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蔓更不好意思了,抿抿嘴说:“我小时候好傻啊,而且我有点自卑,我总觉得我们家很不好……后来我做手术,姐姐你来看我,还送花给我,我就知道你不是嫌弃我们家没有大房子,但是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哥哥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的画,他送不到你手上了。”
——哥哥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我的画,他送不到你手上了。
听到小姑娘用低落的声音说出这句话,云嘉心里划过一瞬异样的钝痛,甚至称不上痛,是一种很沉的感觉。
高中毕业后,她只是回清港读大学了而已,一条隆川湾而已,很远吗?
他也可以来找她的,但是一次都没有。
耳边又响起庄蔓雀跃的声音:“不过我一直在画画哦!姐姐,你给我买了我人生的第一套颜料,我考上隆艺又遇见你了,你以后还是我的老师,姐姐,你觉不觉得好神奇!”
“嗯!”云嘉藏起心绪,也笑着点头,“说明我们有缘分,那姐姐今天请你吃饭吧?”
庄蔓拿起手机准备发消息,询问道:“那我可以告诉我哥哥吗?”
云嘉浅抽一口凉气,陷入思考。
如果答应,那么正常情况下,势必要顺口说一句“那你问你哥哥要不要一起吃顿饭?”,可云嘉今天不太想和这个人见面。
她对庄在没有恶感,一星半点都没有。
只是一想到这个人,有种没由来的紧张,就像三天没洗头整个人既憔悴又满脸油光,这时突然被告知,你现在得下楼见人。
那种被动感,条件反射一样的抗拒。
她想到徐舒怡给她办接风派对,她在包厢门口听到庄在的名字,那一刻的顿然,好像也是这样的感觉。
云嘉忽然意识到,庄在好像不是一个能让她以平常心,或陌生人心态随时随地去坦然见面的一个人。
可是如果回复庄蔓“你别告诉你哥哥了,我今天不太想和你哥哥见面”,好像也很奇怪,庄蔓可能会问她为什么?疑心是不是两人的关系出现了问题。
到时候又怎么解释?
她和庄在之间,压根就没有什么关系,就别提什么关系出现问题了。
云嘉一时思绪阻塞。
而且她像人格分裂了一样,脑子里出现另一个小人声音,鄙夷俯视道:“怎么这点儿小事也要烦啊?”
在她过久的沉默里,副驾驶的庄蔓已经放下要发信息的手机,还替云嘉的沉默想好了理由。
“姐姐,是不是我哥哥最近很忙啊?我们喊他一起吃饭,他肯定来,到时候就耽误工作了。”
这话也不是凭空说的,庄蔓联想到自己,声音低低地开口,“我今年过生日,非要哥哥回来,就耽误他工作了……”
云嘉问:“你今年过的是十八岁生日吗?”
“嗯!我想让哥哥一起庆祝,就害他错过航班了。”
云嘉安慰她:“没事的,这么点小问题你哥哥处理得好。”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我妈妈批评我了,她说我们不能自认为是小麻烦,就无所顾忌地麻烦别人、耽误别人。”
这话一出,云嘉面前立刻浮现出一个具象的女人形象——庄在的继母。
那是一个适合放进电影镜头里的坚韧女人,孤身带着女儿来隆川看病,仍然不会放过一星半点的碎片时间来做工,她识字不多,密集灵活的城市交通常常令她寸步难行,出不了远门,就帮附近的小工坊缝坐垫布套,按件计费,五毛钱一个。
每每想到那个场景,云嘉都有点羞耻和惭愧,她下意识地认为那岂不是像白蚁一样默默做工却毫无所获,对方却内敛又满足地抿嘴笑着,说零零散散一个月也能赚不少,够她们母女在隆川的吃喝了。
“你妈妈现在还好吗?”
“很好!不过她在城里住不惯,回曲州老家了。”庄蔓两眼灿灿地朝云嘉望过来,“姐姐如果你还有机会去我家就好了,我们有大房子了!”
“好啊,有机会就去。”
吃完饭,云嘉带着庄蔓去商场,想给她补一件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小姑娘一开始怎么也不答应,生怕云嘉再破费,说今天吃这顿饭已经超级开心了。
云嘉搂着她肩膀说:“放心吧,姐姐很有钱!”
小姑娘可能被她妈妈教育得太好了,怎么劝也劝不动。
“可是有钱也不能乱花!我哥哥现在也很有钱,可是我妈妈说哥哥的钱都是很辛苦才赚来的,我们不能分担他的辛苦,却总是花他的钱,这样不对,姐姐,我也不能乱花你的钱,你也有你的辛苦。 ”
云嘉哭笑不得,只在心里感慨,天,这孩子被教得可真单纯。
“ 我呢,跟你哥哥不一样,我的钱它真的不太辛苦,你哥哥有钱是你哥哥有本事,不一样的,不用替我辛苦。”
一通软磨硬泡后,云嘉把她拉进附近的香家专柜,买了一件小裙子。
出来时,庄蔓抱着由专柜店员用礼盒缎带精细包装好的裙子,很喜欢又很珍惜,笑着说:“这个等我开学的时候穿!”
庄蔓原本的计划是高考后来隆川找一份兼职,但是庄在没允许,给她报了驾校,让她学车,还给了她一笔钱,让她多出去玩,把隆川逛熟。
她在网上看别人的攻略,也做了一份自己的,有好吃的,有好玩的,本来是打算一个人去的,因为意外重逢云嘉,她一到饭点就来学校找云嘉,说知道哪里有好吃的,还一副腰包鼓鼓的样子说她来请客!
云嘉跟着她,一连吃了好几天各种街头巷尾的美食。
这天傍晚,她老样子在美术楼监工,遇见上楼取落下的东西的宋执礼,两人迎面客气地打招呼,对方说:“ 云老师,楼下有人找你。”
她以为是庄蔓又按点来了。
新的美术楼还没有对外开放,没有门禁卡进不来。
她收拾了东西,匆忙下去。
一楼大厅里站着一个穿无袖裙的年轻女生,扎染的蓝色麻布,极简的设计像是自己做的裙子,长头发随意卷一卷,用皮筋扎住,发尾似毽子毛一样散开。
对方本来双手插在裙兜里,穿着帆布鞋的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踮着玩儿,忽的转过身,看见云嘉,脸上浮现一点尴尬。
可能因为这个楼不能随便进,她主动解释。
“ 我在等人。”
“宋老师吗?”
对方点点头。
云嘉背后响起下楼的脚步声,宋执礼的声音要比往常清透,就像在琴键上快速弹出了两下轻音。
“ 阿簌。”
宋执礼给两人做了简单介绍,国外回来的云嘉老师,我女朋友章簌。
云嘉没在大厅看到庄蔓,便问宋执礼:“ 宋老师,你刚刚说谁在等我啊?”
宋执礼说:“ 正门口,男的。”
章簌又补充两个字:“很帅。”
宋执礼立马朝女朋友看过去,一副计较样子:“ ‘很’吗?你之前不是说分辨不出男生的长相怎么样吗?”
他们跟云嘉告别,往侧门位置走去,留一段甜到齁人的争辩尾声。
“ 我以前是真的分辨不出来,后来我学了一招。”
“ 哪一招?”
“ 长得跟你差不多,我就说很帅,比你差,我就说一般般帅。”
无意间磕到糖的云嘉露出姨母笑,朝正门口走去,几阶楼梯后,她在一辆黑色的URUS边看见了等她的人,脸上的笑容也在这一瞬收拢了。
剩下的几阶台阶,云嘉慢慢走下来,她先是看了看车,然后说了第一句话,语气淡淡的:“ 你开这种车进高校,不合适。”
“ 好,我下次来会注意。”
云嘉知道章簌刚刚为什么会说司杭是像宋执礼的了,懂艺术,家境好,从没吃过苦,受过挫,身高也差不多的男人,即使是两副五官,也有很相似的气质底子。
“ 你瘦了一点。”
云嘉直接断他后话:“ 你不用这样心疼我,不然衬得我像做了什么冲动的决定,不负责任地把日子过得很烂,没有,我很好,夏天容易没胃口,我每年都这样,你今年才发现吗?”
司杭岔开话题:“ 一起吃顿饭?我们也挺久没见了。”
云嘉正想着怎么拒绝,忽然看见不远处在她望过去,就朝她挥手的庄蔓。
现成的理由来了。
“ 不了,我今天约了人,下次吧。”说着就朝庄蔓走去。
庄蔓也没有好奇车边的男人是云嘉的什么人,只是多看了两眼,就跟着云嘉一起去停车坪找车。
上车时,云嘉忽的忍不住笑,心想还好刚刚说话没被人听见,司杭也比她驱车先走——一个自己随随便便就买一台保时捷的人,怎么好意思说别人开车高调的?
转瞬,她又想,司杭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她的,他永远是一副空手接白刃的样子,要么不回答,要么怎样都好,不好就立马道歉,想吵都吵不起来。
今天这顿饭,云嘉心思颇多,没想到庄蔓吃得也有点心不在焉。
云嘉一问才知道,今天是庄在生日。
她不记得他的生日,但一想,隐隐约约记起一些印象,好像是在八月。
“ 他和朋友下属今天在酒吧过,我也想去,我都已经满十八岁了,也可以去了,哥哥不让。”
“那你知道酒吧在哪儿吗?”云嘉问,“你要是知道的话,我可以带你过去,只要你哥还没挥金如土到豪气包场,我们应该是可以进去的。”
“知道!在金融中心那边,好像……叫真心酒吧。”
“ 呃……确定是这个名字吗?”
“好像是,我听哥哥跟人打电话的时候说的。”
云嘉用手机搜了金融中心那边的“真心酒吧”,无任何显示,她就说,国内的酒吧也不至于起名字这么直白。
“是不是记错啦蔓蔓。”
“没有错啊,就是听哥哥说,晚上九点真心酒吧。”
云嘉想了想给徐舒怡拨去电话,问她知不知道金融中心那边有个真心酒吧,自己搜了半天没搜到。
徐舒怡说:“你别搜真心酒吧啊,搜UMI,Umbrellamiss。”
云嘉打着电话,报名字给庄蔓去搜地址,自己闲着,又把名字念一遍,Umbrellamiss,品评起来:“雨伞女士?雨伞……想念?”
正觉得怎么翻译都有点怪,云嘉更纳闷怎么就跟“真心酒吧”挂钩了。
徐舒怡在那头善意提示:“宝宝,其实这个酒吧中文翻译过来,大家更愿意叫它,嗯……不带套。”
云嘉秒懂。
她也瞬间接受“真心酒吧”这个颇有九十年代复古气息的名字了。
也不完全生硬,连措施都不做了的时候,可能是有真心成分在的。
“那个偏演艺吧哎,虽然有驻唱,但夜场也不太闹腾的那种,你怎么想到要去那儿了啊?我今晚要去爆叉,就是上次约过你的BombX,你要来我这边吗?今晚有型男脱衣秀,谁不来谁吃亏我跟你说!”
听着徐舒怡越说越兴奋,云嘉不禁疑惑道:“你现在不是订婚之后都在伪装淑女吗?你在你未婚夫那的人设不要了?”
“他出国啦!下周才回来呢,我当然要抓紧时间找找乐子,他一回来,我就得闷死。”
“行吧……”做为姐妹,云嘉也管不了太多,只能提醒一句,“你别最后玩得收不了场就行。”
徐舒怡自信满满:“放心,我有分寸!”
结束通话,云嘉带着庄蔓先回了一趟自己入住的酒店。
小姑娘今天穿着像水手服的裙子,正常情况下,瞧着学生气很重,往不太正经的场合一放,容易被人误会。云嘉替她换身打扮,也好往酒吧里带人。
那个给过云嘉一点冲击的英文名,出现在眼前,挺正常的灯牌,UmbrellaMIss,UMI这三个字母写得大而凸出,其他也没什么特别的了。
云嘉进来时,跟迎宾打听了一下,今天的确有人在这儿过生日。
对于夜间经营的娱乐场所来说,九点半还算早,客人还没多到寻人困难,庄蔓进去没一会儿,就眼尖地在吧台位置那儿发现了庄在。
庄在对过生日这件事不热衷。
大学同宿的室友直到毕业后因工作碰头才恍然, 庄在好像大学四年都没有过过生日,自己这个室友还真是失职。庄在不过心的模样,随口说:“刚好在暑假,离校了, 也不方便见面。”
实际上, 他大学四年没有过过一个寒暑假。
甚至连完整的休息一周都不曾有。
步步高升的好处, 除了肉眼可见的财富增长,好像在过生日这件事上也体现得越来越明显。即使他自己忙到不知今夕何夕,忘记生日这回事儿了, 也有许多人替他记着。
凌晨就能收到五湖四海的祝福邮件, 进公司有收不完的笑脸附赠一句“庄总,生日快乐”。
他从中穿行,一一颔首应下。
作为寿星公,再不喜欢热闹, 生日当天也要约个场子简单庆祝一番, 正常社交,才不至于像高中那会儿, 冷僻得和其他人脱节。
UmbrellaMIss就在公司附近,有时候加完班,人没累透, 庄在也常和朋友或者客户来这里喝一杯。
他第一次过来, 就是客户盛情相邀。那次只当不好推拒的社交应酬, 坐下后点了杯Cosmopolitan, 这酒女生喜欢, 蔓越莓汁稀释的淡粉红色, 柠檬的清新和酸糅杂其中,果味浓郁, 美貌又适口。
入座后,客户正跟他闲聊着。
他们的位置不靠前,只远远见人抱着吉他登台。
那天夜很深了,吉他和弦配清透微哑的女声慢慢吟唱,他坐在角落,望过去,像一台提词器把一首已经听烂了的老歌的每一句歌词,都听进心里。
后来,这酒吧就成了他常来的地方。
这些年,他不是不知道一些人在背后对他的评价,说他能屈能伸,靠一身溜须拍马的本事在云众站稳脚跟。
有时候他倒希望自己真能有这些人所说的本事,起码不会那么无趣,来隆川十年,他身上依然余存第一次坐在黎家客厅的局促,只是学聪明了,不会再用不停按手指关节的纾解方式,被人一眼瞧出来。
今天这样的场合,下属体谅,玩得热火朝天的酒桌游戏放过了他,他也不想干坐一旁扫兴,从卡座出来,独自坐在吧台位置。
没一会儿,就有人放下酒杯,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只是他说话很没意思,生硬,不接梗,都是出来玩的,没必要硬踢铁板寻不开心,人家姑娘也就拿起杯子悻悻走了。
因是熟客,穿黑色小马甲的调酒师认得庄在,晃着雪克壶,打趣说:“待会儿我建议老板,下次你来,吧台这位置要另收费,热门位置,”说着目光一眺,压低声音笑,“喏——又来一个。”
话音刚落,庄在身边有人坐下了,卷发红唇,一身香气。
“我看这儿没人,我坐这儿,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随便坐。”
庄在无视调酒师的挤眉弄眼,一边看手机信息,一边将空掉的杯子推出去,“芝华士,老样子。”
推酒杯的动作,露出手腕。
旁边的女人盯着他腕骨上的表,琢磨一番,撩起脸侧的头发,托着腮,很懂行地说:“HUBLOT的大爆炸,款式有点……嫩,太少年气,不太适合你,你是那种——”曼妙声音拖一拖,出口的话也显得柔肠百转,“荷尔蒙很强,越不说话越有性张力的那种,我说的对不对?”
这台词,一点不陌生,不出意料,无论他怎么回答,对方接下来都会用一种惊喜语气说,其实你说话的时候更有性张力。
庄在没回答问题,而是抬了下手腕。
“不是宇舶,假的。”
对方立马重新打量他,似乎在找其他假的东西,而他并不在意这种包含轻视的目光,只将玻璃杯送到嘴边喝酒。
人走了,位子再度空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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