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沐珩画的一气呵成,众人也看得入神,便是熙王和熙王妃驾到,也无人察觉。熙王见大家聚在一处,好奇迈过来瞅了一眼,一瞧儿子在作画,登时抚了抚额,他这人在边关长大,染了边关糙汉的作风,对于京中贵胄子弟的作派欣赏不来,连忙踱开了,熙王妃笑了他一眼,跟着他在主位落座。
不知不觉,两刻钟过去,连着茶水也凉了,裴沐珩终于一鼓作气画好,这是一幅典型的青绿山水画,山峦竞秀,野渡渔村,气象高远,裴沐珩将绢面搁在一旁晾干,随后取过徐云栖手中的灯盏,准备糊上去。
眼看饭菜都要凉了,那头熙王妃唤道,
“好啦好啦,快些来用膳,等回头再扎不迟。”
勋哥儿和晟哥儿却不肯,围在裴沐珩两侧,看得兴致勃勃,
“三叔,三叔,给我给我,这个灯盏给我。”勋哥儿先开口。
晟哥儿个子高大些,将他往旁边一挤,“一边去,要给也是给我,”
眼看勋哥儿要被晟哥儿给推倒,李萱妍急得诶了一声,裴沐景及时扶了一把,旋即勋哥儿大哭起来,“哥哥坏,哥哥推我。”
晟哥儿才不管,转身笑嘻嘻望着裴沐珩,“三叔,这个灯盏太好看了,还是给我吧。”
裴沐珩看了一眼侄儿,将做好的灯盏往徐云栖跟前一推,意味深长笑道,“这个灯盏早已许了人,你要也不能寻我要。”
他将“许了人”三字格外咬的重。
徐云栖面颊微微一热,只是她这人不轻易显山露水,愣是一声不吭,就将灯盏接在掌心,细细端详。
晟哥儿聪明,很快调转方向来到徐云栖跟前,一双眸子骨碌碌望着她,
“三婶婶,晟儿喜欢这个灯盏,三婶婶能不能把它给我?”
勋哥儿听了这话,也不甘示弱,赶忙牵着徐云栖的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婶……婶……勋儿……刚刚送了糖果……给婶婶,婶婶也送灯盏……给勋儿……”
一句话磕磕碰碰挤了半日才挤出来,李萱妍坐在一旁听着都着急。
勋哥儿奶声奶气,模样眼巴巴的,实在是可爱之至。
任谁瞧了都忍不住要心软。
徐云栖素来大方,也从不在意身外之物,一个灯盏罢了,别说赠给侄儿,便是再买十个八个也不在话下,这一回她却是默不作声将灯盏交给银杏,随后轻声安抚两个侄儿,
“下回上街,婶婶给你们买。”
这是拒绝的意思。
裴沐珩的画作千金难求,谢韵怡和李萱妍都有些失望。
两个孩子顿时哭声更大了,双双往祖父怀里扑去,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差点要掀了熙王天灵盖。
熙王一面安抚孙儿,一面往老三媳妇望去一眼,徐云栖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
熙王顿时头大,只得大掌一挥哄道,
“好啦好啦,等会儿祖父亲自给你们扎灯笼,好不好?”
晟哥儿含着泪往裴沐珩一指,“是三叔作画吗?”
显然孩子对美也有天然的辨别力。
熙王老脸一垮,瞪着他,“你祖父画的比他好多啦!”
熙王妃冷笑,“竟往自己脸上贴金,你画的怕不是人,而是钟馗吧!”
阖府上下均笑开了。
裴沐珩这厢慢慢净手,视线一直没离开徐云栖,她眉梢依旧藏着几分温吞柔软的安静,可就是这样一个安静的姑娘,拒绝了侄儿并不算无理的要求。
他唇角微扬。
熙王妃吩咐大家落座开席。
李萱妍夫妇正巧坐在裴沐珩二人对面。
她如今正在头三月,胃口并不是很好,吃了一碗粥夹了几块藕夹便搁下了筷子,她坐着无聊,便时不时给裴沐景布菜,
“这淮山补脾胃,二爷多吃些。”
“好!”
“还有这道秋葵,也很不错。”
裴沐景停下来道,“昨日那秋葵有些硬老,嚼不动。”
李萱妍失笑,“今日的比昨日更加鲜嫩,我试过了不错,夫君尝一尝……”她夹了一根搁在裴沐景的碗里。
时而是“二爷”,时而是“夫君”,嗓音刻意压得低,却也没逃过裴沐珩的耳廓。
徐云栖吃了大半碗后,瞥见身侧裴沐珩没怎么动筷子,轻声问道,“三爷,怎么了?”
裴沐珩回过神来,舌尖微微抵了抵齿关,双目直勾勾盯着她,带着几分莫名的渴望。
徐云栖被他看得一头雾水,这时对面又传来裴沐景夫妇窃窃私语,夫妻二人均在给对方布菜,端的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徐云栖顿时了然,立即扫了一眼面前的食几,将每样菜夹了些放在裴沐珩碗里,均衡饮食一直是徐云栖的准则,裴沐珩瓷碗里很快堆积如山。
只是等她夹完,丈夫的面色似乎并没有缓和,反而有几分说不出的苦涩。
这是什么缘故?
不是要她夹菜么?
一顿饭吃得徐云栖有些凌乱。
膳后,仆妇们上了些爽口的瓜果茶水,熙王一面含饴弄孙,一面问起熙王妃女儿的事,“今日不是去燕府探望珊珊吗?她怎么了?”
熙王妃倒也没隐瞒,径直开口,“那孩子倒是个走运的,大约是怀上了。”
这话一落,熙王大吃一惊,“这么快?”
熙王妃往席间裴沐珩瞥上一眼,飞快推了推熙王的胳膊,使了个眼色,熙王立即心领神会,哈哈大笑将话题岔开。
裴沐珩果然十分意外。
妹妹嫁过去还不到二十日,这么快就怀了孩子吗?
裴沐珩吃到嘴里的茶都不知是啥滋味了,他揉了揉眉心,支肘靠在桌案,异常沉默。
脑海闪过纷繁复杂的思绪,到最后只有一个念头,得尽快找到外祖父,好叫徐云栖安安心心跟着他。
熙王妃自然看出儿子情绪低落,赶忙吩咐散席,熙王第一个起身,朝裴沐珩招手,
“珩儿,跟我去书房。”
朝局到了最艰险的时候,父子俩每日几乎都要忙到深夜。
裴沐珩离开时,脸色已恢复如常,交待徐云栖,“你先回去,我晚点过来。”
徐云栖目送他离开,带着银杏往清晖园走。
迈出花厅,徐云栖从她手里接过灯盏,抱在怀中悠悠踱步,这一路银杏喋喋不休,
“姑娘,姑爷这顿饭吃得可不遂心。”
“大哥有了嫡长子,二哥连二胎都怀上了,比他晚成亲的妹夫都跃在他前头,姑爷这心里头能好受吗……”银杏颇有几分同情,
“奴婢怀疑,若不是那碗菜是您夹的,姑爷大概筷子都不会动一下……”
徐云栖何尝没看明白,只是凡事有轻重缓急,她与裴沐珩身子康健,迟早会有孩子,外祖父的命却危在旦夕。
此时苍穹如墨,冷冽的寒风掠过她眉梢,徐云栖稍稍眯了眯眼。
大概快要见分晓了。
主仆二人在园子里逛了好一会儿,等消了食才回清晖园。
徐云栖抱着灯盏进了东次间,银杏寻来一个蜡烛搁在里头,立即将火点起,霎时一团光亮从六角花灯绽开,淡雅的设色被灯芒映透,连着美人儿两腮那一抹红也被晕染开。
“太美了,姑娘,挂在哪儿?”银杏问道,
徐云栖来来回回将灯盏看了几遍,有些拿不定主意,“要挂起来吗?”
灯盏下头缀着如意结,上头也安了一个悬勾,挂在屋子里有些碍事,若真要挂只能挂去外头,
“弄脏了不大好吧。”
银杏递了她一眼,“舍不得?您日日夜夜跟姑爷在一起,若是弄坏了,再让他给您画呗,这就叫夫妻情趣?”
徐云栖失笑,爽快道,“好,咱们挂去院子里!”
银杏立即吩咐粗使丫头抬来一把长梯,
徐云栖在院子里转悠半晌,最终决定将之挂在东次间外的廊庑下。
银杏满口赞同,“这个位置好,姑娘乏累了,一抬眼就看得到姑爷给您作的画。”
徐云栖咧嘴一笑。
银杏挪好梯子,先上去将原先的旧灯盏取下,交给小丫头,随后扶着梯子,“姑娘,是奴婢去挂,还是您自个儿挂?”
徐云栖提着灯盏欲欲跃试,“我来挂吧。”
王府的梯子做的稳当精致,扶手套着锦绣,最上一层还搭了一块木板,垫着褥子,可坐于其上,徐云栖先将灯盏交给银杏,提着裙摆一梯一梯往上去,坐稳后,她接过灯盏开始往上挂。
风在这时掠过来,将那挂钩吹得左右晃荡,徐云栖好一会儿都没有挂好,“银杏,弄根竹竿过来。”
不一会,一根竹竿伸过来,轻而易举稳住了那根挂钩,徐云栖抬着头额立即将灯盏挂上去,“好了!”
挂好转身,一步一步往下退,忽然间一只宽厚的手掌扶在她腰间,温热覆过来,徐云栖身子微顿,立即回过眸,廊柱旁站着一道英挺的身姿,那人眉目温煦望着她,
“三爷,这么快回来了?”徐云栖语调轻快,挂着笑容。
还差最后一步下梯,裴沐珩却将她钳得紧,徐云栖腰间生痒,再次回眸,面颊微微发红觑着他问,“我要下来。”
只见那男人衣冠楚楚立着,浑身罩着一股漫不经心的矜贵,双目慵懒看着她,没有松手的意思。
徐云栖便知这人又折腾上了,四下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下人不知何时退得干干净净,就连平日最为聒噪的银杏也不见踪影。
一个个的倒是识趣得紧。
徐云栖转过身来,背身抵着木梯,盈盈看着他问,“你待怎样?”
这男人在晚宴上明显憋了一肚子不痛快,她已做好夜里应承他的准备,却不知尚在外头,他就闹起来。
裴沐珩胸膛趋近,修长手臂轻轻一圈,将她禁锢在怀里,一步梯的高度,弥补了身高的差距,他们清晰看着彼此。
头顶的花灯不停晃悠,在他清隽的面颊落下一层又一层的光影,他漆黑的双眸异常明亮,藏着一抹盯紧了猎物的狼性,
“云栖,你刚唤我什么?”
他将在她堵在梯子上。
徐云栖凝睇着他没有立即开口,她又不傻,从他这循循善诱的语气就明白三爷不是他想听的。
上回病糊涂了,还喜欢她连名带姓叫他呢。
男人都这么恶趣么。
徐云栖心里嘀咕着,面上却是温柔和气,“你要我唤什么?”
“你猜?”他薄唇轻启,齿尖微微挤出两字。
绣球又被踢了回来。
徐云栖脑门发汗,对着那道咄咄逼人的目光,她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无奈极了。
这还是那个风光霁月冷面无私的裴三公子么?
一个称呼而已,非要听那些别扭的字眼。
偏生他将她逼在这一隅之地,她是动弹不得。
裴沐珩欣赏着妻子苦恼的表情,心里十分熨帖,她眉梢被灯芒染绯,眸色里那一点点冷清也渐渐被烘热,不动声色的秾艳。
他离着她越来越近,连着呼吸也若即若离裹着她鼻尖。
徐云栖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抵在他额尖,
“别闹。”
指尖那点痒意仿若落下的冰雪,一触即化,化在他眉心。
裴沐珩俊脸稍稍退开些许,双臂却依然横亘在她周身,有恃无恐。
一个称呼而已。
徐云栖也很想得开。
她很快唤出一声,“夫君……”
裴沐珩没料到她这么干脆,第一声压根来得及细细体会,便如一尾鱼般从他耳廓一跃而过,绝尘离去。
“我没听清楚。”他如实说道,同时神情戒备。
徐云栖这下有些恼了,瞪着他,“你又糊弄我?”
“是你糊弄我才对?”裴沐珩理直气壮反驳,
徐云栖没料到这厮胡搅蛮缠的本事与日俱增。
罢了罢了,不跟他计较。
于是,她清了清嗓,“夫君……”这一回轻轻在他耳边,咬字很清晰。
咬字是很清晰,他听得也十分清楚,就是少了几分缱绻的意味。
徐云栖满脸无辜看着他,那神情仿佛在说,现在该满意了吧?
裴沐珩不满意,深井般的目光蓄着一股暗流,
吻很快渡过来,柔软相触那一瞬,他势如破竹挑开她牙关,轻而易举衔住她舌尖,徐云栖的心仿佛被他猛地往外拽了一下,脊背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纤细的腰肢被他钳紧,大掌拖住她将她往上一提,下一瞬她人已腾空。
这还是院子里呢。
徐云栖何时这般出格,忙不迭四下张望,视线由着他身影偏转晃过一圈,院子里安安静静,光影绰约,深冬的风若静流过渊不动声色逡巡,像是掠过寒丘皑雪,淌过大好河山,迈入那无线的春光里。
第69章
屋子里最后一抹亮光欺灭,清晖园彻底陷入黑暗,远处的翘檐朝苍穹伸出一丝狰狞的触角,雀鸟暗兽均藏匿于漆黑的林间,蓄势待发,夜静的可怕,仿若暴风雨来临的前兆。
就在这个不起眼的暗夜,一辆粪车停在一座宅子后角门,两个黑衣人驾着一带着镣铐的老汉从粪车下来,那老汉双腿打瘸,仿佛失去了独立行走的能力,由着黑衣人将他往前拖行,他面上覆满泥污,蓬头垢面,颧骨高高耸着,只剩一层薄薄的老皮覆在其上,模样看起来狰狞可怖,也凄惨可人,他眼皮无力耷拉着似乎无力看一眼四周。
片刻,黑衣人架着他从后廊进入院子,沿着弯曲的石径来到一片假山底下,随后二人弯腰将人拖进枯草弥漫的假山里,绕了一段路,里头别有洞天,沿着一处湿漉漉的台阶往下,一条漆黑甬道通向地狱深处,老汉的腿就这么被拖着一下又一下磕在僵硬冰冷的石阶上,没有人在意他是否承受得住,他身上穿得单薄,只一件脏兮兮的粗布衫裹着嶙峋身骨,早已冻得没有半点痛觉。
很快老汉被带到一个干净的地窖,明亮的光芒扑面而来,想是许久不曾见光亮,老汉极其不适应,下意识抬着颤抖枯瘦的双臂躲避开,可惜那两名黑衣人毫不留情将他孱弱的身子往地上一扔,想象中的剧痛没有袭来,他被扔在一片柔软的棉褥里,老汉就这么蜷缩着身,瑟缩在棉褥里,没有睁眼的意思。
手腕已被重重的铁链勒出血印,他艰难地将之搁在胸口,就这么阖着眼打算睡过去。
地窖内安静极了,唯有烛火燃烧发出的呲呲声,这时一道异于黑衣人的嗓音从他身后传来,
“张毅,三十年了,我还以为你当年死在郊外,不成想你是狡诈脱身……能从我手底下逃出生天,你张毅是第一人。”
那人悠闲地坐在圈椅里,身上裹着件黑裘,整个人陷在裘衣里,甚至连面目也分辨不清。
章老爷子听到这道嗓音,佝偻的脊背微微缩了缩,随后就没有反应了。
那人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自顾自继续道,“你这一路狡兔三窟,易容换名,骗的了别人骗不了我,在他们面前你不肯开口,入了这京城,你总得开口吧?”
“当然,你不开口也无妨,总有人在寻你不是?非得要那姑娘碰的头破血流撞到你跟前来,你才满意?她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应该不希望她死吧……”
“把你当年得到了的东西交出来,我放你们爷孙俩一条生路,你知道我这个人一言九鼎,从不失信,这天底下死在我手里的人成千上万,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听了这话,蜷缩在被褥上的老爷子终于动了一下,他极其艰难地喘着气,断断续续开口,
“老汉是一樵夫……姓乔,不是你们寻的什么张毅……您若不信,就干脆给我一个痛快……又或者将你们说的什么姑娘丫头绑到我跟前来……看我皱不皱个眉……”
来人早闻他是快硬骨头,刑讯无用,威胁无果,是奈何不了他分毫,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不过他面上依旧纹丝不动,只淡笑一声,“行,那就耗着。”
话落他已起身,缓步往外走,来到地窖外头,一侍卫迎上来恭敬问道,
“主儿,咱们打算怎么办?这个张毅非一般人,属下什么手段都用了,他死不开口。”
那人摇头打断他的话,“开不开口已无关紧要,重要的是眼下他是个饵,设局吧,拿他围猎裴沐珩!”
相似小说推荐
-
煤老板的闺女(傅延年) [现代情感] 《煤老板的闺女》全集 作者:傅延年【完结】晋江VIP2024-3-17完结总书评数:2433 当前被收藏数:10324...
-
被迫重生五岁后(半今八两) [穿越重生] 《被迫重生五岁后[末世]》全集 作者:半今八两【完结+番外】晋江VIP2024-3-17完结非v章节章均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