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泱很短暂地笑了一下。
他摇摇头,没有接话,转过头,朝正扒着狭小窗台看个不停的申少扬吆喝一声,“申老板,看什么呢?”
申少扬没回头,只有懵然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那只元婴妖兽好像在保护舰船诶——怎么又和守船的前辈打起来了?”
船舱里的三人蓦然抬起头。
甲板上,曲砚浓皱着眉,微微倾身,支在栏杆上,向船外晦暗的海天望去。
此处距离玄霖域很近,论理说青穹屏障也能提供一定的庇护,这里应当能比先前的路途更安宁太平,没道理遇见地级以上的虚空裂缝。
至少,在距离山海域同等距离的海域上,不会出现这种程度的裂缝。
除非……
她合拢十指,轻轻拨弄那枚漆黑的戒指,感受着戒指边缘一阵一阵的灼烫,倏忽想起几个月前,她从不冻海上垂钓归来的那一天,卫芳衡对她说,夏枕玉来过知妄宫。
夏枕玉说,近年来五域地脉浮动,山河必有大动荡,恐怕有灾祸将起。
当时她就想不通,夏枕玉一年到头庄周梦蝶,不知究竟能有几日醒,到底是怎么看出山海动荡、灾祸将起的?
除非,夏枕玉不需要看。
青穹屏障是曲砚浓亲手所设,由三个化神修士一起维持,千年来不曾凋败残破,维护了五域安定。倘若其中有任何一人收了手,又或者力不从心,便会令青穹屏障逐渐残破,效力大减。
夏枕玉确实不需要花费时间去观察这五域一点一滴的变化,也不用从山河湖海的动向里分析五域的未来。
她只需要看着自己。
曲砚浓低下头,神色复杂地望着手中的戒指。
夏枕玉看到了自己的下坠,她呢?
总有一日,永不坠落的太阳,也会沉入幽邃深海,带着这残破的世界在毁灭里沉眠。
这支离破碎的破包袱,修修补补拼拼凑凑,却终要走到分崩离析。
她现在或许有一点明白他在想什么了。
远处的喧嚣里,娃娃脸少女清脆的声音穿过雷鸣和潮水,焦切地大喊:“长亭,回来——”
舰船外的风浪颠沛。
与先前妖兽袭击时不同, 此刻的风波大起大落,一道介乎极致幽微与璀璨之间的巨大裂缝绵亘百里,不断吞噬着南溟的海水, 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怪兽藏在幕后,贪婪地吞咽这个世界。
银脊舰船在这道巨大的裂缝下显得渺小如一粟, 随着海水飘飘摇摇,仿佛随时都将倾覆。
此处距离玄霖域不过是一两天的路途, 论理说已经是上清宗绝对掌控的地界,在遥遥遇见这道避不开的虚空裂缝的第一时间,守船修士就已经触发了船上的特殊阵法, 向迢遥的玄霖域求救。
然而, 就连银脊舰船也要航行一两日,玄霖域发现求救记号,再派人前来驰援,又要多久?
守船修士勉强操纵着残破的银脊舰船,躲开不断延伸的虚空裂缝, 船身暗银色的光晕一层层地黯淡下去,与裂缝碰撞时,不时发出“咔擦咔擦”的轻响,令人头皮发麻。
“船上的丹药不多了,剩下的都是宗门指明我采买的丹药。”他的同门翻着乾坤袋, 神色惶然而紧张,犹豫了片刻, “要么, 把多出来的耦合丹用掉吧。”
到了这种时候, 首先担心的还是没法完成宗门定下的任务,只要还有一点转圜的余地, 就不想动用采买来的丹药。
守船修士灵气接近透支,操纵舰船时明显感到吃力,连多说一个字都觉得累,只是勉力地一点头,朝他的同门伸出手。
雪白的丹药被取出,轻轻放置在守船修士的掌心。
“就这一粒?”守船修士不耐烦,近乎发怒,“到现在还惦记宗门里的那点规矩?遇上虚空裂缝当然时保命为上,难道獬豸堂的人真有那么不讲理?再扣扣嗖嗖的,你连玄霖域的地面都踏足不了。”
同门被说得面红耳赤,终于不再犹豫,一口气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把耦合丹,全都塞进守船修士的手里,还没停留须臾,就被守船修士看也不看地倒进嘴里了。
耦合丹效用十分奇特,往往以深海大妖的血肉为药引,向天地自然借力。
炼丹师的手法和炼丹时的指向不同,成型的耦合丹最终借力的对象也截然不同,有人服下耦合丹后能从大地汲取成倍的灵气,有人则能从流水中得到更多力量,若不服用,谁也不知道最终效用。
守船修士一把耦合丹一起吞咽下去,那一瞬间什么也没精力去想,只是头脑空白地期待着——万一这把耦合丹效用各不相同,全都叠加在一起,让他短时间内能从万物中汲取力量,那他岂不是短暂地天下无敌了?
他怀揣着这种隐秘的期待,费力地咽下味道古怪的耦合丹,无数股不属于他的灵气顺着咽喉流水飞瀑般涌下,汇聚到他的丹田,他感受到一阵轻盈澎湃……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仿佛离得极近,剧烈的声响让整个舰船都微微颤动起来。
守船修士太熟悉这声嘶鸣了。
他心里猛然一沉:这声嘶吼分明就是先前那只妖兽的声音。
这只妖兽被舰船的防护罩伤到,果然是藏匿在舰船内,只可惜他怎么也没找出踪迹,就好像妖兽凭空消失了一样,谁能想到,就在舰船突然遭遇虚空侵蚀的危急关头,这只妖兽又出来偷袭了。
他几乎恨之入骨——明明舰船马上就能到玄霖域,太平就在眼前,却偏偏要遇到虚空裂缝,妖兽也要来掺一脚,原本就很渺茫的生路,简直完全被堵死了!
“这孽畜到底是想做什么?”他暴怒,不等同门接话,语气阴森森的,“既然它非要来找死,那我就先送它去死。”
原本守船修士还没有这样的底气,但一把吞下去的耦合丹给他无限丰盈的力量,在虚空裂缝前不值一提,但在一只刚被重伤的妖兽面前绰绰有余。
他运起灵气,催动丹田那数道不属于他的灵力,按照耦合丹的用法,沉入力量的源泉,向本源处借取力量……
“吼!”
嘶吼声越发愤怒,离得越来越近,转瞬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视线。
一只庞然巨物般的妖兽从水面浮起,如同一座沉黑色的小山,似猫非猫,浑身没有一根毛,只有金属般冰冷的光泽,一根粗大的尾巴从水面中伸了出来,狰狞地伸向舰船。
守船修士本该满心戒备,但望见那妖兽的一瞬间,他竟呆呆地愣在那里——
他从眼前这只妖兽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特殊的联系,仿佛冥冥中有谁牵了一条线,将他的丹田和妖兽的妖丹连在了一起,灵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而来,如同滚浪。
方才服用下的耦合丹,居然让他从眼前这只妖兽的身上借来了力量?
从来都只听说服下耦合丹能汲取更多天地灵气,没听说有谁能从另一个修士身上提取灵力的。
这耦合丹的效用里,居然还有这种可能性?
守船修士感受着那股特殊的联系,彻底说不出话来。
甲板上,曲砚浓独自伫立。
谁也不曾发觉她的存在,哪怕是一墙之隔的船舱里的船客,透过狭窄的窗户向外张望,明明视线里触及到她的身影,却好像压根看不见她的存在一般视若无睹。
在普通船客的眼里,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摇摆的舰船带起的汹涌巨浪,一阵又一阵地拍打在木板上,像是随时都能将这艘摇摇欲坠的船完全击碎。
这一刻,不知有多少船客在船舱里默默落泪,求遍诸天神魔,只盼能等来一个奇迹。
曲砚浓扬着头,望见幽晦海水里狰狞的妖兽。
“原来耦合丹还有这样的效用。”她若有所思,置身事外,“也难怪,这批耦合丹是由这只妖兽的母亲血肉做成的,产生这样的联系也不稀奇。”
耦合丹所建立的冥冥联系不止守船修士能察觉到,作为被借力的对象,妖兽的感受反倒更清晰,它近乎发狂地攻击守船修士和银脊舰船,似乎也明白杀死面前的修士,它就能摆脱这种不自然的虚弱。
守船修士在短暂的惊愕之下,反倒比妖兽更快接受现实,不但不再攻击妖兽,反倒处处避开锋芒,当妖兽在虚空裂缝的侵蚀下受了伤,甚至还会反过来稍稍回护它一把。
这种回护和规避并没有让妖兽领情,反倒更加激怒了妖兽,让它越发疯狂地攻击舰船。
“长亭,回来——”
在动荡的潮声里,少女清脆的呼喊仿若利箭,穿透重浪层云。
曲砚浓蓦然朝声音的来处望去。
娃娃脸少女一身鹅黄,鲜艳明丽,如这漫漫黑夜里骤然裂云的一道天光。
“长亭,回来!”少女语气严肃焦切,声声沉凝。
说来也很奇怪,明明少女的声音不大,也没带多少磅礴的灵力,然而这短短的几个字却在嘈杂的喧嚣声里格外清晰,就连躲在船舱里的船客也听得明明白白。
发了狂的妖兽也情不自禁般回过头,朝少女的方向遥遥地望了一眼,巨大冰冷的竖瞳装满了那道窈窕娇小的身影。
沧海夜白,暗海狂澜。
一道纤细娇小,一道庞大冰冷,幽晦的南溟海水是沉默的天堑,两道身影遥遥对视,万千喧嚣也成了寂静,一瞬亘古。
曲砚浓忽然觉得这一幕莫名的眼熟。
就好像很多年前她也曾见过。
在短暂的对峙后,妖兽慢慢垂下头,沉入深海之中,不再看向娃娃脸少女,只剩下激烈的攻击,雷霆般攻向舰船。
“长亭!”少女加重了语气,隐约带着严厉。
近处的海水微微地颤动,在摇撼的风浪里一点也不起眼。
少女像是愣住了。
她由衷地不解,困惑写在脸上,猛地追出甲板,几乎要扑出栏杆,又被守船修士用灵力扯了一把,向后退了两步。
守船修士没好气地怒吼着“不要命了”,她却充耳不闻,只是扑在栏杆边,定定地喊,“长亭!”
汹涌的白浪从头拍下,猛地拍打在她的身上,将她浇了个透,浑身湿漉漉地扒着栏杆,分外狼狈可怜,只有她自己浑然不觉,一声又一声叫“长亭”。
守船修士暗暗道一声“晦气”,操纵着银脊舰船,险而又险地绕过一片裂缝,终于腾出一点精力,蓦然给海水下的妖兽一鞭!
妖兽一声痛楚的嘶鸣,仍然未曾浮出水面,只有浓烈的血红色从海水里慢慢漾了出来,将一片暗沉的海域都染红。
“长亭?”少女忧虑到极致,骤然撑着栏杆大喊起来,声嘶力竭,“不许攻击舰船——我怎么和你说的?你回来!”
可无论她究竟怎么用尽全力地呼唤,沉黯的海水下只有深沉的血色不断浮现,却再也没有浮出水面的身影。
曲砚浓想起来了。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在磅礴而遥远的记忆里,她亲身见证过一场一模一样的场景,相似的处境,相似的角色,唯一变化了的,只有时间。
她缓缓开口,声音如利刃,划破长夜——
“你再好好看一眼,你眼前的这只妖兽,真的是你要找的长亭吗?”
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在少女的耳边恰似一声惊雷。
她猛然回过神,呆呆地望着平静的海面,眼神从清澈慢慢变为清明,恍然初醒。
守船修士恰恰穿过两条空间裂缝,甩开那只妖兽,径直向前,那分明坚硬的躯壳也好似纸糊的一般,裂开伤口,污血不断涌出。
银脊舰船身上的暗银色光芒不断变换,从船头到船尾仿佛点燃起一条长长的银色玉带,带着舰船急速高飞,转眼就要离开裂缝地带。
而那只无人在意攻击舰船的妖兽闪躲不及,眼看就将永远地留在了虚空裂缝之间。
只有少女愣怔地望着被血染红的海面,不知为何回过头望了曲砚浓的方向一眼。
下一瞬,她纵身一跃,在守船修士的怒吼里,追着那渐渐连成一片的虚空裂缝而去了。
舰船上不乏偷偷向外张望的船客。
倘若生性机灵, 经验丰富,很容易便能判断出舰船此刻的处境不妙,生死悬于他人之手, 当然要多添几分机警。
因此,当少女毅然决然地跳下舰船, 偌大的舰船上,竟有数个角落同时发出了惊呼声。
黑压压的天与海连成一片, 仿若万丈深渊,只有银脊舰船上明亮的暗银色光芒耀眼,她一身鹅黄明媚如春光, 骤然一跃, 义无反顾,纵身坠入永夜。
哪怕谁也不认得这个衣衫鹅黄的娃娃脸少女,甚至还能从她不断呼唤妖兽的行为中判断出她和那个袭击舰船的妖兽关系匪浅,可单单只是这鲜明难忘的一幕,便足够惊心动魄, 足够路人久久屏息。
申少扬正好被祝灵犀挤到一边去,让出了狭窄的窗口,没能看到这一幕,犹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顾自催促着祝灵犀转述, 却见到后者缓缓地转过头,神色极度复杂。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申少扬忍不住催她, “哎呀, 你别卖关子, 快点说啊?”
祝灵犀却不知道怎么说。
“那个黄衣服的姑娘,跳进海里了。”她踌躇了片刻, 斟酌着说,“舰船加速了,逃离了那片虚空裂缝,妖兽被落下了,于是那个道友就主动跳进海里去找妖兽了。”
申少扬简直呆住了。
“什么?”他怀疑地看着祝灵犀,什么叫主动跳进海里去找妖兽了,“怎么可能?她才只有金丹中期,这种修为跳进海里,这不是送死吗?”
祝灵犀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正因事实太过离奇,她才有种不知如何形容的犹疑,她是压根没和这个娃娃脸少女见过面的,只能从申少扬三人的描述中推测,“也许这位道友真的很喜欢妖兽吧。”
喜爱妖兽的修士在玄霖域不稀奇,能接受上清宗那稍显严苛的法令的修士,多少都有一颗与自然相亲的心。但喜欢妖兽到这个份上,似乎就有点让人不能理解了。
“仙君和这个道友似乎是认识的。”祝灵犀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分析,“方才仙君还让她好好看一看,这个妖兽究竟是不是她的长亭——这位道友是不是从前有过一只妖兽灵宠,也叫长亭,所以移情在这个陌生的妖兽身上了?”
根据申少扬三人的叙述,娃娃脸少女自述在登船前并不认识这只妖兽,而是在妖兽混入船上后将它搭救的。如此短暂的相处,若说能培养出什么生死相随的感情,实在是不合理,唯有这种猜测才有些靠谱。
“不会吧?”申少扬一听她的分析就已经有几分相信了,可心里还是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说,“可我最初跟着仙君在甲板上等她的时候,仙君看起来根本不认识她啊?”
祝灵犀听到这里,微微一顿,定定地看了他一眼。
“什、什么意思?”申少扬惴惴。
“这么多天,我以为大家都该看明白了,仙君的性情,本来就比旁人更莫测。”祝灵犀语气平宁舒缓,却莫名地意味深长,“如果仙君的想法能被我们猜到,那也就不是仙君了。”
其实祝灵犀说话还是委婉含蓄了,以她这些时日对曲砚浓的了解,仙君的性情岂止是莫测?只能说是喜怒无常、天马行空,兼且恣意狂悖,有无可比拟的实力做后盾,更是随心所欲。
他们这些初出茅庐,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忙着适应这个修仙界的小修士,很难理解仙君的想法。
申少扬很好劝。
虽说他望着祝灵犀平静无波的神色,莫名觉得后者舒缓的语气里自有一股不经意的嘲讽,他好像平白被阴阳怪气了一下,但他细细品读,只觉祝灵犀的话无懈可击,他稍加回忆,反倒想起了更多佐证,“我想起来了——”
“当初在甲板上遇到那个娃娃脸女修的时候,仙君问了妖兽的名字,然后对那个女修说,她也见过一个名叫长亭的妖兽!”他恍然大悟,“你的猜测没准是真的,仙君很可能认识这个女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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