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她和司杭的恋情接近尾声,连在师兄的求婚派对上,她坐在人群之外,看着别人的甜蜜热闹想的也是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估计即使有十万个“如果”,她也很难生出热情招待远道而来的他。
指尖忽然一暖,云嘉低头看去,是庄在牵住她的手,她的视线上移,目光最后落在庄在脸上,他神情柔和,声音也似拂过窗纱的夜风。
“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嗯?”云嘉一愣,难以置信这会是庄在说出来的话,“给我唱歌?”
他“嗯”了一声,解释那次跟她未能见面的通电,听到电话那头的派对上有人在唱一首很老的中文歌,他和云嘉隔着电话共望一轮异国月,每一句歌词都唱进人心里。
那时,他想着这首歌真好,如果有机会……连片刻遐想都是戛然而止的,不敢想会有今日。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我爱你有几分
我的情也真
我的爱也真
月亮代表我的心
轻轻的一个吻
已经打动我的心
深深的一段情
教我思念到如今
他无需伴奏地清唱着歌词,缓缓慢慢的,气息感很重,情绪远胜于技巧,把一首朴实老歌唱出真挚深情的味道,意外地好听。
唱完,庄在望了一眼窗外正圆的月亮。
今天云嘉带着他观光巴黎,提到他们如果以前有机会见面,这个场景或许会发生得更早,他吹着风,有一瞬,想告诉云嘉,那次来巴黎他们虽然没有如约在她的公寓见面,但后来也算见到了。
只是地点在瑞士。
从她朋友发布在社交平台的视频里得知她在滑雪场意外受伤,庄在夜机飞去,转车到医院,而她做完接骨手术痛了大半夜,天亮才睡去。
所以庄在到的时候,她没有看到。
只有司杭对他的到来感到意外。
然后,很不巧,那个叫绘子的日本女生也来看望云嘉,是司杭允许的。
当时在病房跟司杭吵得很厉害,只记得司杭说的一句话,你有什么资格替云嘉说这些话?你连她的朋友都算不上。
他当然明白他没有资格。
可是他看着云嘉脸色很差地躺在病床上,眼圈便渐渐发酸发红,他太难受了,他不明白司杭为什么要这么对她,他怎么敢这么对她?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喜欢的女孩子,别人会舍得这样不顾及她的感受伤害她。
路过的护士进来提醒他们保持安静。
他拿起床头的玻璃花瓶去洗手间蓄水,将买来的花插好,等抱着花瓶站在门前,手落在门把上,却没按下去。
云嘉醒了。
他听见里头的对话,司杭的声音温柔地问着:“还有一点水没吊完,要再休息一会吗?”
“司杭,你抱抱我。”
司杭哄着她说:“怎么忽然要我抱?吊着水呢。”
她带病的声音发软,说话更像撒娇,“我想让你抱抱我,我刚刚在梦里梦到你了。”
他搭在门把上的几根手指,忽然像几个锈损严重的零件,无法再配合完成开门的动作,慢而僵硬地松了力。
调转脚步方向,路过护士站时,放下花瓶,朝电梯方位走了……
这一刻,唱完这首歌,他看着云嘉将蕾丝搭在头上,两手各扯一角,仰着脸,烂漫微笑,夸张吹捧他说我男朋友唱歌好好听哦。
庄在忽然庆幸,那一刻忍住了冲动,没有告诉她。
相比于向她陈情有多爱她。
他还是更喜欢看她无忧无虑开心自在的样子。
在巴黎时, 司杭后来给云嘉打过电话,问她有没有时间见面。
电话里,他很周全妥当地说,组了一个四五人的小聚会, 都是两人读书的共同好友, 叫她不用担心见面尴尬的问题。
云嘉说不担心什么见面尴尬的问题, 只是挪不出空,所以拒绝了。
回国后,处理完隆艺最后一点工作, 云嘉彻底闲下来才和司杭约了见面时间。
地点是司杭定的, 约在清港老城区的一家糖水铺子——他曾经为十八岁的云嘉学炸糖饺,手上燎了水泡,也因此留了疤的那家老店。
“你男朋友应该不会介意吧?”
云嘉的恋情,司杭不是这两天才知道的, 年前就听到消息, 再到云家的迎春宴上听黎嫣稀松平常地讲起,最后他自己在巴黎的酒店亲眼见到。
仿佛一个他不愿意接受的事实, 越来越清晰,避无可避地展示到他面前。
云嘉在电话里笑了下,说怎么会, 我跟他也去过一次, 他不怎么爱吃甜食。
赴约当天下雨。
司杭因事耽搁又堵在路上, 云嘉先到, 撑着一把伞, 站在卷门闭合的老店门口, 看着门上的告知留言:
店主身体抱恙,家中无力经营, 感谢新老顾多年惠顾,该店于x年x月x日起关闭。
另:该铺面即将出租,有意者可联系……
云嘉将这一意外情况告诉司杭,临时换见面地址,在附近找了一家咖啡店,坐在临窗位置,静静等人。
早春小雨,外头是灰青天气,目力所及的整个街道都被浓厚的潮湿气息笼罩。
今天清港的温度倒不算冷,云嘉穿着一件薄外套就出门了。
等待的时间里,她把这么多年和司杭之间,能想起来的回忆,通通想了一遍。
那种心脏似受潮的旧书一样皱巴起来的晦涩滋味,好像无关爱情的遗憾,而是与儿时亲密的玩伴一路渐行渐远到无话可说的失离感。
明明早有预感,不想彼此走到这个地步,无济于事。
即使是和平分手。
云嘉早就对滑雪不热衷了,答应司杭去瑞士滑雪度假前,两人之间已经穷途末路,还能一起出游,像每段关系彻底破裂之前最后的回光返照。
他们和堂堂人先到,司杭的朋友稍后一些,带来了绘子。下楼的司杭表示不知情,朋友只说要带上新女友和女友的好友,他不知道会是绘子。
他的语气既置身事外又云淡风轻,却好像在期待云嘉生气,哪怕是言语上给绘子一点难堪也不要紧,云嘉顿觉索然无味,对还没正式开始的度假已经充满后悔。
但她笑了,配合司杭的不知情,说:“大概是缘分吧。”
于是分房后,司杭成了生气的那个。
雪场受伤是意外。受伤的游客不止云嘉一个。狠摔出去,失去意识前云嘉还在想,上次这么痛是什么时候?
她如此想着,也如此做了一个梦。
醒来时,司杭守在她床边。
云嘉慢慢睁开眼,愣愣地看着他,好像在消化梦境与现实的差距,过了一会儿,她靠着床头,伸出手臂,让司杭抱抱她,她告诉他,她刚刚做梦,梦见他了。
但梦境是模糊的,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那是在曲州发生过的事,他一直紧抱着她,一路跑。
云嘉靠在他肩上,低低的声音透着虚弱:“我模模糊糊听见你在喊我的名字,你抱着我一直往前跑,四面八方都是黑的,我睁不开眼睛,只能感觉到你的手一直在抖,那种迎着风,急促得要命的呼吸声,听着肺叶都疼,我就在想,如果我死了,你肯定也要难过死了。”
司杭似乎不愿意同她聊这个话题,只说怎么会做这种梦,不好的事,不要再想了。
但云嘉分毫不受影响,声音继续。
“但你现在抱我,我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你也是,对吧?”
司杭明白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他们和以前不一样了,但仍不愿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扬起两分似哄非哄的的笑,迂回着说:“嘉嘉,感情不可能一直不变。”
她就笑,还是很虚弱的样子,说我知道。
“一直不变,是违背人性的谬论,可我就是想要那种重来一万次也不会悔改的谬论。”
她推开司杭的怀抱,望着他,即使病容憔悴,苍白的脸上也有种通透的灵气,熠熠生辉。
“如果只是一般的好,那我们当朋友就好了。”
司杭按着她的肩,固执地想要说服她:“可是嘉嘉,现实就是这样的。”
云嘉不是不明白。
他们处在一个由金钱堆砌的薄情世界,就像司杭的父母也是年少相识、门当户对,结发为夫妻,如今能做到明面上的相敬如宾已是难得。
那一刻,她只清楚地知道这些日子和司杭以恋人身份相处的感情,不是她想要的,甚至不如做朋友时开心,但她不知道自己所期待的那种重来一万次也不会悔改的谬论——这种爱,是否存在,她又是否能拥有?她消极地想,或许再过几年,或许换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自己会理解和接受对方在感情里的分心。
她所在的世界里,从小就不缺女性长辈言传身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大智慧。逢场作戏这四个字,是一些男人的挡箭牌,也是一些女人的遮羞布。
但她一点也不愿意成为这样的人。
短短的时间里,云嘉眼底情绪几度转变,但从始至终没有一丝妥协的意思。
想好了,她平静地对司杭说:“我知道——”
她很清楚,在感情里渴望太纯粹的东西,以至于一点点瑕疵,都会扫兴。
可是,宁缺毋滥的人愿意扫兴。
“但我不是你以为的现实。”
出院那天,护士站送来的那束花,意外地没有凋谢,淡粉的花苞被水养得展开花瓣,露出花心,有些盛放的姿态。
云嘉带不走,只折下一支,放进衣兜里。
从瑞士回巴黎前,她对司杭说,我受伤的事,不要告诉我爸妈,你找一个时间,我们跟双方父母说一下我们分手的事。
回顾这段感情,好似一段语病频出的冗笔,本就没有什么亮点和意义,花越多的时间去理解,好像只会越失望。
云嘉想着及时止损。
但好几年过去,当司杭带着半身雨气坐到自己对面,彼此寒暄,谈天气、聊路况,再自然切进工作话题,云嘉更加清晰地明白,感情的事,没有及时止损可言。
错误恋人拨不回昔日好友的位置。
而司杭此刻看着面前说话的云嘉,想的却是在巴黎的那通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庄在难得休长假,她想专心陪男朋友,工作的事之后再聊也可以。
当时他在电话那头久久无言,半晌才挤出一个好字。
他想,明明小时候他们还是性情相投的同类,为什么长大后却沦落到只剩公事可谈。
是从哪里开始错了的?
直到公事聊完,司杭仿佛也有了自己的答案,望了一眼被淅沥小雨蒙上一层水珠的玻璃,这里是三楼,较高的地势可以看见卷门紧闭的糖水铺子。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庄在这个人就好了,或者,他过他应该过的人生,不要出现在我们的世界里就好了。”
司杭的声音很低,语气也很轻。
云嘉唇角一弯:“你在开什么玩笑?”
司杭将视线挪回来,拇指仍下意识按着手背那块渐淡的疤痕,他看着云嘉说:“我没有开玩笑。”
“我们不合适,是相处中彼此感觉到的,会分手,也跟庄在无关,你不要再说这种幼稚的话了。”
“幼稚?”
司杭笑了一下,“我在你眼里已经是这样的人了吗?那庄在呢?他现在在你眼里很好吧?”微微仰起脸,他思考片刻,“让我猜猜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是不是说他高中就喜欢你,要不是阿姨跟你舅舅打招呼不许他靠近你,要不是我警告他,叫他有点自知之明不要连累你,他一定早就勇敢示爱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放弃,多感人,还真是可歌可泣呢,还不止,他等这天应该等很久了,当然要告诉你,你在曲州被绑架受伤那次,是他找到的你,把你送去医院,给你输了血的也是他。”
云嘉顿在司杭说的这些话里。
只有妈妈跟舅舅打招呼不许庄在靠近自己的事,云嘉听妈妈提过,至于其他……她完全反应不过来。
而面前的司杭情绪涌起,眼里有着浓浓的不甘和痛苦,盯着云嘉说:“可这算什么啊?嘉嘉,你小时候因为福利院那个叫雪芝的孤儿抑郁成病,后来又因为庄在复发,那些你感到痛苦的日子,是谁陪在你身边?庄在就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听阿姨的话,不听我的告诫,一定要这么不管不顾地往他的世界里跑,给他向你献殷勤的机会!”
入耳的每一句仿佛都是事实,但每一句都刺耳。
云嘉颅内响过一道轻微嗡鸣,张了张嘴,却没来得及赶在司杭再次说话前,发出一点反驳的声音。
“甚至!你在瑞士受伤那次,他都不知道是从哪里跑来,带着花来看你,戏都被他一个人演完了,要不是那天他后来又走了——”司杭讥讽一笑,“也不用等到今天,恐怕当时我们一分手,他就会迫不及待来表明心迹。”
云嘉消化着又一则消息,面色却不起任何波澜,在司杭反问她是不是因此而感动时,也只是眨了眨眼,点了一下头,应和着说:“对,会感动。”
司杭不能将无所谓演得豁达,云嘉的平和,跟他饱受刺激却寻不到出口的内心反应,形成巨大对比,一正一反,也将对话气氛压制在一个正常波幅里,而他一声声的低笑却渐渐透出凄迷的意味。
那一刻的滋味,是复杂的。
他既嫉妒庄在,又有些羡慕云嘉。
他问云嘉:“这就是你想要的感情是吗?”
云嘉再度点头:“我很满意现在。”
司杭也随着她点了一下头,仿佛是“你喜欢我没意见”的一种冷嘲,他提醒道:“但是嘉嘉,你别忘了,一个如此处心积虑只为感动你的男人,他的喜欢也不纯粹。”
“怎么就不纯粹了?”
“如果他真的喜欢你这么多年,他不会进云众的,他不是聪明能干吗?那他可以自己去创业、开公司,最后还不是选了拿你当捷径?因为这条路才最好走,他只要演一演不图富贵不贪荣华,等着你爸爸提携他,到时候名利双收,每一个曾经瞧不起他的人,最后都会被他毫不费力地踩在脚下。这就是他想要的人生。”
“你呢,嘉嘉。”司杭看向云嘉,问,“你成全他,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纯粹的爱了吗?”
云嘉看着对面的司杭,只是沉默。
听司杭说这些话的时候,云嘉两度有反驳欲望,想去纠正司杭,想去替庄在解释,可等司杭一通话说完,她反倒没了开口的念头。
过了好一会儿,云嘉才将思考着垂下的眼睫再度抬起:“或许你说的对,不止是你,很多人都会这么想,只有我……看他不同,所以在你们眼里,我应该有点蠢吧?”
司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声音柔和下来:“嘉嘉,你不是小女生了,我不希望你再因为天真受伤。”
“天真?”云嘉捉住一个词,笑了笑,“我最天真的时候,应该是和你谈恋爱。明明我们之间相处那么别扭,还期待着日久天长就会好起来。司杭,我们其实一直是同类,都在追求纯粹的东西,不然你不会反复试探,甚至要用绘子来刺激我,你不满意,既不愿意放手,也不甘心将就,所以你才会痛苦。你比我更早知道,我们根本不合适。”
实话永远难听,却也永远反驳不了。
司杭忽然预感到,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他和云嘉如此近、面对面坐着谈及过去种种。他被云嘉这番话说得心乱不已,甚至好似真的分不清对云嘉的真实感情。
可是预想到日后彼此之间再也无法挽回的疏远,涌起的鼻酸却是无比真实的。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家关门的糖水铺子,昔日一早就要排长队的铺面,如今已经凄凉萧条,不见人烟。
他不明白自己哪里输给了庄在。
难道就因为彼此出身相同,所以都做不到低声下气讨好对方,而庄在放得下姿态,会挖空心思博她欢心,只有做这样的事,云嘉才会觉得感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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