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清昼如同立在空荡荡的空中楼阁, 画皮一样锦绣辉煌的外表内里却是虱蚤横爬,要不就不听、不闻、不说、不看, 忍受他呕心沥血只为了一架腐烂空心的黄金椅的真相, 要不就在这四处漏风的楼台上纵身一跃, 也许会摔得浑身碎骨,也许会柳暗花明。
皇恩驱策,躬身圣贤书, 忠君主,敬春秋, 效天下。
死无可惧,可惧的是文人觉得君不为君。
他知晓皇权更迭时总有牺牲和阴谋, 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合格的统治者总是不择手段,肮脏、沾满鲜血、戴着信义的面具做一些暴力,无所谓伦理道德。
他都知道,可今日看到这几个女童时还是心神俱颤,悲不自胜。
他在那一年的花楼狎妓案中没有保下壹拾贰位孩童,只因天子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又要保下三皇子的声誉,于是一路清洗各方官卒后止于皇权,清洗权力本就是为了巩固顶层权力,一层一层,任他八面威风,出事后也不过是上一层推出来的弃子。
那些女童自然是第一顺位被处理的。
彼时他还在为了太子被囚于东宫一事停驻于王都,皇后见他为了王储之事躬亲尽力,曾托人求他“投隙抵时,及锋而试”,他还未解其意,红楼便走水坍塌了。
事发时连连把手上的公务一放匆匆赶回去,那女童已经一个不剩全葬在坍塌的废墟中,成了最鲜艳又最浓稠暗色的血红。
即使他的耳目告知了这十二条命是人为,可所有人都三缄其口,只因坐在龙椅上的和出事的人要求这样。
蔺清昼在那片废墟前、在围满的百姓的声讨声中对着还未洗净的暗红色土地屈膝长跪,请辞官位不再职守江南,走前最后一件事是在红楼的原址上建了一间女子学堂。
这一跪纾解了所有的唾面怨声,在大清洗后最后出来的是高风亮节的蔺相,是体恤百姓、披肝沥胆的蔺相,是门生无数、广结善缘,谁人见了都要恭声喊一句先生的蔺相。
上至朝廷下至百姓人人都在挽留他,他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其他人仿佛在这件事中退场落幕,而后太子保住了储君之位,三皇子下江南历练,一切重归风平浪静,无人伤亡。
太子与皇后谢其打消了天子废储君的打算,三皇子和嘉贵妃谢其身先士卒,将事情“轻轻揭过。”
无人伤亡,那些蝼蚁的命,算不得人命。
蔺清昼万万没想到,换了场景,换了时间,换了地方,噩梦缠身犹如故地重游,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嵇令颐,她还真是个出色的医官,一针见血,打蛇打三寸。
难怪今日不惜暴露那么多筹谋就为了带他来江边。
蔺清昼见那些官兵道尽途殚还在挣扎,想着当务之急是把孩子先接下来,那些船员也一并带走问话,看看下家是何人,究竟有没有冤枉了太子……他抬腿正欲上前,身后马车一顿乱晃,依稀可闻有人足尖乱踹在车厢内壁发出的“咚咚”声。
他脚步一滞,回头低语,也是承诺:“你安分点,此事既然摆到了我面前,我便不会坐视不理,你想要的一个说法,我自会给你。”
里面又是“咚”的一声巨响,气急败坏的样子。
蔺清昼微微一顿,居然有些志弱心虚地下意识往赵忱临那儿看去一眼,见其已经上了船在挨个点卯查看,还指令手下从箱匣中割了些葛布给那些女童裹身。
他静默一瞬,还是冲车夫抬了抬下巴,示意其将马车往后退一退。
辐辏一滚,车便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人群后。
嵇令颐确实气闷,蔺清昼本不打算带她来江畔,而是想把她先转移到知府衙门看管起来,还是她口口声声据理力争地表明不跟着他她便会死的悄无声息,这才恐吓住了人。原本想着到了江畔就赶紧去找赵忱临,那她便可功成身退,既在蔺清昼心里参了太子重重一笔,又能保住自己的自由身。
可一出正堂蔺清昼就说云层浓厚,许是要下雨了,暗示她该把地上晾晒的药收起来。她倒也没多想,见蔺清昼的扈从帮着收拾,自己也蹲下了身收拢薄布。谁料才刚背对着人,后颈上传来一击剧烈的疼痛,她连声音都没发出来眼前便是一黑。
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息,她还在心里大骂光风霁月的蔺相原来也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并没有留意到她倒地前有人扶住并抱起了自己。
再醒来,就是被五花大绑后安置在车厢内,车内除了她再无旁人,想也知道这一路都是蔺清昼亲自同乘看管的她。嵇令颐歪着脑袋用小方几的桌边把自己发间的簪子蹭弄下来,发髻散乱,她终于捏住了簪子背手挑绳。
外头的声音一时吵闹一时安静,听不真切。蔺清昼也许也是第一次做这些绑人的活,麻绳系的不够紧,还贴心地在她手腕处用一方帕子垫了以防止在挣扎间磨破了皮肤。嵇令颐三下五除二就挣脱了开去,贴着车厢听了会外面的动静,蔺清昼嘱咐完她后就去接那些女童了,她只要躲过车夫第一时间的控制,掀开竹笭往前跑就是了。
嵇令颐心里默数了几个数,正欲疾跑,忽然一声“轰隆”巨响,像是九重惊雷兜头劈在耳畔,随后又是大小不一接连的轰声,震得地面都在抖动。
人群惊吓,马匹焦躁,她忽而闻到了刺鼻的味道,脸上霎时雪白一片。
车舆移颤,她从马车上纵身跳下,再无心考虑什么躲避马夫,抬眼就见货船被炸成了碎屑,江面水流滚滚,表面一片火海似蛟龙伸至远处。
有人浇了油,埋了火药。
她脸色更加惨白似雪,不信邪地目光急转,来去之间皆无那件靡白罩衣,身后似乎有人在喊,她再也顾不得,发足狂奔逆着人流往江畔跑去。
她记得赵忱临曾经半真半假地与她说了点闲言,说他幼时被按住脑袋闷进水中教训,一直都怕水。
又是一个浪头打在岸边,溅起一人多高的烟波。
方才就被弄乱的发髻没了簪子的束缚一步一松,最后全然散下荡在腰间,嵇令颐耳边都是赫赫风声,她一句话一个音都没有发出来,闭紧了唇冲到岸边,连一丝迟疑滞涩都没有。
“嵇令颐!”蔺清昼大声喊她,她从未听过平日里低声细语的蔺相也会这样吊声大喊。
她回头望了一眼,扫到了宿行卫带下来的女童和船员,谁都下了船,可是赵忱临还没有。
风越发大了,吹得她发丝乱舞,吹得浪头越发翻涌,也吹得水上火海看起来更加可怖,除了宿行军跟下饺子一样下水找人,无人愿意在这样情况下下水。
更何况,这不就是太子乐得促成的事吗?
她冲向最近的那位火师,在对方大声叱喝和挥舞赶人下见缝插针地抢过了水桶接着药水将自己淋了个通透,而后丢下水桶边解外裳边往岸边赶。蔺清昼大步急行至她面前,还没有凶出那句“你做什么!”,嵇令颐将脱下来的外裳往他手里一塞,简短道:“保管好,什么都别碰,回头我问你拿。”
他脑子一滞,她已经半个脚掌踩在边上了,这才蓦然回神用了全力抓住她,厉声道:“你下去干什么?寻死吗?!”
嵇令颐脸色沉静,语气出离平铺直叙,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永宁江范围太大,今日又风嚣浪急,下了水就找不到人了,太子不会救他,只有我跳下去,还有可能拨人来寻。”
蔺清昼握住她的那只手猛地一跳,好似万年无风无波的心湖瞬起波澜,她的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几道血丝,在他一瞬间的松动时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
他耳边嗡鸣,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几欲跟着跳下水,身后倚翠和安兰终于追上前将他死死抱住,连声哭喊求饶。
他听不见,他不知道怎么就突然到了这一步,明明他最初应了太子之意将她带来时是想安个舒服白得的头衔给她,瘟疫结束后只消得他一封奏折就能让她在天子跟前镶玉,他从来没想逼她以命相搏,拿命豪赌。
他只是想把她带去江南这样安稳太平的地方,给他看那间女子学堂,告诉她他很欣赏她在蜀地为寒门士子开设的藏书阁,也许他们是心意相通的。她的急递铺和递运所在那时候也能派上用处,书籍也能往来传阅,与人一样走万里山河看百变人间。
拉扯间,那位火师小跑至蔺清昼面前,略显谄媚地搓了搓手,委婉道:“蔺相,这衣裳湿透了,沾了一股子药腥味,怎得劳您大驾亲手捧着?”
他作势要接过那件外衫,蔺清昼眼眸微动,像是终于破开了一个小口,于是得以畅快发泄。
响亮的一声,蔺清昼那双只用戒尺抽过人的手用足了力狠狠抽在火师脸上,冷冽如冰道:“身为火师,走水时不紧赶着救火,不如扒了这身衣服回家种田去!”
火师被打得一个趔趄,一屁股敦实坐在地上,捂着脸颊痴痴不敢置信如云中白鹤的蔺相也有动手的一日。
蔺清昼的手心亦是一阵阵发麻,这一巴掌好像也抽醒了他。他手中紧紧抱着那件湿透的外裳,像是抱着什么金银玉石,一刻也不肯撒手。他命人将女童和船员全员看守住送至他宅中,叫人下水寻人,叫人回去禀报太子他那好妹妹生死不明。
骚乱之间,蔺清昼又叫过一个宿行军命他找医官。
“在嵇姑娘之前,你家主公身边是哪位医官诊治,你速去叫来。”
此刻才知嵇令颐控制驿站的好,他说:“找驿站,报她的名字,快马加鞭。”
第86章
一落水, 四面八方皆是浩渺烟波,深秋的空气薄脆又清凉,可到水里却成了砭骨寒意, 如游虫一样直往骨缝里钻, 嵇令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落水的人通常会挣扎着往岸边游, 可是这样急的水流根本做不到笔直靠岸, 只会在抵御水流的过程中逐渐丧失所有的力气。嵇令颐在水下睁了眼,动也不动由着水流将自己推出去。
刚才下水时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就上了头, 她现在仍然心跳飞快, 只是终于在锋利的寒冷中勉强恢复了点神志。她刚才说什么让太子找人来救是因为实在是慌不择路, 实则她心里清楚落水之人最多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若是晚了,神仙大帝也救不回来。
她一边顺着水流助推四下张望,一边在脑子里疯狂盘算着若是赵忱临出事了,她定然不能再从永宁江这一边上岸, 宿行军戒指不在, 蔺清昼到底是不是完全信了她,太子对她的身份究竟是诈胡还是铁证, 这些不确定因素让她不敢孤身一人落在靖安城中成为太子棋盘上的一颗小卒, 想来还是要顺着水流出江口, 在另一边上岸才是……
可想着想着,她的脑子却越发迟缓滞涩,最后空空荡荡如枯桑簌簌, 再难想些什么。
水下隔绝了声音,连水面上的熊熊大火声也听不真切, 四处除了碧水还是水,她奋力寻找, 可沿途还是一个人影都看不到。
她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赵忱临的面容,像是春天里按不住的嫩芽,长在潮湿的石缝间,本以为再也发不出芽,可最后居然挤开了裂缝越长越高。
话本里都是英雄救美,怎么到她这里,偏生反了过来呢?
她在水里想自嘲打趣笑一下,可嘴角无力勾起,呆了一息后呼吸微乱,竟然不自知地酸涩了鼻腔。
怎么他在时,什么靖安城、什么易高卓遵饶占领的毗城都仿佛不在话下,踩着底线疯狂作死也没觉得害怕;而他一有可能不在了,她便立刻想要离开靖安城好像洪水猛兽般一日也待不下去了,只想逃离这是非之地。
时间一点一点流过,她忆起之前两人相处的诸多时日,现在想来,仿佛如手中捏住的波腹,眨眼间成了斑驳泡沫四下消散,只留下微弱的哀哀无告的悲鸣。
波浪破碎时,她看到了一缕白色布条,随着翻滚的白色泡沫向后滑去。
她的眼睛蓦地睁大了,那一节绣着暗纹的布在水下折出银色光芒,恍惚之间让人连呼吸都暂停了。
嵇令颐好像忘记了之前理智判断时节约体力的方针,越游越快,换气越短屏息越长,不知死活地往更深处沉下去。
她找到了第二片布,沾着血的,两头紧绑打了个结。
再往前,她的肩膀和小腿都酸胀难忍,可心里像是着了一把火,她看到了漂浮在水中极淡的红雾,像是丹朱蘸墨后点在水中,他在画扫晴娘时总说她调的朱红不正,最后还是败下阵来笑着依着她的颜色画了嘴唇。
赵忱临的手臂用撕碎的罩衣紧紧拴住,另一头是一块船板,可那块板似乎在浪中被撞断了一节,所以绑结的位置已经将将靠在边上,岌岌可危。
嵇令颐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振力游到他背后穿过腋下抱住他——
嗯,她确实没力气,话本里都是骗人的,她手筋脚筋都快累断了,根本带不动他。
她心里着急,绕回他面前,见他垂着头紧阖着双眼,连脉搏都来不及探,双手捧起他的脸就贴上了他的唇。
细碎的泡沫从两人的夹缝之间悄悄溜走,还没渡几口气,她就被人拢进了怀里。
嵇令颐紧闭的眼睛受了惊吓似的猛地睁开,抬头怔愣地看着狡黠地冲着自己笑的男子。
他的眼眸中似乎盛着一汪春水,似乎感知到她怔忪着松开了手往下滑,抱住她的力度加重了,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他的下颌贴在她的额头,顺势低下头看她,见她满头青丝散开在碧波中,折碎的光亮格外偏爱她,将她莹白如玉的脸映照出缥缈仙气,好像九重天外天降神女,专为他而来。
专为他来,专为他来,他万万没想到她居然奋不顾身跳下了水来找他,这句话几乎在他心里掀起一片轩然大波,让他昏头转向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掉入江水之中,却抓住了月亮。
长年累月,他已习惯了苦寒岁月,听多了他人对自己的评头论足,说他独行孤寂天煞孤星是命中注定,他早已做好了枯枝载雪难奏春歌的准备。只是见到她时难抑渴求,于是称斤载重假装与她做了一场公平交易,只是为了能再多纠缠一段。
可她如窗外半探春光的一枝桃花,不知不觉间引着他进了这片春日。
现在,春光好像独为他来拂冬雪。
两人密不可分,她好像终于清醒了,往上竖竖手指示意先上去。赵忱临温顺得不像话,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单臂搂着她便出了水。
嵇令颐又懵了。
冒出水面后她呛了几口,而赵忱临居然才是那个看起来无事发生的人,他环住她的臂膀太过用力,像是抓住了糖果后死死捏在手心任凭怎么掰手指都不撒手的孩童。
他拿额头去贴她的额头,盯着她发丝凌乱的模样,用鼻尖蹭了蹭她后又去吮她眼睛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含糊问她冷不冷。
他的嘴唇都没了血色,唯一有颜色的,居然是耳际的绯红。
她大概不知道她现在是副什么模样,没了外裳后上襦轻薄贴身,浸泡了水更是柔软地贴着曲线起伏落下。最要命的是,系在脖颈后的一条红色小衣细带透了出来,白肤墨发,那一缕艳红就像是水中蛊惑人心的水妖,幻化成一条小蛇模样,直直地往他心里钻。
实在是想与她更贴近一些,可是他现在只能微微弓着身,在两人之间空出一个微妙的距离。
嵇令颐满脑子都是他方才轻轻松松凫水的模样,横着手掌捂住他的嘴将人推远,皱着眉语气不太好:“你不是说你怕水?”
对面那人被水泡得越发失了血色似的白,他原先还心猿意马地稍稍抬着下巴沉迷地亲吻她的手心,浑身上下都是压不住的情|欲。
听到她狐疑的问话后这人微不可见地轻挑了下眉,立刻端正了自己所有小动作,眼尾一撇,拉出一个委屈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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