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他就不心存侥幸了。
施湛卢的心一片冰冷。
为了一次侥幸,他搭上了身为炼宝师的名誉——其实当时直接离去,回望舒域重制山河盘,不过也就是等三年的事,为什么他没有呢?
“……山河盘上的图像,似乎有几处对不上。”他听见评估的修士比对着图像,零星的言语传来,心里满是绝望。
“看起来,施道友当真做出了一件惊世骇俗的法宝。”
他就知道瞒不过……
嗯?等等?
施湛卢猛然抬起头,望见上清宗修士微笑的脸,亲切得一点不像是在嘲讽,“这份地脉图是几年前绘制的,这几年里也有几次变化,与当下的地脉走向并不完全契合。我把图拿出来,其实不过是想对比一下大致方向。”
“对比下来,施道友的这张山河盘应当是吻合的,就连那些不一致的地方,也和我印象中灵流紊乱后的迹象相符。”上清宗修士说,“恭喜施道友,等到这份山河盘摆上訾议会,一定会在五域扬名的。”
施湛卢茫然地眨着眼,像是没听明白对方的话:檀潋随手画出的地脉走向,和上清宗近些年勘探的地脉走向基本吻合,甚至还比上清宗的地脉图更精确?
他一时间惊恐到呼吸困难——对五域地脉了解到这种程度,已不是背靠大势力大宗门、背景深厚所能解释得了的。
檀潋到底是什么人?
施湛卢的脑海里一瞬间闪过了三个名字,每个名字都在五域举足轻重,那些早已成名、跺跺脚能让八方颤抖的强者英豪在这三个人面前就像是不起眼的尘埃,匍匐到泥里也无人在意。
不会是季颂危,施湛卢就是从望舒域来的,钱串子还在四方盟捣鼓生意经,不会有闲心来玄霖域做客。
那么,是夏枕玉还是……曲砚浓?
光是想到后一个名字,施湛卢的手就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疯狂地在心里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不可能是曲砚浓。
明明曾经身为魔修,却亲手灭了魔门传承,让当年所有的魔修非死即废的曲仙君,传闻中深深厌憎魔修的曲仙君,不可能是她的。
如果檀潋是曲砚浓,那么他的伪装绝对瞒不过曾经是魔修的她,她会在照面的第一眼查探到他体内的魔气,然后不带一点犹疑地杀了这个魔修。
他甚至还在她面前说她对魔门赶尽杀绝。
施湛卢此刻心里再也没有一点闲心去为千年前的魔修打抱不平,他整颗心都沉浸在恐惧中,衷心祈祷曲砚浓成为仙修后,能学到仙修的大度宽容,原谅他无心的冒犯。
他衷心祈祷。
“施道友?”评估修士叫了施湛卢好几声,后者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山河盘塞进手里也没发觉。
“怎么说着说着就开始走神?”评估修士嘟囔了一声,“这就是知名炼宝师的毛病吗?”
上清宗修士不再打量施湛卢,转而望向其余人,“你们还有什么需要品鉴的吗?”
每个来到訾议会的宾客,都不是单纯来参加上清宗自娱自乐的訾议会,而是有各种各样的需求借这里实现。
申少扬被上清宗修士盯着,下意识摇了摇头。
一连串的摇头里,谢绿绮站在最后面,慢慢摊开手,轻声说,“劳烦,请帮我看一看,这样东西能卖出什么价钱?”
申少扬好奇地看了一眼,谢绿绮手里摊着一枚翠绿的玉饰,雕成了一把七弦琴的模样,看起来十分精致。
上清宗修士没当回事,接过来摊在掌心里看了两眼,神色渐渐变了,惊愕中掺杂着惊恐,“这、这不会是……”
她说着,一把将玉饰塞回谢绿绮的手里,松了口气,活像是扔出了什么恐怖的东西。
英婸皱着眉看了一眼,神色也染上了最深的惊愕,失声问,“这不会是你们绝弦谷谢闻铃祖师的琴典吧?你把这个拿出来卖?疯了吗?”
谢绿绮握拢了那枚玉饰,面对英婸和评估修士打量怪物的眼神,神色平静,“自七百年前仙君截断绝弦谷的传承,琴典就已是无用之物,卖了又如何?”
曲砚浓蹙着眉。
她把道心劫说给祝灵犀听,其实也是说给卫朝荣听,于是这一刻就能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 “之前在道心劫里越陷越深,淡忘了许多东西, 现在慢慢重拾,已经好了不少, 说不定再过些日子,我就能解开,到时候还真能成为传说中的道主。”
在她口中好像什么都很容易, 也什么都理所应当, 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命运格外眷顾她。
可卫朝荣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她这么固执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前路在她眼里就变成一条通往彼方的狭路,永远也不会看向他方。无论旁人如何说, 她不听也不信,只会往前走。
他透过灵识戒望见冰浮水沉的湖面,不顾澎湃的魔气,放任思绪洄游。
“冥印在我这里。”触手写道。
曲砚浓微怔。
能见到卫朝荣就是惊喜,她完全想不起来冥印。
她垂下头望向漆黑的触手, 看见那一根根纤细坚冷的触手写下简短字句,“魔心。”
冥印是他魔心。
斩不断, 夺不走, 与他融为一体。
曾让她耿耿于怀的冥印下落, 抱持了经年的怀疑,最终确实落进他的手里, 和她再没了关系。
曲砚浓怔然许久,笑了一下,“送你了。”
卫朝荣于冥渊下挑眉。
他微微惊异,寒峭平静的神容也有波澜,“……什么?”
他还记得玄冥印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时她宁愿去死也绝不会放下玄冥印,绝不容许任何一枚落进除了她以外的人手里。若不是枭岳追得实在太紧,而他又用一路生死相随得到了一点信任,她甚至不可能将其中一枚交给他。
她那时的眼神,他记得很清楚,或许有温情与信任,可全都压不过她眼底的冷光,像困兽一样,凶戾而戒备,还有她自己永远不会承认的灰败。
她不够信任他,不能相信他会把冥印还给她,而他也确然没法承认她的怀疑是错的,他那时确实没抱着生还的希望,自然也不可能把冥印还给她。
他不愿见她为了玄冥印搭上她的命,于是自作主张,又或者是自作多情地骗了她,令她割舍了一枚冥印。
如果曲砚浓为这枚失落的冥印记恨他,卫朝荣也能理解。
如果她没有,领了他的一厢情愿,卫朝荣相信她也绝不会对这一枚冥印完全释怀,至少在他提起后,不会那么轻易地接受。
可她偏偏接受了。
曲砚浓未尝不曾为这一句惊讶。
她惊异于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容易,惊异于字字句句的真心实意,没有半个字懊恼。
“送你了。”她说。
这几个字好像有什么神奇的魅力,让她和他一同沉溺。
“可玄冥印不是你家的遗物么?”卫朝荣问。
其实落笔写到一半时,他已有些后悔了,但写到“你家”,遮掩已无意思,他仓促、匆匆地写完了后半句。
曲砚浓先是挑眉,尔后笑了起来,“原来你知道啊?”
卫朝荣未动。
他理应是不知道的,他也从未在她面前泄露过一点痕迹,他猜测她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伤及她强烈到能灼伤任何人的骄傲,于是他犹豫着,退缩了,只留下沉默的追随。他藏得太好,以至于曲砚浓从不知道他知道。
玄冥印是曲家的遗物,准确来说是曲砚浓生父偶然得到的宝物,得到时不解来历,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只当作是个寻常藏品束之高阁。
曲家是医修世家,人脉极广,但修为实力当真不算出众,偶然走漏了消息,檀问枢不知从哪儿听说玄冥印就藏在曲家,禀告当年的碧峡老魔君,带着碧峡弟子夜袭曲家,血洗曲家子弟,就连前来问诊求医的仙修也没放过。
大约气数妙就妙在这里,檀问枢大费周章做下这堪称是挑衅仙门的暴行,后续许多年为这血案受过仙门多次针对,付出了不少代价,却偏偏没能得到玄冥印。
曲砚浓的生父离奇地失踪了,带着那两枚对于魔修来说绝无仅有的至宝,成为一个名义上的死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檀问枢当年留下曲砚浓的性命,还把她带回碧峡教养,多半与她生父的逃离有关系。他为玄冥印谋划了多年,哪怕只是一分可能也不会放过。
卫朝荣不知道曲砚浓是怎么得到那两枚玄冥印的,为什么檀问枢刮地三尺、挥使碧峡弟子寻找了多年一无所获,而她却能得到。
在他的记忆里,只是一个很平常的夏日,她一身是血,被两名元婴仙修追在身后,给他一枚传讯符。
虽说仙魔对立,从他回到仙门却仍不愿意放下她时,他便已想得很明白,早晚有一天会面对不得不做出抉择的局面,可等到这一天真的来临,他还是微怔。
她身上紫衣已被血浸透了,迎面而来,目光很冷。
追杀她的两名元婴仙修见他狭路相逢,大喜过望,远远地传音,“前面那位道友,拦住那女魔头!”
曲砚浓什么也没说,也没传音,身后的呼喊听得明明白白,反倒似笑非笑,含情凝睇,目光说不出的妩媚缱绻。
卫朝荣心里明白她从不真正信任谁,这一眼妩媚不过是逢场作戏,驱使他为她出力。她对他总是这样逗弄,倘若他不奉陪,她也不会意外。
迎面生死逃杀,一方是仙修,一方是魔修,他要做出选择。
于是沉银刀罡出鞘,出其不意,斩落了一方,血光飞溅。
仅剩的那个元婴仙修又惊又怒,破口大骂起来,骂他是“叛徒”“魔门的走狗”。
卫朝荣神色沉冽而平静地再次出刀,将喋喋不休的叫骂与对方的喉头一同斩断。
曲砚浓回过身看他。
“哎,他叫你仙门叛徒诶?”她的笑意说不上善意,和她这个人一样恶劣,带点看笑话的意味,“你这人怎么回事,魔门管你叫叛徒,仙门也叫你叛徒?我都不知道叫你什么了。”
卫朝荣不回答。
她唇边泛起很浅的微笑,慢慢地走近了,戳了一下他的肩膀,靠得很近,“喂,你说话呀,我该叫你什么好?”
卫朝荣心里还憋着一口气,至少这一刻不想搭理她,他为她做出这么大的决定,如果被仙门得知他为了一个魔修杀了两个仙修,上清宗多半会将他废除修为、逐出门墙,而她半个谢字也没有,居然反过来奚落他。
他早知道曲砚浓是个没良心的,可还是不高兴。
卫朝荣侧过身,避开她的手,神色冷凝寒峭,不接她的话茬。
曲砚浓笑了起来。
“生气了?”她轻飘飘地问,一点听不出诚意,“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不就是杀了两个仙修吗?我也为你杀过魔修啊?”
她这是偷换概念,魔门和仙门风气迥异,就算曲砚浓把除碧峡外的所有魔修全都杀光了,檀问枢也不会指责半个字,反倒要拍手叫好,可上清宗绝不是这么回事。
卫朝荣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打算抬步离去,“走了。”
曲砚浓很愕然地望着他,没说话,在他当真抬步要走的那一刹,竟如春风拂柳一般倒了下去。
卫朝荣步子迈到一半,硬生生停下,火光电石间伸出手,揽着她的腰肢,把她重新扶了起来,不至于躺倒到地上去。
他恼火极了,要质问她究竟搞什么鬼,却蓦然发觉她面色苍白如纸,鲜丽殷红的唇瓣也褪了血色,如清淡的雪,只有一双眼还带着笑意,明亮清澈,于是他所有恼怒都凝滞在喉头。
“这次真不是故意作弄你,我一点余力也没有。”曲砚浓叹口气,望着他的眼睛,悠悠地说,“如果不是你来救我,我就死啦。”
卫朝荣根本不信她的迷魂汤。
她对他的信任绝没有到把性命托付给他的地步,她状况极差,但绝对还有一击之力,无论是对那两个仙修,还是对他。
若她真的一点余力也没有,这一刻反倒绝不会对他坦白这个事实,而是竭力装作若无其事、行有余力的样子。
曲砚浓看他神色冷凝,半点不变,笑意反倒更深,“喂,你还没有告诉我,我该叫你什么?仙门叛徒,还是魔门叛徒?”
卫朝荣看也没看她一眼,托着她向前,她的伤极重,需要一处静僻之地休养。
他懒得搭理她的挑逗,冷冷的,“我没有名字?”
何必要用什么叛徒,他做过仙修,也做过魔修,杀过仙修,也杀过魔修,早已纠缠不休,又有什么必要分出个泾渭分明?
曲砚浓明显愣了一下,没想过他会这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她不再似笑非笑地逗弄,“那你是徊光,还是卫朝荣?”
卫朝荣也愣了一下。
徊光是他的道号,只有上清宗的同门会这么叫他,卫朝荣是他的本名,只有在魔域时,魔修们这样叫他。
他的迟疑很短暂,因为这本是个不需要思考的问题,他淡淡地说,“都是我的名字。”
曲砚浓靠在他肩头,笑了一声,又漫无边际地问他,“你为了我杀了两个仙修,到现在都没问过他们为什么追杀我,不会是对我神魂颠倒,真的爱上我了吧?”
卫朝荣没有搭话。
他神色冷淡,目光望向前方,懒得搭理她。
曲砚浓还是不罢休,她性格总是很恶劣,逗弄他不停,笑吟吟的,“卫朝荣,你自己说,这是怎么回事?”
卫朝荣忽然顿住了。
他停下脚步,定定地望向她,目光锐利直接,仿佛能看进人心底。
“你真不明白?”他语气冷冽。
曲砚浓曼丽散漫的笑意刹那凝在唇边。
她明白,他知道她明白,她也知道他知道,于是她住了口,俶尔缄默,垂下了头,好似出了神,什么也打搅不了她的神游。
卫朝荣目光凝定,深深看了她两眼,又重新迈开步伐,向前走去。
他本也没指望一句话就让她放下心防,她疑心太重,他早就不报指望,只要她不是一边逃避,一边还恶劣地作弄他就行。
卫朝荣把曲砚浓带到了牧山,为她护法,守着她治了三天的伤。
第三天的傍晚,她穿着一件很轻曼的云纱,从屋里走出来。
他正坐在院前的躺椅上,她盈盈地坐在他身边。
那一晚的风也如酒,只是轻轻地一吹,他已神摇意夺。
“你真的不后悔啊?”她和平时不一样,没有奚落,也没有作弄,很平淡地问他,“要是被人发现你为了一个魔修去杀仙修,你在仙门还能混下去吗?”
卫朝荣要是等她关心才做决定,她早就自生自灭去了,反正她心眼多,谁知道究竟还藏了什么底牌,说不定根本不需要他出手相助。
“嗯。”他简短地应了一声。
“嗯是什么意思?”她不满意,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
卫朝荣叹了口气。
“你叫我什么?”他问。
曲砚浓没懂,“什么?”
卫朝荣抬眸看她,神色平淡。
“你叫我卫朝荣,那我就是卫朝荣。”他说。
徊光是他,卫朝荣也是他,可在她面前,只有卫朝荣。
他说了那句话后, 曲砚浓很久没说话。
牧山的风如此轻柔,吹得她身上云纱袖微微拂动,偶有一角浅浅地擦过他手背, 又在风里一触即分,让人经不住怀疑那是不是他的一场错觉。
卫朝荣眼眸垂着, 定定地望着他放在桌案上的那只手,看云纱袖在风里偶然飘起。
风很乱, 衣袖摇摇晃晃如纷飞,有时向前,有时向后, 在一千多次呼吸间, 只短暂地奔向他一两次。
他默数一千次,只为那一两次。
“你这人真是怪。”曲砚浓终于开口,打破这长久的缄默,可她的声音听起来飘飘渺渺的,如隔云端, “有时候看起来也挺精明的,怎么总做傻事?”
卫朝荣沉默了一瞬,语气平淡冷冽,反问她,“什么算精明, 什么又算傻?”
曲砚浓却像是被问住了,微妙地停顿, 答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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