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其他人一起呆呆地望着她。
戚枫红着脸:“听、听不懂?”
申少扬正好跑过来找到他们,大倒苦水,“我打听了,上清宗的审查太严格了!必须提前交纳三百铢清静钞作为保证金,确保你不会破坏银脊舰船,如果拿不出来,就算你有船票也不给上船……”
曾经在五域中的任何一域有过缉杀令的修士,不许上船;
曾经在任何界域有超过一万铢逾期欠款的修士,不许上船;
曾经在上清宗之下有过超过十条违规案底的修士,不许上船……
“这听起来都挺合理的吧?”富泱问。
申少扬痛苦地说,“这些条件确实都很合理,听起来一点也不难,可是他们要你证明你没干过这些事!”
证明自己干过只需几个呼吸,可是证明自己没干过,就要数不清的呼吸。
曲砚浓脸色阴沉。
她深吸一口气,眼看就要忍不住了。
白龙鱼服真不是人干的。
有权有势就是要仗势欺人破坏规则!
申少扬一个激灵,想也没想,从手指上撸下灵识戒,一把塞进曲仙君的手里,“前辈,你快劝劝仙君!”
第53章 子规渡(三)
卫朝荣还没反应过来, 灵识戒已经被申少扬塞到了曲砚浓的手里,他无时无刻不凝视着那一头的天光,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目光, 哪怕明知她只能望见漆黑的戒指,他也依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没想到申少扬会这么做, 也没想到再次直面的一刻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曲砚浓也没想到。
她眉眼犹存着压抑的不耐,垂眸望着掌心的漆黑戒指, 眼底闪过一瞬的讶异。
漆黑的戒指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没有一点动静。
她定定地望着那枚戒指半晌,轻嗤了一声, 倏尔收拢了五指, 把它握在掌心,抬眸望向申少扬,神色冷淡而乖张,“劝我什么?”
申少扬本就是下意识的反应,谁料到前辈一点动静也没有, 反倒是他挨了曲仙君大为不善的一眼,只得讪讪地挠头,“您不是说过吗?我们是出来游历的,排队……怎么不算是游历的一部分呢?”
他还怪有使命感的。
曲砚浓从来不觉得她朝令夕改是什么不对的事,她依旧虚虚地拢着手中的戒指, 目光若有似无地望着申少扬,一言不发。
她不说话, 自然有一股沉凝的威严, 迫得人不敢抬眼和她对视, 无所遁形。
申少扬被她看得头皮发炸,攥着衣角, 浑身绷紧了,站得笔直。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察觉到她那沉默的威势,其实曲仙君只是忽然不说话了,周遭却好像是突然被人罩上了一个透明的灯罩,一切细小的动静都让人心惊。
就连前前后后排着队的修士也感受到一丝不必灵气就能让人惊心动魄的威慑,神色中带着一点惊恐,来回偏转着头,想要找寻这威慑的来由。
这回不止是申少扬着急了,祝灵犀三人也有些慌张:周天宝鉴把他们的神貌全都映照出来了,尤其是曲仙君,整个五域都对她感到好奇,难保这些排队的修士里没有哪个刚看了阆风之会,一眼认出仙君。
单纯只是认出来倒也还好,可要是有不识趣的修士凑过来,惹怒了仙君怎么办?
曲砚浓犹然没有动静,仿佛是看不见周遭修士一点点聚在她身上的惊疑目光。
她神色冷淡,臭着一张脸,活像是所有人都欠了她成千上万的清静钞。
卫朝荣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涩,又有点想笑。
她的耐心一向欠佳,从来没好过,有脾气就发脾气,几乎从没学过“忍耐”这两个字,无论是谁让她不高兴了,她都要夹枪带棒地回敬。
那么自我,活得神采飞扬,半点也不做作矫饰。
其实她有时候脾气和小孩子一样,执拗得可怕,但恶意坏心算来不多,倘若顺着她的意思来,温言安抚几句,她就能转嗔为喜,笑吟吟地说话。
可他那时候还不懂。
他在牧山宗练了那么多年的刀,心无旁骛,没学过其他任何一种手段,却在刀法上一日千里,牧山宗那么多同门,没一个是他一合之敌,连当时还是上清宗长老的夏枕玉也一眼看中他的天资。
卫朝荣当了那么多年无人争锋的天才,也只有锋芒锐不可当才能让人关注他,他用尽了力气势不可阻地闯到她的身旁。
他们针锋相对过、笑里藏刀过、勾心斗角过,像两块磁石严丝合缝地紧紧贴在一起,被交织的爱恨勾连。
卫朝荣从来没后悔过他们的每一次相遇,这段风月故事不容半点删节,倘或错过任何一次针锋相对,他都唯恐走不到最后一程。
可有时候,在乾坤冢里孑然一身、无朝无暮的日子里,他总是忍不住地想,如果他再多顺着她一点就好了。
她就是那么个脾气,有时也不是真的生气,只是不高兴了,心里憋着不痛快,只要他态度鲜明地顺着她,把她心里的无名火浇灭了,她也就又笑盈盈起来。
可他那时不懂。
笨口拙舌,痴头傻脑,只是隐隐觉得他们情浓后,她好像常常欢喜,又常常失落,他说了话还不如不说。
在幽晦无光的冥渊下孤身一人诘问了这么多年,他时常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浮想,如果从前他能明白、如果他还有机会弥补就好了。
如果他有机会……
漆黑灵动的触手从灵识戒里悄然伸了出来,被圈在掌心里,他操纵着触手,一下一下地轻轻蹭着她的掌心,从她微松的指缝里挤了出去。
曲砚浓掌心一阵发痒。
她皱着眉头,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掌心,望见那细小的触手如一团乱絮,从漆黑戒指中生了出来,少说有二三十条,看上去冷冰冰的,有种黑金般的沉冷光泽,此刻却蜷曲在一起,握拢了她的手。
其中一条触手在她掌心打了个旋,浅浅地书写:“若是实在不高兴,就让上清宗为你专门开辟一条航路,往后都备一艘空置的银脊舰船,等你想用的时候再启用。”
曲砚浓盯着掌心的那条触手看了半晌:他不是困在戒指里一千年?怎么说起银脊舰船、舰船航路这么顺口?
她还以为残魂在戒指里憋了那么久,出来后发现改天换地了,应当极度不适应才对。
——他到底是不是卫朝荣?
她总是不确定,她也不知道在她的心里,卫朝荣若能见到一千年后的五域,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性子那么执拗,能接受这换了人间的世界吗?
“你还知道银脊舰船?”她轻嗤了一声,“闷在戒指里这么多年,倒是学得很快,我还以为你会是个老古板,一惊一乍地接受不了当今的五域。”
卫朝荣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你们覆灭了魔门,一千年不是一弹指,一切当然都会跟着变,我接触不到外界则罢,既然接触了,当然是我适应当今之世,没有当今之世来适应我的。”
曲砚浓瞪着掌心的触手。
说着话的时候,他又有点像卫朝荣,可是她心里的卫朝荣只活在千年前,她想象不出他生活在现在的五域中的样子。
卫朝荣也微微地愣了。
在她的心里,他就是个只能抱守过去不放、永远无法适应现世的老古板?
他们就这样隔着漆黑的触手,沉默地对望着,好像谁也说服不了谁。
申少扬“哎哟喂”一声,欢欢喜喜地说,“仙、仙……曲前辈,祝、祝道友带人回来了。”
不怪申少扬变成结巴,实在是他们隐藏身份出游,之前习惯了的称呼根本不能叫出来,一叫就全露馅了。
他要是当众叫了一声仙君,还能有谁不知道他们是谁啊?
被他这么一声,曲砚浓张开五指,任由那黑色的触手缩回戒指里,只留下一根细细的触手缠在她的小指上。
她盯着那根细细的触手很久。
祝灵犀早在曲砚浓板起脸的时候就悄悄地离开了队伍,朝最前列走去,找到了上清宗驻此地的同门管事,陈明了身份,管事立刻跟着她一起来迎曲砚浓。
曲砚浓的脾气真的很古怪。
方才还说着想要仗势欺人破坏规则,这会儿人家亲自来接她上船,她一边毫不犹豫地抬步,走在人家前面,一边又挑眉。
“我听说上清宗的规矩一向很严格,谁也不能破坏。”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是什么意味,“现在才知道,原来规矩也是因人而异的吗?”
舰船管事尴尬地一笑。
规矩当然是严格的,任何人都需要遵守,今天就算是上清宗的现任宗主来了,也得乖乖排队,否则若有哪位大修士仗势欺人,传回了宗门,是会被獬豸堂拿下问责的。
可是事情总也有例外,上清宗乃至玄霖域的修士不能破例,不代表这世上没有人能让人破例——曲仙君也不归獬豸堂管啊!万一她不满意了,随手就给舰船一下,难道獬豸堂敢上门要债?
连獬豸堂也惹不起的杀星,还是不要惹她不高兴了。
“仙君,我们上清宗的规矩确实是很严格,”管事认了,顽强地说,“但我们的底线也可以很灵活。”
曲砚浓被他逗得有点想笑。
祝灵犀轻轻叹了口气。
她从管事那里领来了竹节牌,戴在曲砚浓的手腕上,诚恳地说,“訾议会在即,宗门的规矩确实比往常更严苛,这里还是山海域,登上银脊舰船已是最简单的一环,等我们到了玄霖域,要守的规矩还会更多。”
曲砚浓一口气顺不下来。
“更严苛?”她挑眉。
祝灵犀有些尴尬地点了一下头。
曲砚浓不太烦了,反过来问祝灵犀,“你们玄霖域的修士都没意见的吗?”
祝灵犀微怔。
其实还是会有意见的,谁没抱怨过宗门规矩严苛、破事繁多?可是在这种事无巨细样样有规矩的地方生活久了,慢慢也习惯了,反倒是不能适应玄霖域外一切都没规矩、野蛮生长的样子。
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被人如此看轻,就算对方是一域之主、天下第一,也难免让人心里不太舒服,祝灵犀沉默了片刻,很直接地问,“仙君从前是魔修。魔门是真正的自由自在、随心所欲,相比之下,仙门处处是清规,实在不够舒服,可仙君又为什么要舍弃魔门,转投仙门呢?”
自然是因为在束手束脚和清规戒律之余,还有更多的让人向往的东西,足以令人忽略那些繁琐,拼命去追寻藏在清苦后的宝藏。
曲砚浓哑然。
若不是卫朝荣,她也许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甚至于,在上清宗停留的那些日子,现在回忆起来,其实也很快乐。
一个人的快乐并不完全由她能力和自由的边界所限定。
是卫朝荣拉着她走上了新的路。
小指上的细小触手轻轻地挠了挠她的掌心。
她低下头,不知怎么的,叹了口气。
“你到底是不是他啊?”她问。
曲砚浓也不说话。
她恍惚, 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也常常沉默地凝望她,用那种专注沉凝的目光久久地注视她的眉眼, 既让她烦躁,有时又让她安心。
可卫朝荣并不是一个爱回避锋芒的人。
他总是很直接, 也很直白,她进一步, 他就能进三步,刀山火海也敢闷头向前。
“你这人好奇怪啊。”她曾经问他,“你就不知道什么是怕吗?”
那时卫朝荣和她关系不远不近, 他尚未回到上清宗, 还是金鹏殿的弟子,周身缠绕着隐约的血气和戾气,目光直直看进她眼底,说话也不带一点委婉,直截了当, “越是害怕,反而越是要向前,我在原地苦等,除了一死了之,还能等来什么?”
曲砚浓很喜欢他说话时那种强硬却又不冒犯的感觉, 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有点迷恋,让她总是情不自禁地作弄他, 想看他动了真火后怎样对她展现出不加掩饰的强势和欲望。
她总是能如愿以偿, 卫朝荣从不避让, 他们狭路相逢,没有任何一个后退。
唯一的一次, 他们吻得难分难舍,她意乱情迷,指尖伸进了他的衣襟。
她能感受到他那一瞬的紧绷,劲瘦高大的身躯凝定,像是蓄势待发的凶兽,横在她腰后的手也坚逾金铁,牢牢地将她圈得更紧,不容她挣脱。
曲砚浓那时也许短暂地犹豫过一瞬,但残存的理智被迷乱的情意压倒,她没有一点挣扎,反倒更热情殷切地倚在他的怀里,指尖一点点越过他的衣襟,掩在衣衫下,藏得那么深,遮掩那些恣情欢愉的游走。
他闷闷地哼了一声,呼吸声一声沉过一声,一言不发地伫立着,像是一根坚硬笔挺的柱子,紧紧拥着她,给她支撑,也给她深吻。
曲砚浓几乎站不稳,视线也模糊,听见他急促低沉的呼吸声从耳畔慢慢向下游弋,吻过脖颈,吻过锁骨,烫得她心惊,又像是被放置在温水中的青蛙,提不起力气。
直到那个灼烈的吻游弋着深入,她在兴奋中战栗到全身都发软,一簇细小到几乎不值一提的灵光划过她脑海:
如果卫朝荣挑了这个时机杀她,她一定会死得很惨,没有一点有力的反抗。
这微小的念头划过她心田,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急剧膨胀,最终填满她的新湖,成为她罕见的恐惧源头。
她没有那么怕死,但是绝不能这么死。
她无法想象被他在意乱情迷的时刻杀死的可能,光是稍稍思考就恼怒而愤恨到呼吸都急促——她绝不能这么窝囊地死。
于是她蓦然抬起手,将他一把推开了。
卫朝荣被她推开了好几步,顿在几步外,眼神还带着情意,深沉而灼烈地死死盯着她,像是有一瞬很想伸出手将她重新拥紧,可是望着她冷淡的神色,终究还是没有。
她不敢,她退了一步,她不能再向前。
原以为卫朝荣会很恼怒,可他深吸一口气,竟什么都没说,偏过头,没再看她。
“你不生气啊?”这在她意料之外,于是笑吟吟地问他,好似一点都不在乎方才的事,可她心里其实有一点不自在。
也许她也有一点怕他转身离去。
尽管她知道他若真的这么做了,她一定再也不会见他了。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还是没有看她,语气也淡淡的,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你犹豫了,说明你在考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曲砚浓没想到他还能想出这种说法。
“我也不是一直勇敢。”他终于转过头,耳根还有一点红,但神色已很淡然,“曲道友,一个人如果真的很在乎另一个人,他总有些时候会止步不敢向前的。”
曲砚浓顿了一下。
“你觉得我是很在乎你?”她匪夷所思,根本不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也根本不信,断然地发小,“卫朝荣,你不要逗我笑。”
卫朝荣抬眸,目光沉沉。
“没有。”他说,“我不是在说你。”
他不是在说她。
银脊舰船上,曲砚浓握着那枚漆黑戒指,忽然问,“你现在也是因为在乎而不敢向前吗?”
冥渊下,卫朝荣微微怔住。
在五域的青穹屏障之外,汪洋浩荡,是为四溟。
四溟不受保护,直接与虚空裂缝接触,波涛汹涌,比界域内的世界危险残酷百倍,除了被缉杀的大凶大恶,又或是实在走投无路的苦命人,几乎没有修士愿意在这里生活,因为谁也不希望自己在危机重重的海域里费尽千辛万苦搏杀完妖兽,下一瞬发现身侧突兀地出现了一道虚空裂缝,一命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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