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哽着嗓子回复:“没事儿。”
“真对不起,最近换季我也没别的衣服换,只能穿这件了,你不会在意吧?”
她的语气太真诚了,很是温柔,盛寻却觉得哪里很奇怪,他抵触地摇摇头,没有开口。
这天的晚自习隐隐约约的,他总能听见自己的名字,而陈雪的耳朵一直红艳艳,他只能偷偷给荀铮发短信,约他下课以后某一楼层的厕所见。
听见下课铃,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冲出教室,把一脸莫名其妙的哥哥推进隔间里催促:“换衣服,咱们俩换衣服。”
捂着荀铮的浅棕外套回到教室,如坐针毡之感终于减轻一些,他没有再看陈雪的表情,安心做题,回家忍痛把自己很喜欢的黑色套头卫衣塞进衣柜最深处,决定再也不穿去学校了。
还顺带着喜爱摸摸另一件白卫衣上,余照给他系的蝴蝶结。
他开始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不打开手机,是万万想不起今天日期的。
午休只能趴在桌子上睡觉,盛寻皱着眉揉自己僵硬的脖子,只觉得每一根筋都酸疼。
还没从困倦里抽身,陈雪转身递给他一瓶水。
总是帮陈雪拧水他都习惯了,半睁着眼睛接过来拧完又递回去,陈雪一言不发地接过,连谢谢都没说。
“好甜呀。”
远处两个女生小声讲。
他脑袋里警铃大作,瞌睡瞬间飞没了。
偶尔老师念名字,他和陈雪前后挨在一起,班里就有嬉笑声。
跟同桌借笔记,陈实会坏笑着建议他跟陈雪借。
这种全班都揶揄他和陈雪的氛围让他很难受,不适又抵触,可这样的烦恼显然不适合跟余照讲,他只能自己默默消化。
陈雪轻轻将笔记本放在了他桌上,他将目光放在粉色封皮笔记本,浑身难受。
“陈雪,我先不用了,谢谢。”
2009年9月19日,不知道离开余照以后的第几个周六。
盛寻细长的手指胡乱摸索枕边,换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了震动的手机。
“盛寻,起床,七点半了,限你十分钟打开电脑。”
他头发乱七八糟像个鸡窝一样,坐在凳子里迷蒙打哈欠。
“然后呢?”
“然后,请打开你的英语书。”
他抓抓头发,从书架上抽出英语书清清嗓,又顺手挠挠脖子,将脖子附近的白皙皮肤都挠红了。
余照卷卷书,柔美杏仁眼满是笑意:“盛寻同学,早读开始了,不能吃零食,不许交头接耳。”
他闷闷笑两声,揉揉脸让自己清醒。
“你九点开始补文科的课,对吧?”
“嗯。”
“那以后有时间我就带着你读课文,加背单词,现在请你把耳机戴上,不然咱们听不清对方说话。”
余照整个人团在凳子里,小小一只。
“你们学到多少页了?”
“三十四。”
“这么快?”
“那你翻到第三十五页,正好是新的课文,拿出笔来,第一句....”
余照读英语课文清脆流利,没有如他一般的蹩脚口音,清澈好听。
她读完一句就停下来,盛寻后知后觉她在等自己跟着读。
他连忙清清自己早起不中用的嗓子,在余照纠正他某个发音的时候,跟着不断重复。
“记住了吧?现在把音标直接写在这个单词的上方。”
“好,下一句。”
这方面她是极其有耐心的,一个小时下来,勉强读完两小段,但这两段盛寻现在已经可以独立地读下来了。
她甚至给他划分了读课文应该在哪里断句。
“英语是一门没有捷径的学科,如果不背单词,那么阅读理解题在你眼里都是#%↗我%什么√你@。”
他被逗的咧嘴笑,近日鲜少如此开心。
“行啦,距离你补上午的课还有二十分钟,快去洗漱吧。”
他下楼的时候补文科的老师已经提前到了,他不好意思地给对方倒茶,称得上是狼吞虎咽在厨房里把留给他的早饭吃完。
随后将空盘子放进水槽,抽一张纸擦擦嘴,急匆匆赶回客厅坐好。
周日晚自习,他背着书包进教室,扫地的同学抬眼看到是他,笑着揶揄一句:“荀钰,昨晚失眠了吗?”
“什么?”
“昨晚睡得好吗?”
陈雪的同桌也这样讲,他只能求助地看向陈实,瞧陈实摊手。
“你刷刷空间就知道了。”
云里雾里,莫名其妙。
他皱着眉回家,面对阿姨询问要不要吃夜宵摇头,一身冷气坐在凳子里,板着脸刷同学们的动态。
看得出来大家都很喜欢分享生活,他的鼠标一路往下滑。
直到,他看到了陈雪的空间动态。
【昨晚梦到你了,听说被别人梦到的人会失眠,希望你不要失眠,做个好梦。】
下面有同班的女生评论:【XY是不是?猜到啦。】
下一层是:【梦到谁?[阴险脸]】
她每一条评论都认真回答,只有带着XY字母的那条,没有任何的回复。
盛寻轻轻砸一下鼠标,有种一拳打出去也会打到棉花的无力感。
这导致了后来陈雪又一言不发给他递水瓶的时候,他僵硬着脸快速讲:“我拧不开,你找别人帮吧。”
小余老师的英语突击早读很有用,英语课上,他语速平缓地念完课文,甚至在老师要求翻译一下时,只是停顿两秒,就顺利说出来释义。
陈实好奇地凑过来,看他空白处都写满了的英语教材,啧啧称奇。
“你还真是下功夫啊。”
2009年9月27日。
考完月考最后一科,他雀跃着在回家路上给余照打电话。
“再上两天的课我就能回去了。”
余照那边有点犹豫:“盛寻..要不这个假期先别见了吧?”
那团燃了一月之久的期待被一盆冷水浇灭,丝丝白烟哽在他的喉咙里,嗓子生疼。
“为什么?”
“你看,我们高二就放三天假,然后这三天假里我可能还有点事儿。”
“那你忙你的,我等你忙完。”
她还是犹豫。
“所以,不能跟我说是什么事儿吗?”
电话那边安静下来,这沉默让他心底冰凉一片。
“你知道,我期待了多久十一假期吗?”
他大步往家走,眼底湿润:“你根本就没想过让我回去,跟我爸妈一样,你们当初说的那些,就是为了哄我回家,是不是?”
“我没有,我是真心的。”
盛寻气得想挂电话,但又舍不得,卑微地抹了把眼泪开口:“你总不会三天都有事儿吧?能一起吃顿饭也行,行吗?我肯定不耽误你的时间。”
“可你这么远回来,花路费花着精力,只能见一会儿,不值得啊,有这时间还不如在家好好休息。”
他咬紧嘴唇,瞪大眼睛。
“我才不管什么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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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寻的九月关键词:好好学习,拒绝乱点鸳鸯谱。
有一阵没睡过完整的觉了。
黑夜被分割成一个个折磨人的短剧,有的惊悚,有的焦躁,有的难堪、愤怒,唯独没有平静。
姜远将掉下沙发的被子踢一踢,重新捂住自己,看窗外八月末的朝阳。
在沙发上睡觉醒过来会觉得腰酸,因为整夜不敢翻身,就缩在小小夹角,如同活在某种规则里,被限制,被禁锢,难以脱身。
卧室方向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懒散坐起来,抱着被子看走出来的舅舅,他穿着一身水洗磨白的睡衣,推推自己的方框眼镜。
“小远,马上就开学了,今天去看看妈妈吧?”
他接过舅舅递来的十块钱,听他继续讲:“今天你舅妈要带着妹妹回娘家住一天,白天家里没人,你吃了饭再回来。”
舅舅在一家通信公司营业厅做柜员,即使是在家,说话也和颜悦色。
“起来洗漱,疗养院那么远,早点去早点回。”
“行。”
觉得他回应太简短,舅舅上来揉乱了他的头发:“小伙子,这么惜言。”
镜子上一块水渍恰巧对应他无神的瞳孔,他将头发囫囵梳几下,坐在马桶上机械刷牙,惜言是什么意思来着?
惜是珍惜..言是语言,原来舅舅是说他的话太少了。
他刷牙的手顿住,愣在了原地。
一阵刺耳的闹钟叮铃铃把他震的一个激灵,舅舅已经穿好了工作服,正在餐桌边放置碗筷。
“小远,上完厕所了吗?吃早饭。”
他像是才回过神,连忙漱口,捧水洗两下脸,一脸水气地坐在餐桌边,和舅舅对坐着喝粥。
舅舅又温声叮嘱:“马上就到秋天,妈妈的状态好,你多陪她说说话。”
“知道。”
舅妈趿拉着拖鞋走进厕所,哈欠打到一半就尖叫起来,舅舅粥也顾不上喝了,连忙赶过去。
“怎么了怎么了?”
“又这样!”
厕所的门拉上,将舅妈不满意的控诉挡在里面。
“不是大事啊,就是忘了,你别老一惊一乍的。”
“你说我一惊一乍?多大的孩子了,都高中生,瑶瑶一个小孩都知道上完厕所要冲水,恶心死了。”
恶心死了。
谁呢?谁也这么跟他讲过?
睡不好让他的记忆力变得很差,左半边的脑袋常常感觉沉重又滞涩,完全转不动。
两个小时后,他在一家偏僻的疗养院大门前下了车,在门卫处登记。
“对,我探访。”
很少有人像他一样探访却两手空空,门卫奇怪瞧一眼,挥手示意他进去。
疗养院的住院楼纯白,白得怪异,一进门就是浓烈的消毒水怪味。
走廊正闲逛的老年人满脸沟壑,见到他,呆滞的脸上突然就有了表情,那是在黑暗中见到光亮的神情。
他满脸期待抻抻自己的条纹病号服:“爸爸,你来接我了吗?”
姜远连忙挣脱开这不认识的爷爷,快步上楼梯,无视对方步履蹒跚在后面追问。
“爸爸,你好几个月没来看我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一口气爬到三楼楼梯口,在值班护士的单人桌边再次登记,才能进入女病房区。
神情憔悴痛苦的女人在走廊里拉住他的衣袖,两眼发直。
“你知道最遗憾的事情是什么吗?你不会知道,是你从来不会正视我。”
“我有时候甚至想不明白,我到底是爱你还是恨你,他把我的宝箱抢走了,红色的,我儿子给的。”
他挣扎几下,可那阿姨的手就紧紧攥着他的袖子,为难之际,隔壁跑出来一个胖胖阿姨,开朗地与他打招呼。
“你又来看妈妈了?”
她挽着攥住他衣袖哭起来的阿姨手臂,相携走远。
他这才走到妈妈的病房前,来到第三扇门前。
妈妈正披散着长发看窗外,身形纤细,一直踮着脚,他伸手敲敲门,没等应答就推门而入。
“小远!”
妈妈惊喜地扑过来抱住他,扬起笑脸。
“你吃饭了吗?”
“嗯。”
他望向那扇封得死死的,根本推不开的窗户。
“你刚才在看什么?”
妈妈苍白的脸上满是小女孩般的天真烂漫:“在看你呀,从你走进来我就看到你啦。”
妈妈翻箱倒柜,认真找东西,随后献宝似的递给他。
“给,儿子。”
一瓶酸奶。
“啊,吸管。”她又蹲回柜子前,似是念叨给自己听的,“喝东西要用吸管,白色的吸管。”
可柜子里的铁罐子当啷当啷撞个不停,怎么也找不到,她急切起来。
“白色吸管!”
姜远握住她的胳膊肘,示意她回头看,利落地在她眼前把酸奶瓶口的铝膜撕掉。
“这样就能喝了,不用吸管。”
“好吧。”
妈妈拽个凳子,反着坐趴在椅背上,胳膊交叠看他喝酸奶,仿佛这样她很快乐似的。
满室寂静,母子两个谁都没有再开口,直到酸奶见了底。
“我要开学了。”
“开学要买书包。”
“开学会有小朋友,你要好好和小朋友相处,别打架。”
“开学了我就不能常来看你了。”
天色渐晚,护士推门要求他回家,姜远走到门口,见妈妈一拍额头,不断嘀咕自己忘了件事。
她回身去拿自己柜子里的铁罐,掰开盖,将零零散散的纸币悉数拿出来。
“给,小远。”
轻飘飘的纸币却让他心头颤动,他惊惧交加,反手握住妈妈的手腕。
“哪儿来的钱!”
“快说啊!谁给你的!”
音调陡然拔高,把妈妈吓得脸色煞白,嘴唇发抖。
“我...叠纸鹤,叠了好多个纸鹤。”
一旁的护士见状开口:“我们这也给病人提供点能挣钱的小手工,前段时间叠一个纸鹤给五分钱..行了,齐秀秀的家属,快点走吧,我们这探视的时间要到了。”
姜远痛苦地闭闭眼,将二十块钱塞回妈妈手里,快步往外走。
牵着手的胖胖阿姨向他挥手再见,另一边的爱哭阿姨反而向他大喊。
“我想通了!”
“我爱他,只是我出错了。”她喃喃道,“我出了故障,我没法再爱他了。”
直到走出住院楼,他才敢回身,空洞、压抑、难以消解的痛苦,是这栋楼里每个人心里都有的通病。
舅舅进门时,他已经双目无神地躺在沙发上许久,时间变成感知不到就似乎不存在的事物。
“小远,吃饭了吗?”
瞧他仔细回想,舅舅笑笑,打开冰箱:“你这孩子,吃没吃饭还得想这么久吗?”
“看今晚舅舅给你露一手。”
但显然,舅舅厨艺有限,肉丝切得有粗有细,青椒也黑了好几块,瞧见舅舅期待的眼神,他昧着良心点头。
“好吃。”
舅舅从自己的外套掏出信封,数出三百后,顿了顿,又拿出一百。
“下个月的饭费,花完了跟我要啊。”
姜远看着四张粉色的纸币,舅妈的质问犹在耳边。
“瑶瑶多久没买新衣服了?那天出门,想买条裙子,哭了好一阵,我死死咬牙没给买。”
“你小点声。”
“我小什么点声!咱们的日子过不过了?你妹妹一个月一千三,你外甥四百,你一个人的工资全进去了,就你是好人是吗?我们娘俩跟着你喝西北风?”
姜远揉揉额头,感觉脑袋里很痛。
高二分文理,鉴于高二五班大部分同学都选择了文科,于是将选理科的同学打散去了理科班。
这个班级下课时总是很吵,吵得他不耐烦,想要大喊一声闭嘴,尤其是现在与他隔着个过道的吕凡和高山海,总是大吼大叫,打打闹闹。
为什么别人可以快乐幸福呢?
而他却总是跟这两个词不沾边,偶尔他会想,凭什么,命运凭什么这样对他。
小时候爸爸骂他是什么来着?丧门星。
他没什么表情地低下头去看政治教材,爸爸这样骂自己的儿子,难道他自己就不是丧门星吗?
如果不是他抛妻弃子卷走家里所有的钱,他跟妈妈也不会落到这个境地,他跟他爸简直就是妈妈命里难逃的劫难。
大白天的,教室为什么开灯了啊,他挤挤眼睛,只觉得骤然亮起的灯光刺眼,将眼前雪白的书页照耀的反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人被强光照着,就像是灵魂被剥离出来。
下一秒,书上的墨迹在雪白底色上倏忽消散,又乍然聚起,喷泉一般喷涌开来,逐渐形成一张嘶哑怪叫的男人脸。
他心脏咚咚地跳,下意识一推桌子,想将那飘过来的恐怖人脸推走。
可事与愿违。
教室里刺眼的灯光开始闪烁,那人脸脱离书本,扭曲着爬行,越凑越近。
他害怕地僵直在原地,无法抽身,无法动弹。
任由那张诡异的脸在他的眼前耀武扬威飘来飘去,很快,如同吹散了一株蒲公英,教室的四周,就连瓷砖缝隙里,都开始涌出无数想要挤出来的头颅和人脸。
他们围着他庆祝,狂欢着,看他目眦欲裂而哈哈笑着,尖锐的笑声钻进他的脑袋,让他抱住自己的头恨不得把头拔掉扔了。
别笑了!别笑了!
“姜远....”
呼唤的声音被关在陶罐里,盛满了水,空旷又遥远。
“姜远,你怎么了?”
是谁的声音?
他费力地想扭头,却一个指头都动弹不得。
他忘了,他的周围还有无数飘来飘去的人脸,最开始的那个,飘到了他的正前方,丝毫不掩饰恶意,大笑一声就钻进了他的胃里。
“呕....”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一切都完了,他绝望地想,野鬼钻进他的身体里,他现在不是他自己了,他会被不知道哪儿来的野鬼支配。
他不属于自己,他满心绝望,张开眼睛。
教室里的灯关掉。
“姜远,你难受就去医务室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