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嵇令颐和荷香被青麾引去最靠近赵王的正厅,而赵王还留在原地冷冷地打量着他,应该是在考虑如何一并处罚遣散了他。
门房慌张地咽了咽口水,病急乱投医地想要扯开话题,连忙把手上嵇令颐托他呈交的两个瓷瓶举过头顶恭敬奉上,还将她那些关心体贴的话语一一复述。
远方终于滚出一声闷雷,这雨丝毫没有减弱的痕迹,仿佛就会永远这样下下去。
门房心中悲切,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觉得自己要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大约能比这老天爷的雨更大。
手上一轻,两个瓷瓶都被取走。
瓷瓶瓶塞打开时发出“啵”的一声,门房斗胆快速眯了一眼,见到赵王将那瓶朝露放在鼻尖处嗅了嗅,眼里再不似平日里的横眉冷对,泛起明灭粲然的光。
“行了,罚三个月俸禄,以后机灵点。”赵忱临慢条斯理地将瓶塞重新塞紧,表情自然将东西收入袖中。
门房那满脑子的疑惑也在这一刻仿佛被夏雨冲刷,醍醐灌顶。
赵王从不接受或是查看女子单方面送出的礼物,避嫌省事,免于惹上一身腥。
他确实是做错了!错大了!
“小人多谢赵王宽恕!”
赵忱临施施然地往回走了几步,而后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糟了,他今日光顾着生气,现下身上还只有那一刀伤,根本不严重!
他担心嵇令颐回头用奇怪茫然的目光瞅着他,疑心他只有这点伤为何还要大张旗鼓满城召医官……他总不能说是在给她一个接近自己的机会吧!
赵忱临大步流星回到书房便命人备水:“别声张,水要冷的,不,冰的,去冰库里舀冰块,快去!”
“还有!”他又谆谆嘱咐,“拖住嵇令颐,别让她太快来寻我。”
于是嵇令颐在正厅旁的偏殿泡了热水、绞干了头发、换洗衣物还被熏了香、好不容易穿戴整齐后又被贴心地灌了一大碗姜汤,最后还问她要不要用膳。
她被这等阵势震慑道,心想这赵王一回到自己的地盘富贵病彻底爆发,她给他把个脉都要沐浴焚香。
哎,给王孙贵胄治病讲究果然多。
等到青麾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拖住她的脚步,才勉为其难地放嵇令颐去主公房内把脉。
一进门,铺天盖地的艾草味,嵇令颐刚才因热水澡而放松的身体不禁重新用力起来……这么浓郁,这是伤了有多重?
她快步行至榻边,一眼望向沉沉闭目的赵忱临,柳眉蹙得更紧。
这怎么……沐浴焚香这段时间里,他的气色倏然差成这样?像是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的模样。
她习惯性地取了一块帕子想要铺在赵忱临的手腕上把脉,可谁想他早已盖好了。
这块帕子格外眼熟……不正是那日他强行要走的吗?
她那时以为赵忱临是在说笑,没想到他还真妥善留到现在。
嵇令颐隔着帕子摸上他的手腕,那脉象极弱,皮肤冰冷刺骨,整个人像是从冰库里冻过似的。
“你的主公外伤在何处?”
青麾嗫嚅几下,往自己身上比划,声如蚊讷:“胸膛处有一刀。”
嵇令颐掀开一点被衾,见那纱布包裹得整齐也没多此一举,只按照青麾的比划估量着伤口大小和出血量:“失血,刚才也许是吹了风又淋了雨,体虚发寒。”
她快速写了方子让人去抓药:“应该是无大碍的,只是主公体质确实羸弱了些,可能是小时候落下的因果,所以平日要更加注意。”
她拔罐驱寒时手上动作不影响嘴巴发挥,青麾心惊胆战地听她一口一个“羸弱”、“体虚”、“娇养”……心中发苦。
主公虚个屁啊!
嵇令颐到底见惯了各种病患, 过了最初的心惊后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除了脉象还比较微弱,身体倒是没有硬伤,好好养着就行。
可她谨记着自己刚“拜入门下”, 为表诚意哪怕是做戏也要做全了。
她揣摩了一下以前在崇覃山时半生扮演戏曲的程娘子的表现, 学着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带着三分愁绪三分心疼三分故作镇定。
而手上的轻重, 则是对照着幼儿的轻柔力道还要更矫揉造作, 生怕让人看不出来她对赵王有多恭敬重视!
赵忱临身上的体温是短时间强行降下去的,随着拔罐和时间自然推移慢慢一点点恢复了知觉。
这不恢复还好, 一恢复后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敏感过。
她手上动作实在是太……太过于温柔了, 赵忱临只觉得她的手指碰到哪儿, 哪儿就如同被下了软筋散似的让人溃不成军。
他抿紧了唇,耳际脖颈处像是玩雪后反噬了热度般绯红一片,血液埋藏在皮肤下汩汩激荡,他第一次觉得有时候人的身体确实不受自己的脑子控制,越是忍耐反抗, 越是让人难堪。
她可别发现。
赵忱临兀自冷静着, 偏生他的蠢暗卫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在榻边伸长了脖子瞅了半天, 惊喜得生怕嵇令颐看不见似的大喊:“主公有血色了!!孺……姑娘快看!我家主公是不是好多了?!”
赵忱临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 额角青筋一鼓, 认命地闭上了眼。
他微微蜷起了腰,往榻内侧翻了翻身。
这蠢货不如也滚下去罚三个月的俸禄好了。
倒是嵇令颐揣度了下他的气色,又搭在腕上探了脉象, 她根本没看出别的,心念赵忱临本就没多大事, 只是她表现得郑重其事罢了,于是应和着青麾一本正经道:“是好转了, 方才脉象微弱,现在似乎活血了些。”
赵忱临现在听不得这种话。
他心知嵇令颐医术精湛,恐怕骗不了她太久,今日她尽心尽力已经足够让他满足消气,趁着现在她还未起疑先打发了她吧。
他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喑哑,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道:“我想睡一会。”
嵇令颐也已经把能“表现”的都表现了,再枯坐下去也只能彼此大眼瞪小眼,一听这话立刻打蛇随棍上,连连支持说:“等待会服了药,再睡上一觉,明日会好上更多。我见伤口处纱布包扎理得当,明日再换药吧。”
于是一个想送客,一个想告辞,两人空前默契一拍即合,虚伪了一番后彼此都非常满意。
嵇令颐离开后,赵忱临遵医嘱喝了药,与方才嵇令颐在时那股虚弱恹恹的模样大相径庭,他颇为悦然地提笔“沙沙”留下一串银勾虿尾的劲骨字体,嘱咐青麾:“你下山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
青麾接过清单定睛一看:绢布、竹藤、明烛、螺青、槐花水……
他丈二摸不着头脑:“主公要作画?”
赵忱临:“你自去买来便是。”
等东西都备全时天色已晚,赵忱临的晚膳也是在自己房内简单用过,他端坐在案几前,低垂着眉眼专心致志地用马蹄刀将竹藤修剪齐整。
他将窗牖开了一条缝,雨后的夏夜终于凉爽沁人,风拂动他的广袖轻轻摆动,光影像涟漪水波般于墙上荡开。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硬朗,做这些雕刻细活时又细心稳妥,他将弯曲的竹枝、竹皮搭成六棱柱形,联接处用金线和竹丝绑紧形成骨架。白色绢布裁成契合骨架的长宽,再用窄条的仿绫纸上下镶边,而后再在绢布上铺上赤色洒金宣纸。
他蘸了墨,也不用先在别的宣纸上描草图试一试,仿佛已经在心里预先勾画了千百遍,下笔流畅顺滑,毫无滞涩,寥寥几笔已经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形状。
案几砚台上并排放着多支粗细大小不一的狼毫,粗框打好后他又用细笔一点点补充细节,狰狞张扬的提刀毗沙恶鬼跃然于纸上。
他将笔放下,细细注视了一会儿,将绢布翻转却变成月下美人,娉婷袅娜。
他一连画了数个,各式各样的正反颠倒修罗和美人,仿佛阳面阴面、暗处明处皆为一念之差,也皆为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
六面画完,他用单刃刀片将笔迹挖掉呈现镂空图案,再将这六面赤色绢布粘在骨架上,就是一盏雕花绢纱灯笼。
一盏他小时候想要却只能巴巴地看着花灯节时别人提着的灯笼,一盏他在毗城那夜被她咬了一口后就构思了许久的灯笼。
烛光从镂空处映射出来,恶鬼或是美人随风咕噜噜地转圈,像皮影戏一般一帧一帧投射在墙上,不是幡动是心动。
恰当美丽。
赵忱临在案几前坐了一夜,面前是一壶竹叶卷芯茶,清香微苦,算不得好喝,可是他续了一杯又一杯。
世上所有的东西,想要得到占有,势必是要付出一些显性或是隐形的代价,只看心中的天平能否接受这项买卖。
这个道理,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秉承着这个规则交易每一项他想得到的东西,而他也是个善于抛出具有绝对诱惑力条件的谈判手。
得不到,那就是条件还不够诱人,或者是没给对方抽一鞭子拎拎筋骨。
赵忱临支起手指不动声色地抚着茶盏,那骨节微微凸起,他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过去,韵律舒缓……她交换了一些东西给他,虽然不是最初考虑的将她作为棋子送给吴国这一桩,可现在她给出的东西却出奇地没让他失望,并且总能在某些时候更加牵动他的心绪。
单看他接不接受这份筹码。
赵忱临的唇角含着一丝笑,如果他对一个条件不满意,自然会有办法让对方呈出更多诚意。
翌日,嵇令颐早早就候在赵忱临的院中,没让人通传打扰。昨日门房的光辉事迹早已传遍了寅溪山庄,眼下全山庄的人看到她都克恭克顺、情礼兼到,见她拜见,青麾还亲自将她引进院中石桌上,更为她添了一杯热茶。
嵇令颐晚上没有睡好,她翻来覆去地想着赵忱临会放她进山庄,也许是叶汀舟并未身死,起码还未收到确定的消息。
他留下她,一定有所图,而她能给的,无非是解寒毒、作为引出叶汀舟的筹码、以及背靠崇覃山的粮仓、药材和贸易。
别的,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了。
不知是为了哪一项,所以她都要做好,表现出尽心竭诚的忠心。
屋内传来隐约的响声,随后是赵忱临略带沙哑的叫唤:“青麾,今日早膳少一些罢。”
青麾回头向嵇令颐望了一眼,隔着门道:“主公,姑娘在院中等候多时了。”
里头那窸窸窣窣似乎在收拾什么东西的声音一顿,而后就是长久的寂静,他再开口时嗓音隔远了许多,有气无力道:“让她进来。”
嵇令颐进屋时迎头觑见脑袋上有个什么东西晃晃悠悠,一抬头就震惊地看到了一只精致的灯笼挂在门楣上。
昨天来的时候……有这东西吗?
她才草草瞥了两眼就看出这绢布上画者的功底,不由地赞了句:“我一直对画本中的蛇蝎美人印象深刻,做灯笼的人好有意思。”
赵忱临不答。
她往里走了两步,闻到了残余的蜡烛味道,案几上蜡炬成灰,烛泪大滩,均凝在烛台上。
一整根慢烛全烧完了?他这是点了一夜?
嵇令颐望向榻边,赵忱临的身形掩在床幔后隐隐绰绰,应该还未起床。
她将要求庖厨做的早膳摆出来:“主公身上的寒毒我虽然暂时还不能完全根除,但我昨夜写了一些膳食清单,四时顺摄,晨昏护持,对扛过寒毒毒发有益。”
“主公平日的口味喜恶我已向庖厨打听过了,据此对菜单做了变更,不知今日这早膳是否合意。”
她语气温柔得仿佛是一片羽毛拂过:“主公若是不喜,我再改就是。”
她说完便福了一福,转身往外走去,经过那灯笼时还多看了两眼……确实别出心裁。
“坐下一同用膳罢。”身后出声挽留。
嵇令颐加码道:“我需要去盯着药炉子。”
赵忱临在她离去后缓慢地呼出一口气,起身下榻,连木屐都没趿拉,赤足行至临时被他收拾干净的案几上,拾起那厚厚的一叠“药方”,见那娟秀小字不厌其烦地将他三个月的早、午、晚的膳食都列了出来,每日不同,还附有替换菜谱,贴心至极。
而今日的早膳,每一样的摆盘都与平日不同,一眼就可知是经由谁的手。
她还真是……知情识趣,格外上道。
赵忱临仿佛从未说过那句早膳无胃口,食指大动用了不少,只是念在还要在她面前扮演“病弱”,不得不放下了箸。
嵇令颐过后果然亲自端来了药,用汤勺吹凉后,顶着赵忱临越发高深莫测的眼神坦然地把碗递给他。
她手上只剩一个汤勺,善解人意道:“不要用汤勺,一口气才不苦。”
赵忱临:……错了,也没那么知情识趣。
可他倒也没说什么,接过后一口气饮尽:“你昨夜写了多久?”
她笑起来是嘴角有一对小梨涡,回答得格外漂亮:“没事呀。”
反正他心里有数,不是吗?
赵忱临默了一息:“早上几时去的庖厨?”
嵇令颐仍未答,嫣然笑道:“那可困死了,主公今日配合点,我换好药就去歇息了。”
他一言不发,当真命抬手就抬手,要放下就放下,分外乖顺。
嵇令颐仍然是仿佛对待一朵娇花般冗长细致的处理,连天王老子她那晦气天子爹都未必有这样的待遇。
表现完了,她看着只留给她一个后脑勺,耳际飞红的赵忱临,留下一句:“午膳时再来叨扰,主公好生休息。”
赵忱临从胸腔里闷出一声低沉沙哑的“嗯”。
他道:“你喜欢那盏灯笼?”
嵇令颐答是。
他顿了顿,语气却有些少年脾性的叛逆,让人才记起他不过也刚弱冠:“可惜了,我不会给你的。”
嵇令颐:……
第47章
嵇令颐实在是太关切周全了, 细致到青麾都开始怀疑主公从来身边服侍的人都是一群大老爷们是不是太糙了。
而主公这几日也越发不对劲起来,他无论是在做什么,只要嵇令颐有一段时间没出现在他眼前, 他总是会有意无意问一句:“她在何处?”
赵忱临那点伤在她悉心照料下一日日好转了起来, 或许真是药膳食补的功效, 他整个人瞧上去比之前随心所欲的自我折腾下更加容色焕发。
这等气色理应不再需要嵇令颐时时守护, 可他总是有各种理由把她叫到自己跟前。
两人的相处越发融洽自然,所有人都觉得这个嵇令颐也不知道是哪里跳出来的, 一来就跃上枝头成了凤凰, 听说是在蜀地的时候就认识了, 她也是胆魄非凡,千里迢迢从那里追了过来。
真好,赵忱临这种大鱼,她一旦钓上当然不可能再松口。
可是赵忱临的身体完全恢复如初的翌日,青麾慌里慌张地赶进来, 却碰上主公正在聆听衡盏汇报魏军三次攻城不下的情报, 他左右踌躇了几息,想着应该无事能比军情更重要, 只能紧张地候在门外。
“我自是要去魏国一趟的。”赵忱临这几日已经习惯了竹叶卷芯的苦, 啜饮一口慢悠悠道, “你说人要是给一棒子再一颗甜枣,究竟是会记得他的好还是记得他的恶呢?”
衡盏回:“属下只知,记得恶也得有反抗的实力才有用, 若是身陷囹圄,那颗枣子就是救命稻草。”
赵忱临笑而不语。
窗外一只灰扑扑的信鸽“咕咕咕”地叫唤着, 修长如玉的手指按住它圆滚滚的脑袋,将装了密信的细竹筒绑在它腿上, 而后拍了拍它的脑袋,见它倏地往蜀地飞去。
衡盏在屋内静待了两炷香的时间,再出来时见到青麾焦虑地左右踱步,还未开口,青麾已如一阵风般冲了进去。
“主公!”
赵忱临面前还摊着魏国的地势图,嗯了一声道:“怎么,该用膳了?”
您怎么还心心念念惦记着姑娘的膳食啊,以前也没见您这么注意三餐啊!
青麾颤着声:“姑娘告辞了。”
赵忱临一顿,缓缓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已经沉了下去,漆黑的瞳仁里窜着惊怒的烈火,冷冷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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