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徽公主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谕其继帝位,运抚盈成,业承熙洽,尚赖亲贤,共图新治。”
再没有人敢在此时劝阻天子三思,因为在凤氏谋逆叛乱一案中旧党早被拔去毒牙,剩下的皆不堪重用,各处要紧关节位置放了嵇令颐信任的部下,大胆使用今年春闱新秀,或是提拔了早些年被打压却有真本事的失意臣子。
且此时房内虽平静祥和,可屋外禁卫军严正以待,城外还有宿行军久留不去,想也知道是出自谁的命令。
众人拜服接旨。
嵇令颐就这样忽然忙了起来,她办完天子丧仪,一一洗涤朝臣,将程菡茵接回皇宫,最后才是继位大典。
她在大典前去见了叶汀舟,这个名字在名册中占据了重要的、不可忽视的一角,可她留了很久。
直到朱笔圈出的名字只剩下他,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见他一面。
赵忱临很好地兑现了他的承诺,他说将叶汀舟留给她处理,当真只关着人好吃好喝地供着,此外没做一点多余的事。
他将嵇令颐带去城外一农户家中,十里八乡唯此一家,门口轮流把守着暗卫,遍野皆是半人高的野草。
赵忱临没进去,门扉推开,嵇令颐独自往里走了两步,见到叶汀舟形销骨立的模样。
“怎么这么晚才来?”他笑起来时没有了昔日君子如玉的温朗模样,显得有些疲惫不堪,“我以为公主会更早来从我嘴里挖出三皇子的讯息,难不成是碰到了什么棘手障碍,这才将进度拉得又慢又长?”
嵇令颐安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是了,这种荒郊野外,他无从得知消息,就连三皇子已薨、天子大行之事也不曾知晓。
“如果我问你要三皇子一党的名册,你能默给我吗?”
叶汀舟笑了一下,眼里毫无温度:“写给你,我也只会死在这里;若是三皇子继位,我倒还有一息生机。”
嵇令颐点点头,时至今日,她早已不想知道他的心路历程了,不管是走投无路还是行差一步,他那次动了崇覃山,就是结束。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你了。”她含蓄一笑,像是有些抱歉,又格外疏离客套,“近日太忙,恐不能好好与你喝一杯践行酒。”
她说完就走,毫不留念,可这样的无所谓反而不知为何激怒了叶汀舟,他的声音骤然响起,愤怒道:“我与你至今日地步,还不是你先对我不住?”
“我被赵忱临一刀刺入心口,你却与他假戏真做,你既想要我死,何必惺惺作态?”
嵇令颐背对着他轻笑了一声:“我若想要你死,那一刀就不该刺中你左边,而是右边。”
她原本还想与他说她因无条件相信他们的幼时之情捅了赵忱临一刀,又想说纵使他几次三番派人暗杀她她也原谅了,可崇覃山的事是底线,无论如何都过不去。
可最后,她只觉得没必要,她曾对程菡茵说:“你是公主,公主为什么要自我委屈”,那么今日,她是赢家,她是制定规则的人,她为何还要费心费力与人剖心解释?
当一个人想要验证一块案几面板的硬度时,这块案面注定要碎。
她走出农舍,风将一地野草往一个方向吹,远远望去似浪涛滚滚,天地合一。
“关着吧。”她半垂着眼帘说道,“看他的样子也没有多少时日了,好好送走就是。”
赵忱临不动声色地睃她一眼,嘴角勾着点笑意,点头让她放心便是。
嵇令颐近日对他确实越发信任,不得不说那个子母蛊很好地预防了龙椅上的猜忌,她更肆无忌惮地将禁卫军的整顿也交给了他,物尽其用。
而赵忱临确实是个善于操纵人心的好手,那次秉烛夜谈她开玩笑的一句“后宫干政”让他行事越发成熟老道,就连她面见蔺清昼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看起来不再乱吃飞醋了。
她放心地将叶汀舟交给了他。
可谁知当日她忙着与礼部侍郎对祭祀流程,赵忱临抽空离宫了一个时辰。
他重新回到了农舍,一墙之隔远不能阻拦他听清房中的对话,他等了这么久,等到手心发痒,终于等到嵇令颐彻底放弃叶汀舟。
最后一面?很动听的说辞,足够让他今日心情愉悦。
赵忱临行入雨中,他永生也不会忘记靖安城外嵇令颐的马匹死在死士之手时,那日也是这般大雨,彼时他如游魂一般浑浑噩噩提刀闯入雨中。
今日也下起了雨。
只是心境天差地别。
她能原谅叶汀舟几番意欲暗杀她,可这却是他最触碰不得的逆鳞。
赵忱临不得不承认其中有他私心作祟,但总之,杀了叶汀舟是他很久以来一直不变的念头,如老树虬枝,深深扎根在心头难以磨灭。
他踢开门时叶汀舟被猝然吵醒,地上溅起的尘土扬起淡淡的灰雾,水汽涌进。
叶汀舟察觉到了赵忱临身上真正的杀气,他不可能忘记,很久以前他躺在地上,赵忱临就是露出了这样一个含蓄又不失秀美的笑,手起刀落,干净利落。
他死死地盯着赵忱临,虽先前一直逞强嘴硬,可真到了今日却难以遏制头皮发麻的僵硬之感,他只能徒劳地质问大吼。
“嵇令颐说留我一命的,你敢自作主张,不怕她再与你翻脸?”叶汀舟说一句话嘴里就灌一口风,眼里完全充斥着眼前之人衣袖迎风鼓吹的冷然模样。
赵忱临身后劈下一道闪电,他站在阴影中,冷静又冷漠。
良久,他微微一笑,笑得轻慢又漠然。
轻得好像没有一丝重量,好像从未将人命当回事。
叶汀舟被这样的笑吓到心脏挤到喉咙口,将死的预感让他耳边开始嗡鸣。
赵忱临往前一步,略偏了下头,好似不解:“她之前知道,是因为还在意你的下落,今日既与你诀别前尘往事,我自然能让她永远也不知今夜之事。”
他慢慢抽刀,几下便桎住叶汀舟关节,稍一用力,一阵咯咯的可怖骨裂声后刀尖划过,经脉皆被挑断。
叶汀舟凄惨地嘶叫起来,被密集雨声掩盖,被四面八方如海浪般的野草挡住。
赵忱临像在逗弄一只垂死挣扎的、半死不活的东西,猫捉耗子般慢悠悠地跟在拼尽全力想要往外爬的叶汀舟身后。
手脚都软绵绵的,只能靠着身体蠕动。
赵忱临好整以暇地跟在后面抱臂欣赏,到现在为止停手,叶汀舟大约还能留下一条命。
或者说,在这种比起结束更像是折磨的过程中,他有千百次机会留下叶汀舟的命。
可是他一次都没有停手。
下九流,杀人招,无所不用。
仿佛装模作样的人|皮穿戴得过久了,于是只要稍有缺口,所有的负面情绪就如冷水下锅,将理智炸得四分五裂。
他想起嵇令颐点他时举的“锦盒装玉手”的例子,不太好意思说其实他非常能理解李氏的行为,并且没觉得那样做有什么大问题。
觊觎匣中美玉,自然该切下双手。
咬人的狗不叫,而他熟能生巧。
“你一身反骨,性格偏执阴森,自小就是弑父夺权的白眼狼,嵇令颐若是知道你是这样改不了死性的疯子,定与你一刀两断!”
最后一刀,叶汀舟短暂地发出了一声剧烈的悲鸣,地上缓缓染红了。
赵忱临将刀伸出檐下在雨中淋干净,淡淡道:
“我说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嵇令颐微拢薄衫,步出御书房。
轰隆隆的雷声伴随着劈开夜色的闪电,夏日总是进得声势浩大,那些细密的雨幕把空间蒙上了一层软纱,水汽在吐息间润透了心扉。
寝宫外有一点灯火闪烁,在夜色中悠悠荡荡。
一个人正微提衣摆避开雨势,借着这一星灯火信步前来,好像随意拨开了一众浓重夜色脱身而来。
她不自觉地绽开了一个微笑。
赵忱临将她接入伞下,将大部分伞面倾过去。
嵇令颐甫一靠近他就感知到他身上传来蓬勃的热气,还有馥郁的皂角香气,大约是刚刚沐浴完。
“你都洗漱完毕了,作何还来接我?这样大的雨不是又要淋湿?”她瞥见赵忱临另一侧肩膀已被雨水打湿,伸手扶正伞柄。
赵忱临揽住她的腰,两人相依偎着共乘一伞,他道:“不是来接你,是来提醒新帝夜深该休憩了。”
嵇令颐叹了口气,有点崩溃:“是该睡了,我明日还要见‘武状元‘呢……你知道他吗?”
“知道。”赵忱临言简意赅,“你曾与四公主夸过他容貌魁伟,龙章凤姿。”
嵇令颐:……
他继续不依不饶:“四公主当即拍板邀请陛下去公主府上听曲赏剑舞。”
“我这不是立刻否了吗!”她推了他一下,手掌拍在他被斜风细雨淋湿的肩膀上。
赵忱临捏住她的手,慢慢下移,最后按在紧实硬朗的腹部,潮湿的初夏薄料掩不住流畅起伏的肌理纹路。
没有用指尖挑开探入,可是边界感已经模糊不清,赵忱临的无声应答好像已经将所有未尽的语句说完了。
嵇令颐懂这位每日一疯的大佛的意思。
她懒洋洋地往他身上一靠,抬起下巴亲了他一口:
“何必舍近求远,是吧。”
她听见他喉间闷出轻微一声哼,手臂却收紧了。
娘亲小时候总怕她被别家小公子一颗糖骗走了,谁知她举一反三用一颗糖把别人骗来了。
嵇令颐靠在他怀里,眯着眼心想,还是这招管用。
晚风吹尽濯枝骤雨,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
万里山光曦。
赵忱临舒坦的日子过了很久。
大约是因为万事开头难, 而新换上的官员也需要时间考证和调整,嵇令颐每日忙得像只陀螺转个不停,只要结束早朝就直奔养心殿批阅奏折, 并且雷打不动地叫上他——
叫他一起批。
实在是因为不坐上皇位不清楚, 一坐上才知道这群每日瞧着战战兢兢立在大殿之上拱手垂首的臣子私下写奏折的时候能这么多话, 若是提及正事也就罢了, 偏生里头还会囊括一大堆废折。
什么为了讨好她写诗讨赏的,东边长西边短各官臣之间勾心斗角相互举报的, 还有单纯来请安的请安摺, 跟唐僧似的念念叨叨。
嵇令颐要从这一堆如老太太裹脚布又臭又长的字句中挑出那点芝麻大的政务, 每每看得头疼脑胀时赵忱临就会在一旁为她剥葡萄温牛乳,或者直接让她躺在他腿上为她按揉太阳穴,由他读给她听。
她心甚慰!
一边是几十斤的竹简,一边是能文能武会分担还贴心解意的无双倜傥人儿,她看向赵忱临的目光就越发满意。
而赵忱临则更满意这样的日子, 嵇令颐被政务绊住脚成日待在宫中与他朝夕相处, 又因为觉得他“好用”所以两人几乎从早到晚腻在一个屋子里批折子,有时实在被离谱奏折气到了, 她还会边用膳边用蜀地方言形色具绘地骂上一通。
他一手支在案几上, 微倾斜身体为她夹菜, 黑目莹莹地含笑望着她,只觉得她嬉笑嗔怒皆生动可人,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
瞧瞧, 这一个子母蛊,满朝上下任他什么状元探花, 什么蔺相首阁,有谁能比他更得圣心?
朝中初时有不少折子递上来劝嵇令颐“杯酒释兵权”, 唯恐江山落入他人之手,子母蛊的事不宜与外人说,嵇令颐便补上了二人的成亲六礼,礼部商议规格,奏报成婚事宜,内务府承办在保和殿举行筵席,邀众股肱之臣见证并醮祝祭祀天地。
于是说起这一茬的人便少了一半,而另一半,则随着嵇令颐刻章“已阅”、“照准施行”和“驳”后,众人发觉但凡是涉及到此事的都被敲了个“已阅”,再无任何回复,久而久之也歇了这条心。
赵忱临不能更风光无限了。
他有滋有味地过了好一段日子,恨不得奏折日日有这么多,多到两人难舍难分成一对连体婴,可是这样美好的期望在他偶得一次风寒后就破灭了。
实在是他近日飘了,两人在榻间越发和睦,他借口温泉养生拉着她去外面胡闹了一场,直到五更才放人,可他顾着先将她擦干身体绞干头发,自己在后半夜山间冷风一吹,居然染了风寒。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他那八百个心眼子一考量,回想起病时她总是最百依百顺的,索性人前人后两张面孔,在她那儿病重虚弱听话喝药,她上朝他就大刀阔斧开始洗冷水澡,生生将这场病拖了个十天半月。
如计划般,得到了她全心全意的照拂和近乎于溺爱的纵容。
赵忱临沉溺在这场甜蜜的“寒疾”中,甚至惊喜地发现她百忙之中还会主动来他的寝宫见他,她这样一个满脑子都是政务的好女君,还能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亲力亲为,他立刻过得有些不知今夕为何兮了。
人一飘,就会出事。
所以赵忱临也不知道嵇令颐在朝中重新立了规矩,斥了不知所言的和卖弄文采的,还让那些成日写废话不说重点的臣子将自己的折子誉抄二十遍,总算勉强止住了这股先帝在时就盛行的废折之风。
她调整了朝政机制,逢有机要事情丞相前头召集公卿、二千石、博士共同在御前商议,总算将事情分了下去,也有时间好好补上已经将近十年没有进行的巡狩。
嵇令颐本想问问赵忱临要不要一起与自己动身下江南,可她摸上他那冰冷的手和滚烫的身体,看着他神思不清的困乏模样,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看来是寒毒虽解,可身子受了损,这才一场小病闹得如春雨淅淅沥沥延绵不断。
别去了,待在宫里好好治病才是上策。
嵇令颐痛快地拍板敲定了。
赵忱临对自己下手向来狠,冷水泡得人迷蒙发昏,昏昏沉沉间是听到她似乎说了什么,可又不太听得真切。
最后只记得唇上被烙下一个轻柔的吻,他浑身放松下来,勾勾缠缠地用两指绕住她俯身时荡在他身上的柔软长发,想着等明日一觉睡醒再问个清楚就是。
谁料嵇令颐在房中点了安神香,第二天赵忱临醒来时早已日上三竿。
他病中习惯了她每日前来看望他,陪他一起用膳,可今日从日头高照到昏黄斜阳拉长至宫墙第六块白玉上,她还是没有来。
赵忱临枯坐在寝宫中,一直等到将近人定,才将青麾唤过来问嵇令颐今日有没有用过膳,若是没有让人去养心殿送点餐点,顺道提醒下别太操累了。
青麾诧异地停顿了下,呆呆道:“女君巡狩四海,昨日就动身了。”
犹如被一把大锤猛击心口,赵忱临甚至觉得自己嗡鸣堵塞的耳膜都被砸开了,昏沉的梦境立刻被一抔水浇醒,脑袋一片空白。
青麾在外等了片刻,里头却再无声音,若非宫灯明灭,好像半仙打盹归于暗夜阒寂。
他有些疑惑:“女君说已与您说过,让主公好好休养身体,她不日就回。”
半晌,突然一声沉重的响声,随后门扉开合,赵忱临面沉似水疾步走出来,连一件外袍都来不及披。
他高烧未退,清逸瘦长,散在身后未冠起的发丝凌乱,可再狼狈,此时的眼神都仿佛要吃人。
“女君现在何处?”
青麾撑到了第三日,实在撑不住了。
自打嵇令颐南巡,主公忽然好似被掐灭了所有的活泛,他虽治下严厉,可平日里还是会与他们开几句玩笑话,毕竟再怎么行事老练,静水深流,主公也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子,骑马射雕泼墨赌茶本就是这般年纪该做的事。
可这几日,他虽看起来如往日一般行事周道,除去公事外再无其他声音,寡言少语,万事淡漠。
而说他状态不对吧,偏偏他喝药休息一个不落,病体渐渐转好,再无先前连日睡在榻上一动不动,仿佛真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青麾送完今日最后一碗汤药,见赵忱临单手端起一口饮尽,他习惯性收碗离开,才迈出一步就被叫住。
赵忱临叫住他,又不说什么,只是手指轻轻点在桌上,发出不急不缓的“哒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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