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少扬蓦然从冥想中惊醒!
他睁开眼,宝盒从他的怀里飞跃而出,朝另一个人的方向飞去。
“戚枫?”申少扬又惊又气,猛然伸出手去捞宝盒,“你干什么?”
宝盒从他指间擦过,在空中快速地回旋,稳稳地落在了戚枫的手里。
戚枫站在不远处,冷冷地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飞遁,没几步便飞到崖边,他一瞬也没犹豫,对着千丈峭壁、风刀狂浪,眼也不眨地跳了下去。
申少扬被他这一眼看出了一身冷汗——
那根本不是戚枫的眼神!
方才那一眼阴冷森然,像是蟒蛇盯视猎物。
他几乎是即刻洞晓:先前控制戚枫的那个人并没有离开,之前只不过是藏起来了,那人还附身在戚枫身上!
宝盒里装着五月霜。
他拼了命夺回来的五月霜。
“站住!”申少扬毫不犹豫地起身追上,“把宝盒还回来。”
富泱和祝灵犀也从打坐中惊醒了,只来得及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跳入奔涌激流的碧峡,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怕一样,谁也没回头。
“怎么回事?”
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申少扬已再度冲入了狂浪。
飞溅的白沫在他身边炸开,他看也没看,转眼全甩在身后,没有一滴水珠能追上他。
他已经是个金丹修士了,这一段碧峡水对他来说不再是必死的险境,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游刃有余,也比任何一次都自信。
可他对自己并不满意。
他刚才旁观过前辈在碧峡狂浪里穿行,那时候他还没结丹,前辈所能调动的力量只有筑基后期,可前辈的速度比他现在还快很多。
金丹期的他还比不上筑基期的前辈!
申少扬越发感觉自己刚才的猜测是对的:他和前辈在同样的修为下交手,一个照面就会被打崩。
明明他已经竭尽全力,可是视线尽头的那道身影还是离他越来越远,转眼就要消失在茫茫的风涛里。
戚枫明明是个筑基修士,怎么会比他这个金丹期跑得还快?
“前辈,”申少扬咬牙,“要不你来追他吧?”
卫朝荣却拒绝了。
“他跑不远。”他说。
申少扬不知道前辈究竟凭什么这么说,反正他是眼睁睁看着戚枫的身影一点点被风涛掩盖,再也看不到,他终于没忍住,怒道,“他怎么会跑的那么快?”
卫朝荣的声音很冷,“檀问枢以前是化神,碧峡本就是他的地盘。”
申少扬蓦然一惊。
“附身戚枫的人是檀问枢?从前那个碧峡魔君?”每日更稳稳群亦尔伍衣死衣四以而沧海阁并没有对外公布因由,只说戚枫是被人控制了,这还是申少扬第一次听说,“那他就是曲仙君的师尊?”
他立刻释然了。
什么事情能和曲仙君扯上关系都会变得可以理解,檀问枢既然是曲仙君的师尊,本身还是个化神魔君,附身戚枫后速度比他快,那不是很正常吗?
申少扬越过重浪,脚步忽然顿住了,差点被风刀击中。
他又看见戚枫的身影了,但这次不是狂奔的背影,而是漂浮在水面上,身下有玄衣苔慢慢汇聚,而戚枫动也不动。
在戚枫的身前,有一道身影伫立。
“怪不得仙君要让我来碧峡。”凝立在戚枫身前的女修说,“原来你是装死卖活,想要夺走五月霜,却逃不过仙君的眼睛。”
申少扬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修,但他认得出对方高深莫测的修为,“前辈,您是?”
卫芳衡抬眸看向这一届的头名,神色和缓了一点,微微颔首,“我姓卫,在知妄宫随侍仙君。”
“仙君早就看破了戚枫身上的蹊跷,命我来此等候。”卫芳衡说得笃定。
申少扬微惊。
仙君果然是什么都洞悉,“仙君安排戚枫拿着宝盒,也是为了试探那个控制戚枫的人?”
卫芳衡也是刚明白过来。
曲砚浓一直没揭开戚枫的身份,又把五月霜这样关键的东西交给他——仙君果然知道檀问枢藏在哪里,刚才说什么“猜不透檀问枢的手段”,果然又是在骗人!
她就说吧,和曲砚浓相伴数百年,她就没看懂过这个人在想什么。檀问枢曾经是化神魔君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曲砚浓看得明明白白?
好像这世上所有的人和事都逃不过曲砚浓的手掌心。
“走吧。”卫芳衡朝申少扬招手。
远天外,一架宝光灿灿的飞舟盘旋而飞,从长空尽头起就拉开云霞,声势赫赫地朝他们飞来。
以淳于纯为首,数名裁夺官齐齐站在舟头,乘着飞舟而来。
阆风苑是一片欢呼的浪潮。
周天宝鉴在申少扬冲上碧峡峰头的那一刻就关闭了,这些修士一直在等待应赛者归来,见证传奇落地的那一刻。
“往后至少三十年,都会有人提起你这个阆风使的名字。”有裁夺官笑着对申少扬说。
申少扬原本对自己成为头名这件事还没有什么实感,赢了也只是赢了,只是一场比试罢了,可这一刻,云下满山欢呼,他竟有点不敢迈脚。
他在走进旁人眼里的传奇。
“阆风使,你快点啊!”淳于纯边笑边喊,“这阆风苑难道还能比碧峡更难攀越?要你走这么久?”
也许淳于裁夺官完全是出于好心,可申少扬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淳于道友,你就不要为难人家了。”胡天蓼抱臂站在淳于纯身侧,语调不阴不阳的,“人家申少扬可是淡泊名利的,来参加阆风之会还戴着面具,任谁问也不说为什么,威武不能屈,厉害得很。也许人家现在也觉得这个阆风使的名头没什么意思,不想上来呗。”
胡天蓼这话说得实在很没意思,一个元婴大修士,屡屡针对一个刚结丹的小修士,说出去很没气度,淳于纯忍不住皱眉。
然而在皱眉厌嫌之余,谁也没打断胡天蓼的话,反倒一个个以好奇的目光望向申少扬——原先申少扬还没夺得头名的时候,大家还能克制一下好奇,如今他成了阆风使,这股子好奇就再也压不住了。
申少扬在所有的裁夺官中,最讨厌胡天蓼,两人的梁子从胡天蓼威胁他不摘面具就滚出阆风之会开始结下,现在胡天蓼当众阴阳怪气他,简直要把申少扬气坏了。
——一个两个都来气他!
祝灵犀非说他是长得丑不敢见人,所以才戴面具;胡天蓼又说他故意装神秘,要不是申少扬脸上长了斑驳的魔纹,他直接把脸一露,哪来这么多烦心事?
申少扬面具下的脸上写满了若有所思。
前辈说,结丹后,他的魔纹就会自行消退……他现在已经结丹了啊!
得想个办法利用一下。
申少扬想到这里,精神一振,也不再磨蹭了,三步并作两步,直接飞上高台,特意摆出了一个恭敬面向仙君,却又能保证最多的人能见到他的正脸的姿势。
他朝金座上长长一揖,“请仙君明鉴,晚辈之所以遮面参加阆风之会,并非不敬仙君,也不是看不上阆风之会,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曲砚浓虚虚地靠在金座宽大的椅背上。
从申少扬走出飞舟的那一刻起,她就以一种莫测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小魔修,直到申少扬在高台上站定,握着空空的宝盒,大声说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在镇冥关里,她就看过申少扬的长相,也见到了他脸上的魔纹,那么申少扬一直戴着面具的理由也就不言自明了。
可现在申少扬又公然说他是有苦衷。
他又有什么花样?
“苦衷?”她语气寥寥落落,“你详细说说。”
申少扬早在方才那一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此时被仙君问起来,他也不慌不忙,声音镇定从容,“晚辈无意中得知了一桩惊天秘闻,牵扯到的大人物贵不可言,偏偏此事又太重要,可谓与整个五域息息相关,让晚辈坐立难安,生怕暴露了自己知道这件事,惨遭灭口。”
“为了保住这条小命,晚辈只能以面具遮面,免得被那位大人物认出来,一拖再拖,没成想竟让晚辈侥幸夺得头名。”
曲砚浓没想明白这个小魔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个贵不可言、会关注阆风之会的大人物,一件和整个五域息息相关的秘闻,这是在说她?
“那你现在把这件事说出来,又是什么意思?”她似笑非笑,“想要保住性命,装作不知道不就行了?”
看看这小魔修还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申少扬听了她的问题,故作犹疑,在面具的遮拦下,变成诡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可此事至关重要,关系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晚辈虽然贪图性命,却也还有一线良知尚存,若不能降至公之于众,则永世难安。”
曲砚浓歪了歪头。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申少扬,可惜面具遮蔽了他的表情,只能望见他看似挺拔从容的身影微微有些僵硬,藏在衣摆下的手也微微紧握着,显然此时正极度紧张。
这么看起来,竟然还有几分真。
“那你就说吧。”她淡淡地抬手。
申少扬还要再进一步。
“仙君,晚辈若是说了,未必能保住性命。”他低声说,“求仙君恩赐,给晚辈一条活路。”
装得还真像有那么回事,连卫朝荣都微怔。
“你有什么事?”他问申少扬。
申少扬板着脸不说话。
他可不能松懈,万一和前辈说了真相,直接被曲仙君听见了该怎么办?
曲砚浓垂眸看着这个屡屡让她想起卫朝荣的小修士。
“可。”她语气莫测,“你说吧。”
申少扬立刻挺起胸膛,大声说道,“仙君,晚辈检举沧海阁阁主徇私枉法,损公肥私,将镇冥关的镇石换成质地脆弱的效山镇石,从中牟利,以至于镇冥关内部损毁严重,在上一场比试中直接崩裂出缺口,若非仙君在场,险些酿成大祸。”
阆风苑上下,一片死寂,无论修为高低,在场的修士们无不收声,不安地对望着,以眼神交流着彼此的惶然。
这事随着曲仙君的搁置,早已成为所有人心里不敢撞的南墙,再头铁的修士也知道要绕开,谁也没想到这个小修士居然没头没脑,就这么在万众瞩目下,一头撞上了南墙!
一片死寂里,只有申少扬昂扬激愤的声音掷地有声:“如此利欲熏心的行径,理应获罪受罚,否则如何服众?晚辈愿以这一身安危为赌注,求仙君明察此事。”
他说着,一抬手,蓦然将脸上漆黑的面具揭了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一掷,将面具当啷地摔在地上。
“面具原本是遮掩面目所用,现在我已经用不上它了。”申少扬高高扬着下巴,傲然说,“倘若戚阁主想要灭口追究,那就来吧。”
日光明灿,将少年这眉清目秀、朝气昂扬的脸映得分明,意气风发,无惧无畏,在那一瞬分外触动人心。
戚长羽就站在曲砚浓的身侧。
听到申少扬的指控, 他不由皱了皱眉,掩去眼底的怒意,转头望曲砚浓, “仙君,属下从前虽有私心, 却绝没有此人说得那般不堪。况且……”
况且他已经砸锅卖铁地补上了缺口,仙君已经答应过既往不咎了, 除了他之外,根本没有更合适的、能挑起大梁的阁主人选。
他飞快地拢手,触碰藏在袖口里的手腕, 仿佛这么做就能缓解他心里的不安, 可他自己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曲砚浓只是挑眉。
她颇感意外地望着申少扬,余光瞥着戚长羽,笑意拉长了,“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戚长羽莫名不安。
他强作镇定,也挤出一个笑容, 面上很从容地说,“仙君说的是,这位阆风使的话,属下也是第一次听说。”
曲砚浓似笑非笑。
一两个死寂的呼吸后,忽而有人向前踏出一步。
淳于纯站出裁夺官席位, 与申少扬遥遥呼应,她看也没看戚长羽一眼, 向曲砚浓微微垂下头以示敬意, 声音平稳, “仙君,晚辈附议。”
一位元婴修士主动站出来呼应, 分量截然不同,阆风苑内骤然浮起一阵嘈杂的议论。
戚长羽的神色蓦然阴沉下来。
他再也维持不住笑容,目光阴翳地望向淳于纯: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淳于纯以为跟着一个刚结丹的小修士瞎胡闹,就能将他拉下马了吗?
真是可笑!
仙君都已经说过不追究了。
又是几个呼吸的死寂。
“仙君,从前沧海阁提出更换镇石的时候,我老胡也在场,当时谁也没想到戚长羽打着从中获利的主意,都觉得这主意可以一试。如今算下来,我竟然也成了帮凶。”胡天蓼瞥了戚长羽一眼,没好气地说,“在下也附议,请仙君明察。”
请仙君明察。
连胡天蓼也主动附议了,阆风苑内更加骚动了起来,几个呼吸后,又有几名裁夺官出席,默不作声地朝曲砚浓躬身,“晚辈附议。”
一声附议,像是一簇野火,匆匆燎原,不过是短短二三十个呼吸,便已漫山遍野。
从高高在上的金座向下望去,青翠山峦、华宫宝阙,乌压压的人影,数不清的修士,参差不齐、起起落落,浪潮一般一同向她微微躬身,汇成同一个声音,响彻阆风苑。
“请仙君明察。”
戚长羽的神色已阴翳到极点,夹杂着不安和惶恐,不住地望向曲砚浓,似乎在期待她力挽狂澜,压下这声潮。
他的手在袖口里不安地摩挲着,把那枚方孔玉钱转了又转。
仙君答应过他的!
她还向他许诺,说这沧海阁只有他能挑起大梁,曲砚浓不会轻易被乌合之众煽动的!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望着这起伏的身影。
她还没动手,旁人就已经容不下戚长羽了。
看来他人缘还不够好,不能让所有人选择一起当瞎子,看不见他的过错。
真没用啊,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态度,戚长羽有这么大的助益,居然还没能服众。
一个有用的下属可以物尽其用,没用的下属呢?
在万众炽烈的瞩目中,高高在上的仙君轻轻叹了口气。
“原来竟是如此。”她语气清淡渺远,怅惋无穷,“欲壑难填,当真没有人能逃过吗?”
戚长羽心里不安到极点。
“仙君!”他下意识呼唤,“你——”
“罢了。”她说。
戚长羽的心骤然坠入冰窟。
他蓦然间什么都明白了!
卸磨杀驴,他被放弃了。
“你答应过……”
他话也没说完,已运起灵气,使出毕生所学,化为一道流光,转瞬向天边拼了命地飞去。
立刻逃,逃得越快越好,离开山海域,去往曲砚浓管不到的地方!
曲砚浓依然安坐在金座上。
“唉。”她又叹了口气,“我还什么都没说。”
“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她幽幽地为戚长羽感叹。
原本阆风苑内外附议明察戚长羽的修士,绝大多数都不了解戚长羽做过什么,也根本不知道镇冥关的裂口和戚长羽有关系,附议申少扬,只不过是出于心中对镇冥关的敬畏和景仰、对镇冥关崩裂的激愤,想要一个真相,并不真的认为戚长羽就是罪魁祸首。
然而戚长羽一逃,什么也不必再说,他若是不心虚,他跑什么?
于是短短几个呼吸里,就有数道流光从人群中冲霄而起,直追戚长羽而去,从四面八方拦住他的去路,转瞬灵气纵横,五光十色里,爆发出激烈的斗法。
戚长羽不求取胜,只求脱身,他毕竟是能当上沧海阁阁主的人,实力超然,在数名元婴修士的夹击下,竟也靠不要命的打法强行撕开了一条生路,朝远天逃窜。
在漫天的灵光里,他如鸿鹄,绝尘而去。
曲砚浓在金座上幽幽地叹气。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她说着,抬起手,朝远天轻轻地向下一按。
只是这么轻轻的一按。
远天的云忽而翻涌如浪,萧萧的风无由而起,湛蓝青空下风云万里如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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