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银色箭簇终于被取出来时,嵇令颐才发现自己后背也出了一层薄汗。她无暇顾及,取了放在一旁穿好线的银针开始为他缝合。
赵忱临一直沉默不语地盯着她翻飞的左手单手打结,右手下针快速,潇洒又自信,直到胸膛处留下了整齐的针脚才哑着嗓音夸赞了句:
“有所长进。”
嵇令颐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完全不能理解他接二连三说出的话和语气中的熟稔。
说得好像他见过她缝针似的,他们很熟吗?
她心道这人是不是已经神思恍惚开始出幻觉了。
不过她向来是个实干派,一言不发地取了根毫针刺入了十二井穴。
心悸意乱、神志不清者适用。
赵忱临是习武之人,岂能看不出她意欲做什么,当即就脸色一沉想叱她。
可他上身才动了一下,就被她凶狠地骂了句:“你再动下ⓨⓗ试试?”
她斜睨着他生气时远山黛眉微微上挑,连带流畅艳丽的眉眼也生动起来,让他想起小时候永远得不到的一盏镶以绢纱的灯笼。
上面绘画着美人面,栩栩如生。
他就那样半途顿住,默默地挨了她那句骂。
只在被衾下微不可见地摩挲了下虎口处的牙印。
赵忱临自打被她呵斥了之后就一直任人摆布, 格外配合。
嵇令颐几次用余光瞥他,都见他平视着前方,目光在空气中毫无焦距,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到底是开刀放血缝合的手术, 再加上他方才浑身冰冷, 嵇令颐怕他真的意识模糊, 开了个话题鼓励他说话:“你今晚是怎么了,被这样追杀?”
她的心思都放在手上, 这一句话说出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个话题不好, 他定然不会向她坦白这等事情。
谁料赵忱临今夜善心大发, 突然有问必答起来。
“你之前不是说高府中有暗室么。”他轻描淡写道,“我进去了,顺便将东西带出来了。”
嵇令颐正在缓缓扭动毫针,心中默数时间抽刺往复,闻言差点记不住自己数到第几秒了, 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带……带出来了……?你拿着这种烫手山芋, 且城门要路引,你怎么过关的?”
赵忱临淡淡地冲一旁抬了抬下颌, 心有灵犀般:“七, 八……”
嵇令颐逢十收针, 抽空飞去一眼,见到自己枕边有一张皱巴巴的人|皮|面具……分明就是那张通缉令画像上的脸!
她终于知道他为何声称苦夏在明空寺住了这么久,恐怕高驰到现在也不知道使者一事早就在他掌控之中, 还以为将人蒙在鼓里,这才没有派重兵看守。
他早早出蜀回赵是对的, 使者之事一旦爆发,再想走就难了。
魏蜀一旦起狼烟, 赵忱临纵然是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从彰城出来,高驰一定会扣下他逼赵国站队出兵挡在前面。
“那你是被发现带走了东西,这才被追杀?”
“不是,是因为这张脸是庞绍旧部的一个亲信,那人已经死了,可亲兵卫不知道,只以为是一损俱损后潜逃了。”赵忱临懒洋洋的,似乎想动手拨弄下那张人|皮|面具,突然想起才被嵇令颐言辞激烈地斥责过,顿时放弃了举动。
嵇令颐想起自己一路上都没有碰到过巡府夜查,只有今夜……她灵光一闪:“你故意露面,是我身边的亲兵卫暗中通报了消息?”
赵忱临恣睢道:“本王可没有孺人这等胸怀,明知自己身边有眼线也能容忍,我已知晓那人是谁,你安心施粥就是。”
她虽然知道此举是为了给孔旭扫清障碍,可也一定程度上让她的日子好过了不少,百感交集了一会儿,干巴巴地冒出一句:“那你下的血本也挺大,这伤可不简单。”
赵忱临顿了顿,神色有些微妙,不再言语。
嵇令颐埋着头施诊,没看到他的表情,感叹道:“听青麾说你武艺精湛,方才那几个巡府侯卫看着也不强壮啊,你连这也打不过?青麾不会是在溜须拍马吧。”
赵忱临盯着她低下头时头上小巧的发旋,倒是没直接对她生气,只幽幽道:“孺人知道这人|皮|面具是怎么做出来的么。”
他的语气有一种意味深长的压迫感,让人忍不住心里发紧打鼓,嵇令颐听出了其中的情绪,抬起头与他对视。
床上罗帏深重,她为了能有更充足的光线将它们完全撩开,此刻烛火跳动在他眼底,她亦在其中。
赵忱临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噙笑道:“本王没有那等好手艺,只有自小习武时练出来的好刀法,切苹果皮时能厚薄均匀,长而不断。”
她手上僵硬一瞬,决定不再挑起话头。
可是她老老实实埋头扎针,赵忱临好像又不满意了,几番别有意图的乱动却引不起她一字半句的斥责,越发不满。
见她不搭理自己,赵忱临只能退一步主动解释起来:“那匣子上的锁是六子联方,一打开机弩矢直接往眉心射去,距离太近我只来得及偏了下身体。”
见她没反应,赵忱临偏了下头:“你要见识下么。”
嵇令颐摇头摇的很坚决,知道高驰私养军队意图称王是一回事,亲眼见过证据又是另一回事。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语气缥缈:“你好像很怕我,不想与我牵扯上干系?”
嵇令颐没好气:“主公少拿活剐人|皮的事来吓我,我应该就能大胆一些。”
她缝针至最后留了一个小口,用以让针灸逼出的毒血流出,赵忱临散了内力后周围皮肤果然泛起了紫,被禁锢在针穴之间,像是印了片墨迹。
嵇令颐拿帕子一点点拭去流出的毒血,见颜色恢复得缓慢,忧心清理不够完全,俯身想用嘴吸出伤口内的毒。
可她忘了自己一直没有束起长发,这才靠近了几寸,如墨青丝随意洒下,在肩膀打了个旋后就垂荡在胸前,更有几缕堆在赵忱临的胸腹部。
她连忙直起身子想赶紧挽个发髻,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把那些调皮乱跑的发丝拢进手里。
她一怔,赵忱临淡声道:“碰了头发还要用黄芪水重新净手。”
话虽如此,可是……
嵇令颐像是被点了穴,僵立在原地,从脸颊到脖子都没了知觉。
一手抓不完全,赵忱临索性分成了两股,单手在她脑后想把头发盘成一个结。
可他从来没有为女子做过这种事,实在是不擅长为她盘发,弄了半天除了几次扯痛了她,从手心滑出来的发丝越来越多。
嵇令颐几番开口,他都不理不睬,似乎与发髻犟上了,势必要帮她束起来。
足足一盏茶的时间,两股七歪八扭的粗辫子,还有数不清的碎发落在两鬓,像是乡下农忙时的田间姑娘。
他轻咳一声,为自己辩解:“只有一只手,不太习惯。”
嵇令颐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有一点是确定的——在她平复下心情前别与他对视。
她就这样顶着这个滑稽的发髻,装作风平浪静的模样俯下身将他伤口处的黑血一点点吸出来。
她每吸一次就用茶水漱一次口,公事公办,循规蹈矩。
赵忱临将她的长发束起后便收回了手,两人方才的手足无措因这种刻意的回避反倒变得突兀,就像在板结干涸的泥土上撒了一把水,表层快速蒸发譬如从未发生过,可渗透下去的清凉和湿润被好好收藏。
其实她不用躲避对视,因为他将头转了过去,虚虚实实地盯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进去。
赵忱临确实什么也没想,唯有后悔刚才不如让她多洗一次手。
眼睛避开,其他触感就变得让人难以忽略,那些他努力了很久也没挽起的发丝一遍遍扫在他的胸前,让他受尽了折磨,宛若一只毛茸茸的山雀一直在用尾巴上的彩羽挠人。
他思绪迟钝,乱糟糟地想着其实也不是尾巴上的羽毛,应该是腹部的短绒,那簇最细腻柔软的雪白绒毛。
房间里只有她漱口发出的轻微水声,除此之外在没有任何暧昧或是会让人心猿意马的声音,她只是个尽心尽职的医官,他很清楚。
可是赵忱临觉得自己可能真是被那箭镞上的毒影响到判断力了,他像她方才记不住时间一样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遍吸黑血了……
第五?六?不对,可能是第七次了吧……
“好了。”嵇令颐坐直了身体,将两人的距离彻底拉开,习惯性地取过身边的凉茶漱口。
赵忱临似梦初觉,撇过脸时只来得及看到她唇上血色靡丽,晃眼只一瞬就被擦去,像是冬日大雪纷飞时点在枝头的一朵惊鸿一眼的寒梅,被雪刹那迷了眼后就零落消散,如昙花一现后再无踪迹。
毒血已经几乎完全引出,可他恍然间好像还能从她唇上看到红到发黑的艳丽血色。
后面的上药包扎对嵇令颐而言小菜一碟,她解决完这一切后又把沾血的布条都一并扔在铜盆中烧掉。
“没有火炉,更没有香料,你将就着用这个取暖吧。”嵇令颐将那铜盆挪到床边,自己则离开老远。
大夏天的,遭罪。
赵忱临已然按下了方才乱七八糟的奇怪情绪,他扫了一眼烧的旺盛的火苗,莫名其妙:“你毁尸灭迹就毁尸灭迹,充当什么火炉?”
“你不是寒毒发作了?”
“谁跟你说我寒毒发作了?”
嵇令颐一愣,喃喃道:“我方才触及你身上时冰冷一片,像极了那次为你解寒毒时的症状。”
赵忱临的神色淡下去,阴凉淡漠如稀疏凉夜中微弱的月色:“不是。”
房间里只剩下盆中“噼啵”的短促爆裂声,他一言不发地穿戴好衣服,下床喝掉了她的药和准备的清粥蛋羹。
这么多年了,还是这老三样。
“你睡吧。”除了脸色还有些苍白,他行动间完全不见滞涩,又摇身一变成了那个衣纵如飞的赵王,“明日起那个亲兵卫便不再是问题,毋需再怕。”
像来时一样,他在窗边观察片刻便翻身而出,夜色浓稠,几乎只是片刻身影就融入其中。
嵇令颐恍然才觉,当初在高驰营地时那位轻功绝胜将追兵耍的团团转的刺客,好像与赵忱临的身姿有些相像。
据说暗卫是他亲手调教练出来的,现在看来果然有迹可循。
房内一切痕迹都被他带走,仿佛她从未包藏过逃犯,嵇令颐用剩下的热水泡了个澡,熄灯上了床。
被衾间还留有他的气息,尽管淡如水仍害得她不由得神了一会儿,想着赵忱临那张人皮面具不能用了,而真面容又不能示人,现下要如何出毗城……
好在实在是一整日的布施过于劳累,她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便昏昏沉沉地陷入了沉睡。
总归与她无关。
第二日, 嵇令颐吃早膳时忍了又忍才控制住自己的眼神不要往那几个亲兵卫身上飘。
这不是各个都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吗?!赵忱临昨夜还信誓旦旦地跟她说“无须担心”??
几人快速用完膳后出城施粥,经由昨日一传十十传百的户籍政策宣传,从魏国拖家带口逃难的流民数量几乎翻了一番。
就像压在暗黑深沼中的鼹鼠终于能闻到日光, 谁不想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几人忙的脚不沾地, 嵇令颐将所有人都分去施粥和登记户籍, 她一人挡着求医的队伍。
确实太考验心态了, 尤其是队伍后时不时传出凄厉的痛呼和孩童的啼叫,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让她越发焦躁起来。
止血纱布用完了, 没人有空为她打下手, 嵇令颐匆匆安抚了句“稍等”, 转身想去后边拿,迎头差点撞上一个胸膛。
“孺人要这个?”一大卷纱布举在她面前。
嵇令颐一抬头,发现是昨夜她和赵忱临对出来的那个眼线。
也是赵忱临口口声声说解决了的亲兵卫。
只不过这时她没空处理这种事,人命关天,其他都可以稍稍往后放, 嵇令颐点头快速道了声谢就又投入了诊治。
可那眼线却不走了, 站在她身后打定主意要做她的药童,他确实会看眼色, 嵇令颐甚至不用出声, 只要稍看一眼他便了悟, 剪子、长流银匜、碾子……百发百中。
有他在一旁帮衬,她的速度顿时上了一个台阶,连续说出“下一个”后眼前冒出了她的羊皮囊, 那眼线简短嗤道:“急什么,难道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嵇令颐一愣, 满脑子的医书药方瞬间散开,剥出一个微妙的猜想。
实在是……这种用最平淡的语气讲着说一不二的话的口吻有点太熟悉了。
她直愣愣地看着他, 那人唇角似乎勾了一下,又似乎没有:“勿需担心。”
嵇令颐便傻了眼。
所以赵忱临又扒了一张人|皮|面具??
她一时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在赵忱临微挑眉后才连忙正色。
他大概是看到了她方才一瞬间露出的肯许的神色。
嵇令颐对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心知肚明,她并非是那种善心大发以德报怨的性格,在崇覃山时,大家都说她医者仁心,定是大善之人。
可她知道她不是。
她的确能对病患竭尽全力,但谁说那把柳叶刀就能证明她是朵无害的小白花?
她手上沾过血,她也能面不改色地杀掉高奇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报复高惜菱,知道身边有眼线,她也斟酌许久。
她还知道自己是那种为了达成目标可以不惜代价的人,从出山那一刻起,她就做好了准备。
阵营不同,立场不同,刀剑相向是应该的,一味的心软只会前功尽弃一败涂地。
她要赢。
可人总会伪装起自己黑暗且不能与人诉说的那一面,她小心谨慎地收纳起自己的另一面,一直如此。
有时候她在想,她对赵忱临避如蛇蝎,也许是因为自己偶尔居然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又害怕自己心里同样的那部分有一天会再也藏不住后跳出来反噬。
照镜子,某些时候会让人害怕。
嵇令颐垂下眼,长而卷翘的鸦睫遮盖住她的眼神,接过他手上的羊皮囊喝了好几口。
确实解渴。
她重新投入下一个长了背疽的女人,赵忱临就在一旁有求必应地给她打下手。
轮到不知道是第几个,昨日那群痞子们又来了。
章超一见到嵇令颐就□□起来:“小娘子还说那药酒后劲无穷,我们兄弟几个昨天还没喝红脸就见了底……小娘子是没体会过我们有多能~干,什么时候一起——”
他话说一半像是咬到了舌头似的戛然而止,往后下意识缩了下脑袋。
嵇令颐顺着目光看过去,只看到波澜不惊的赵忱临正在“洗耳恭听”,脸上的神情说不上友善,可也绝对说不上恶劣。
可章超一副老鼠见了猫的模样,好像源源不断往下流的血又重新回到了大脑,能让他想清楚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浑话。
嵇令颐又回头瞧了一眼赵忱临,他已经收回了目光,像是一个没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兵卒一般俯首听命——她方才让他把那些脏污带血的纱布处理掉好空出位置来,免得让台面上杂乱不堪,难找器具。
她道:“你把那些药酒都给他们几位吧。”
赵忱临刚才奉命唯谨,现在突然像是聋了,自顾自缓慢地将台面收拾出来,精细讲究得好像在摆一朵花。
章超仿佛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知道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会的“礼义廉耻、孝悌忠信”的含义,慌张道:“哪能麻烦亲兵卫大哥动手,后……后面这么多人等着呢,我们兄弟几个自己搬,自己搬,呵呵。”
说罢,他像是再也不想多呆一秒似的,撒腿就往那几坛药酒跑去,身后那几个男子都摸不着头脑,只能跟上去。
章超等人将所有药酒都搬走,离开时还匆匆解释了句:“免得每日打扰小娘子,我们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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