婢没有。”
孟禾鸢淡笑不语,徒留春缇磕巴的解释,她今日回来提前递了帖子,说来发笑,自家人回娘家省亲竟也要递帖子,孟家家规甚重,孟家每一代都走的是科举取士的路子,唯有孟禾鸢的父亲,不堪大家族的束缚,走了武举,当了武将,导致大房这一脉素来叫孟家不喜。
孟府执掌中馈的是孟禾鸢的二叔母曹氏,早就在厅内候着了,她沉着气儿坐在太师椅喝茶,孟禾鸢进了屋便挂上了一副笑靥:“鸢姐儿。”
“二叔母。”孟禾鸢拉着她的手二人亲亲热热的坐下,不巧,她的两位堂嫂掐着点儿在她刚进屋便来了我。
“阿鸢回来了,许久未见,身子可还好?”问话的是葛氏,颜韶桉纳妾的事儿不止颜府知道,孟府自然也知晓了,多少存了看戏的心思。
“劳大嫂记挂,还成。”孟禾鸢笑笑,她前些日子落了胎,孟府的人流水般的补品送到了西府,但人却是一个没来,曹氏叹气:“你也别怪我们,父亲知晓了你的事,发了好大的火,等会儿去瞧瞧你祖父罢。”
孟禾鸢笑意淡了,勉强点了点头:“我听闻北边儿大捷,父亲母亲在信中也透露出快回来的意思,我想着回来同二叔母说一声,庆宴办的热闹些,我来协助二叔母。”
曹氏和葛氏对视一眼,不动声色:“我并未收到北边大捷的消息,鸢娘,你是何处得知的。”
孟禾鸢觉着这也不是什么藏着不能说的事情:“官人说了一嘴,怎么了?二叔母?”
曹氏淡笑:“没什么,不急,大哥归期未定,我这手头还一堆事儿,马上父亲的寿宴也要着手准备了,若是大哥回来的巧,两件事儿一起办了也是再好不过了。”
孟禾鸢心头却有些不舒服,寿宴是寿宴,庆宴是庆宴,虽知道二叔母日夜操劳,此番也是为了省事,但,孟禾鸢还是有些为父母不贫,但是触到曹氏一脸劳累的模样又把话咽了下去。
顾氏同她相携而出,二人关系素来不错,葛氏颇得曹氏欢心,顾氏便也总是被忽视,孟禾鸢同她也是有些同病相怜之处。
“你也别在意,直接同祖父去说,祖父最重脸面,大伯立了军功,是朝廷的大功臣,庆宴定能好好办。”顾氏个头高挑,眉眼稀松平常,但胜在是个实心眼儿,孟禾鸢很是愿意同她说几句话。
“你说为何只有挣了军功才有资格办庆宴,面子就这般重要?”孟禾鸢脸色垮了下来,多多少少是有些怨气的。
顾氏哂笑:“祖父是什么性子你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等会儿也别太逆来顺受,叫他捏着你的短处可劲儿的指责。”
孟禾鸢淡笑不语。
孟府一派古典雅致,极为简朴大气,用孟老太爷的话来说,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孟府吃穿住行无一不雅,孟府人无论出门还是在府都不能穿金戴银,且府上的规矩极为严苛。
一日之计在于晨,所以晨起卯时要一家子聚在一起吃晨膳,孟府虽瞧起来简朴,但内里无一处不是一掷千金,什么文房四宝、笔墨丹青、奇花异草、玉器玩物,很长一段时间,孟禾鸢踏入孟府都会觉得喘不过气。
她敲响了孟老太爷的屋门,屋内想起沉沉的、苍老的:“进。”
孟禾鸢推门而入,孟老太爷果然在看一副字画,身着青袍,黑白发丝互掺显得很有精神头,孟禾鸢低眉顺眼的:“祖父。”
孟老太爷头也不抬:“你还有脸回来。”
孟禾鸢一滞,默不作声的绞着手,狼毫随着孟老太爷的挥手,压在宣纸上,浓墨浸染了纸张,留下一道道变化迥异的黑线。
啪,轻巧的毛笔放置在了笔架上,犹如轻轻的敲了孟禾鸢的心间一记。
“你屋里都乱成什么德行了?你这主母是怎么当的,无子纳妾,孟府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孟老太爷沉着眉眼,视线仍旧遒劲,密不透风的打压着孟禾鸢。
果然,孟老太爷若是想训斥一个人,哪会给你先入为主的机会。
“祖父……这并非是我的错。”孟禾鸢鼓起勇气反驳,却被孟老太爷一个镇纸扔了到了脚边:“还学会顶嘴了?”
“女诫?女德都读到哪儿去了,你这副样子还如何当好一个贤妻良母。”孟老太爷毫不留情的责骂。
后面的话孟禾鸢已经没有再听进去了,待她初来后已然是一刻钟以后了,她恍惚的拐到廊庑处,铺天盖地的反胃突然涌了上来,她扶着墙干呕了几下,险些没站稳。
手臂突然被扶住,孟禾鸢抚着胸口抬起头,泪意还未收回去,颜韶筠神色淡淡的站在旁边,单手虚扶着她,看起来像是随意搭了把手。
他不知道站在这儿站了多久,自己的狼狈应当是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回去歇着吧,你看起来很累。”颜韶筠同她说,孟禾鸢喘了喘:“多谢兄长关心。”
孟禾鸢累极了,没有心思去思虑别的事情,她依稀记得,在孟府时她身子冷的打颤,但回程的车厢内炉火燃得却更旺了。
她来不及同颜韶筠体面的道别便回了同鸢堂,账房的管事却守在外头,说有要事请示,孟禾鸢强打起精神问是何事,管事说流玉阁今日在各处的采买远远超出了妾室的份额,想着既然是同二爷出门的,便记在二爷的账上。
春缇看孟禾鸢疲惫的神色自觉替她看了眼账本,蹙眉:“怎么超出这么多,当银钱是大风刮来的吗?还有没有规矩了。”一个妾室,派头比主母还足。
账房管事欲言又止,孟禾鸢指着头:“多出来的从下月的份额里扣,过会儿把账单记得给梅姨娘过目。”
管事的不敢多言,弯腰:“是。”
这般举措原本是正常的,偌大的内府若是没了规矩,那早便散了,可管事的账单给流玉阁过目时梅氏却径直闹到了颜韶桉那处去。
颜韶桉蹙眉沉思,最后生生气笑了,他觉着孟禾鸢在同他置气,用这种方式引起他的注意,无非就是拈酸吃醋罢了,做正妻主母的,肚量竟正般小。
便借着梅氏的意去了同鸢堂。
孟禾鸢强撑疲惫,颜韶桉咳了咳,想倒一杯茶,发觉桌上连一壶热水都没有,只好作罢。
“你今日去哪儿了?”
孟禾鸢揉了揉眉心,只觉莫名其妙:“自然是回了孟府,昨日说好的,今日回去同二叔母商议庆宴之事,二爷忘了我却不能忘。”她略略讥讽道。
“我今日累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孟禾鸢看颜韶桉还想与她说什么,率先制止他。
颜韶桉却蹙着眉头站起身:“你在怪我?”
孟禾鸢淡笑:“二爷说笑了,我并无那个意思。”
“你还说没有,她……初来京城,难免贪玩些,再说她到底是我的女人,你……莫要太善妒。”颜韶桉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出口。
孟禾鸢闻言不可置信的转头看他,疲惫霎时了无踪迹。
孟禾鸢软烂的心被狠狠捣了一拳,她生生气笑了,气到失语,气到发颤,气到手脚骤然发寒,喉头一片凉意:“颜韶桉,你吃醉了酒不成?”
善妒?他是疯了吗?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叫她扣上了七出的罪责,孟禾鸢胸腔极具起伏,若说先前还能与他维持表面的温和与体面,这一刻孟禾鸢想掀了桌子同他大吵一架。
颜韶桉被她这么一斥,似是醒悟了过来,眸中闪过一丝失言的悔意,他薄唇微启,却最终什么也没说,狼狈离去。
孟禾鸢跌坐在凳子上,额角骤然抽痛,蔓延到了前额与后脑勺,紧绷异常,似是箍着一顶紧箍咒,窗棂处的粉黛叶蔫了几叶,叶脉的艳色似是失了生机。
王妈妈进屋来扶着她,欲言又止:“姑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怎么又吵起来了。”方才的声响那般大,那声善妒可叫庭院里的女使婢子们听得一清二楚。
孟禾鸢阖着眼睛,面色苍白:“他、他竟说我善妒,妈妈,我头疼。”她究竟做了什么,叫颜韶桉这般指责于她。
王妈妈心疼的抚着她的脊背:“姑娘别伤心,身子最重要,大宅门里宠妾灭妻的事儿多了去了,若是事事往心里去,那真真是要气死了。”
是啊,当初嫁的时候父亲打量颜韶桉上进妥帖,婚前也无乱七八糟的通房,加之魏氏又待她格外上心,三天两头的送她贺礼,恨不得叫满京城的人家都晓得颜韶桉属意孟家。
谁曾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短短三载,面目全非。
“想来二爷是因为走账那事儿,罢了罢了,姑娘计较这些做甚,左右花的是他颜府的钱,只要咱把自己的嫁妆拢在手中,妥妥贴贴的,旁的一概不管。”王妈妈安抚她,这些年,他们家姑娘用嫁妆填了不少西府的账面,这倒好,又来了个吸血的妾室,合该及时止损了。
良久,孟禾鸢点点头,应了下来。
梅臻儿懒懒支着下颌,雪白的腕子上带了一圈翠绿的镯子,那水头格外的透润,紫檀桌上摆了许多精巧的桃木漆盒,盒内胭脂水粉、金银首饰,耀眼夺目。
若梨端了一碗牛乳银耳羹进来:“姨娘,喝碗羹汤罢,奴婢给您加了些蜂蜜,滋味儿好着呢。”
梅臻儿搅了搅银耳羹,小口小口的缀饮,若梨恭维她:“二爷待您可真好,这些东西眼睛都不眨就给您买了。”
梅臻儿淡笑:“目光短浅,不过是些身外之物,当务之急,还是子嗣。”
若梨了然:“是了,同鸢堂的那位是个福薄的,我前儿个还见喝着汤药,自是比不得您身体康健,只是……”若梨犹豫道:“主母未诞下嫡子,姨娘若是承恩,翌日便得服用避子汤了,那位王妈妈……”
梅臻儿却面色淡然,不疾不徐:“无妨,我自有我的法子。”
当夜,颜韶桉便宿在了流玉阁,听闻光是叫水便叫了三次,翌日晨起,王妈妈掐着点儿端了避子汤去流玉阁,她琢磨着这时辰二爷应当是不在了,便扬着声儿:“梅姨娘,少奶奶差老奴来给您送汤了。”
屋内半响没动静,王妈妈蹙了眉头,刚要提声再喊,门开了。
颜韶桉从屋内踏了出来,一身月白衣袍,眉眼清俊,却浮起了淡淡的不悦。
王妈妈失色欠身:“二、二爷。”夭寿了,这大日头的,怎么还在屋里呆着。
梅臻儿紧随其后的出了门,双颊绯红,仿若枝头簇拥的桃花,双眸顾盼生辉,浅浅一福身:“妈妈对不住了,伺候二爷起得迟了些。”
颜韶桉蹙眉,盯着王妈妈手上的食盒:“这是何物?”
王妈妈瞥了一眼梅臻儿,心下颇有些讪讪,但仍是一副按着规矩办事儿的模样:“爷,这是……避子汤,按着规矩,姨娘须得服用此汤。”
她说完后,庭院内一时没了声息,颜韶桉脸色阴沉的盯着她,看的王妈妈心间七上八下的。
孟禾鸢正在东府同孙氏商议,明日便是同平阳郡主一同前去广昭寺的日子,婆婆文海棠废文吃肉文都在企鹅裙八爸三另妻七五三柳出行打点,东西府干脆一起来,孟禾鸢没有经验,便顺道请教孙氏,岑氏、大姑娘颜韵华也在旁听着,四人边绣花边闲谈着。
“广昭寺的斋饭是不错的,胡塌饼最出名,凉拌胡萝卜也好吃。”颜韵华笑嘻嘻的说。
孙氏点她:“贪吃鬼,都快嫁人了还这般。”
颜韵华用针戳着绣品:“谁说嫁人了就不能这样了,陆府又不必我掌中馈,也不必我日日孝顺公婆。”
孟禾鸢在旁听着,一时淡笑,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想法。
春缇进了屋,看了眼其他三人,不动声色的走上前,附耳低语了几句,孟禾鸢神色淡了下来,岑氏离得近,敏感的问:“怎么了?”
孟禾鸢笑笑:“西府还有些事,我得回去一趟。”
孙氏忙道:“那赶紧回去罢,事情要紧,没得叫你婆婆逮了短处。”
孟禾鸢福了福身子便匆匆的离开了,孙氏看着她匆忙的背影叹气:“鸢娘是个惹人疼惜的,若是福气厚些,便能同筠哥儿成一对。”
岑氏赶紧阻拦她:“母亲吃醉了酒不成,陈年旧事了,还是少提为好。”
孙氏:“瞧我,你提醒的对,若是不小心在慕姑娘面前说漏了嘴真真是坏事儿了。”
朝阳倾泄在青石路上,暖意融融的晒化了积雪,稀薄的雪水沾湿了鞋底。
春缇帮她裹着大氅:“姑娘慢些,雪天路滑,当心摔了,您现在心静不下来,还是要慢些走。”
孟禾鸢确实如春缇所言,心里七上八下的,方才春缇同她说王妈妈被魏氏打了板子,她当即便坐不住了,想着赶快回去。
“姑娘,小心。”春缇一声惊呼,孟禾鸢还是心神不宁的踩到了一处半融不融的冰处,当即便摔了下去,月白色毛领大氅层层叠叠的堆积在了水洼里,春缇眼疾手快的垫了一下。
好在衣裳厚实,人没有摔出什么事儿,就是衣裳吸了脏污的浑水,又沉又冷,二人狼狈不堪。
春缇给她整理衣裳:“姑娘,我们还是先返回孙夫人院子换身衣服罢,这么冷的天,别冻坏身子了。”
孟禾鸢忍着难受:“无妨,只是大氅湿了罢了,脱了便好,王妈妈等不得,还是先走罢。”
春缇眼睛瞪圆:“这如何使得。”
二人争执不下,春缇委婉说若是王妈妈知晓因为她而叫姑娘受了寒生了病,恐怕自责不已。
但孟禾鸢罕见的固执,春缇无奈,廊庑下却突然响起清冽嗓音:“怎么了?”
二人顺着声音望了过去,雪青色身影矗立在廊庑下,身披厚实的毛领大氅,墨发半垂,眉眼温润秾丽,脱俗的容貌叫女子见了都难以移开视线。
春缇不动声色的挡在孟禾鸢身前:“大爷见谅,我们奶奶弄脏了衣裳,不便见人。”
颜韶筠不动声色的垂眸看了一眼,沉吟了半响:“云矜的院子就在旁边,若你能等几许,我这就差人拿一件大氅来,也省了你回三叔母那儿换衣裳。”
孟禾鸢犹豫一瞬,也不矫情:“那便多谢兄长了。”,二人摔的地方正好是一处月洞门前,旁边是一处无人的屋子,孟禾鸢便暂时进了屋,那婢子回来的果然极快,妥帖的把衣裳塞到她手里便退出来了。
颜韶筠隔着窗棂,隐隐约约只余一道剪影,默不作声的守在外面,孟禾鸢心下感动,她急急翻着手中的衣裳,发现那婢女竟带来了一整套的替换衣裳,犹豫了一瞬,当即决定,来都来了,换了再走也体面些。
等会儿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还是莫要苛待自己。
孟禾鸢悉悉索索的脱了衣裳,脏水浸湿了她的百迭裙和亵裤,上半身还好,没怎么弄脏,这衣裳是府上给大姑母回府备得,倒也身形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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