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谁能靠法术分辨出应赛者是否处于真正的绝境?谁又能分辨出应赛者的心境?”卫芳衡恨铁不成钢,这一个个连旁观都看不明白,“更别提,仙君人在阆风苑,应赛者可是在碧峡!”
这简直神乎其神,可以说是一场奇迹,怎么落到这群人眼里,只能看出蝇营狗苟?
他们又不是修为低微、眼力不佳的小修士!
经由卫芳衡一番分说,谁都明白了。
毕竟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修士,有这么一句提醒,顿时回想起方才那一瞬变故的蛛丝马迹,参破玄妙。
——原来竟是如此。
已成为修仙界不朽传说的存在,站在面前时气度缥缈,却也只是肉身凡胎,可当她真正出手,才知神通已超过一切想象。
就算人在身侧,也看不懂她的玄机。
不愧是修仙界无可争议的第一人、被誉为化神修士中最超然的一位,她恐怕早已经超越了凡身,成为只应存在于神话中的存在吧?
一时之间,高台之下,尽是惊叹。
千言万语,都成一句:“曲仙君的神通,当真是世无其二。”
卫芳衡一时又高兴,又落寞。
她侍立知妄宫多年,见人见事的角度也与旁人不同,这一刻她忍不住偏过头去看曲砚浓——
难怪连仙君也要困于道心劫。
她已把仙君的用意说得那么明白了,怎么这世人只见神通,不见道心呢?
卫芳衡忍不住想,仙君是否会失望?
曲砚浓没有失望。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对人群中反复无常的议论置若罔闻,目光远远地落在周天宝鉴上。
申少扬一定不知道他如今在旁人看来是什么样子。
一身的玄衣苔,犹如一件血衣,潦草而狼狈。
他就这么默默地立在峰头,动也不动,什么也没说。
方才触目的一瞬间,她差一点就要冲到碧峡去。
太像了、太像了。
他一身血衣站在碧峡峰头,与千年前卫朝荣的模样竟重叠在一起,让她根本分不清今夕是何年。
记忆里,卫朝荣也曾顶着满身玄衣苔,默不作声地站在碧峡峰头等她。
其实那时候他们已经有很久没见面了。
上一次分别时,他们并没有争吵,也从来没有哪个人说过“一刀两断”这样的话,可是彼此都能清晰地察觉到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隔阂,那是似海情深也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们已做过爱侣能做的所有事,亲密得能让任何一个仙修甚至魔修感到不可思议,当无限爱意到了极致,现实就成了一切的掣肘。
若不能更上一层楼,就注定无可挽回地走向凋零。
再怎么亲密,他们也做不了光明正大的道侣;再怎么契合,他们之间也横亘着仙魔之别。
“我回碧峡了。”分别前,她神色如常,在即将踏出屋门的那一刻回过头,“你也该回上清宗了。”
仙魔有别,各有归宿。
纵然是情非得已、身不由己,终归聚有时、散也有时。
这一场荒唐美梦,早也要碎,晚也要碎,就散落在今天吧。
卫朝荣抬眸看她。
他几乎是一瞬便明白了她的未尽之意,颊边的弧线绷得很紧很紧,透露出一股极力克制的压抑。
“什么意思?”他紧紧地盯着她,声音放得很轻,可每个字都很用力。
曲砚浓几乎有些不忍心看他。
她偏开目光,想要如寻常一般恣意张扬地回应,可酝酿了三五次也不像样,停顿了一会儿,干脆什么也没解释。
“没什么意思。”她说,“就是要走了,和你说一声。”
卫朝荣当然知道她不止这个意思。
“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他问她。
曲砚浓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不知道。”她敷衍着说,“再说吧。”
于是卫朝荣不作声了。
他背脊挺直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像是谁立在那里的一根柱子,一味地矗立。
曲砚浓转过头。
“我走了。”她匆匆地说着,踏出门槛,说不清是什么心绪,她只想落荒而逃。
卫朝荣蓦然追了上来,简直像是和她撞在一起,他用很大力,从背后紧紧搂住了她。
她的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他几乎像是想把她嵌在他的心口,把她圈得那么紧、那么用力。
他低下头,嘴唇凑在她耳边,气息略微有些急促,很深地呼吸,炙热的气息擦过她的耳边,开口却像是沉冽而冷峻,“我可以离开上清宗。”
曲砚浓惊愕地回头看他——这动作对她来说有点难度,因为卫朝荣把她搂得实在太紧了,好像在害怕他一松手就再也拥不住她。
“我可以做个魔修。”卫朝荣低低地说,有几分沙哑,“什么都可以,我都不在乎。”
曲砚浓怀疑她是听错了。
“你说你可以做个魔修?”她重复,“剔去仙骨,做个魔修?”
怎么会呢?
和她说这话的人明明是卫朝荣,是那个在魔域潜伏了多年,却仍然心心念念想要做个仙修的卫朝荣。
卫朝荣怎么会和她说他可以做个魔修呢?
卫朝荣在她身后低声笑了起来。
“我不在乎。”他说这话的时候让她感到很陌生,明明从前已经很熟悉的人,这一刻好像撕下皮囊,露出彻骨的疯狂,他凑在她颊边,近乎贪婪地轻吻着她的面颊,每个字都很坚硬,“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
“你觉得呢?”他真的在问,仿佛只要她一下点头,他就真的会义无反顾地做,“我也做个魔修好不好?”
曲砚浓被他圈住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被一种来自命运的目视感包围了,手边所放置的,不仅是一份你情我愿的欢乐,还有她根本畏惧触碰的东西。
“不要。”她尽量找回自己的声音,似乎平静地说,“我不喜欢魔修。”
卫朝荣沉默了一瞬。
“那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他像是诱哄又像是渴求,声音听起来像是孤狼的低吼,“别管这些,我们走吧,去没有仙魔的地方。”
曲砚浓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幻想,可幻想永远只是幻想,“我有我一定要做的事。”
卫朝荣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他才嗓音喑哑地说,“那么,你只能是仙修。”
只有当她和他都成为仙修,他们才能走下去。
“你等一等。”他说,像是无名的誓言,“我会找到办法的,这世上一定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你再给我点时间。”
曲砚浓真不是想为难他。
如果她那时能更坦诚一点对待他,也更坦诚地对待她自己,她也许会承认,她并不想拖累他。
他已经脱离苦海,到达平宁的彼端,何必毁去这来之不易的安逸,重新搅进这一滩混水,落得一身狼狈不堪?
何苦,又何必?
她过了好久都没说话,后背是他炙热的胸膛,好像也能隔着衣衫将她融化,炽烈得让人心惊。
卫朝荣也没有说话。
他定定地站着,以一种令人无法忽略,也不忍心忽略的沉默,把她拥得很紧很紧。
曲砚浓背对着他,反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面颊。
“走了。”她没有回应,像是根本没听见他那些荒唐话,低头想掰开他的手臂,可没能推开。
他没动。
于是她也顿住了,凝在那里,像是也忽而被谁定住了,和他较劲一样伫立着,抬起的手就停留在那里,抬不起,也落不下。
“我真要走了。”她干涩地说,“你松手吧,干什么呢?又不是以后不会见面了。”
“还会再见吗?”他灼烫的吐息拂过她耳垂脖颈,声音低沉也如游走的气息,一字一句都是执迷,“会吗?”
曲砚浓一遍一遍地回答。
“会。”她说,“当然还会见面。”
“好。”他最后说。
她说还会相见,可自那之后,相见便遥遥无期,她再也没去找过他。
所以,他过来找她了。
曲砚浓坐在金座上,以手覆额,神色晦涩难辨。
卫朝荣等不到她,也等不来她的音讯,于是就在那一年的深冬,私下离开上清宗,潜入魔域,绕过他曾待了数十年的金鹏殿,来到碧峡下。
曲砚浓接到他的传讯符时,几乎难以相信,直到她绕开来往的碧峡弟子,在陡峭凶险的峰头和他相见。
为了避开檀问枢的查探,他们彼此都很小心,绕过一重又一重的尖峰,在荒僻的山林里提着一盏黯淡的青灯走了很久,谁也没说话。
等到曲砚浓感到足够安全了,回过头去看他,才发现他一身是斑驳的血痕,单衣下星星点点的玄色苔藓,有些皮肉都掀开,焦黑可怖。
“你怎么弄成这样?”她有一瞬惊惶错愕,“弱水苦海的玄衣苔有这么多吗?”
卫朝荣的手拢在最深的伤口上,将汩汩流出的血止住,反问,“玄衣苔?”
曲砚浓伸手去衣兜里找药瓶,可却只捞出一个半指长的小瓶。
接到卫朝荣的传讯符时,她以为他是设法从弱水苦海里潜进来的,以他的实力,就算沾上一点,估计也不会很严重,这一小瓶应该绰绰有余了。
但她握着小瓶站在晦暗的山林里,望着他被单衣半遮半掩的玄衣苔,一阵焦躁的惶急。
“玄衣苔、玄藓虫,这是檀问枢起的名字,他特意培育了这批诡物,撒在碧峡水中,已经有许多碧峡弟子丧命了。”她语速很快,像是迫不及待地把这细枝末节都交代完,赶着去说别的,“以你的实力,怎么搞出这么多伤的?”
卫朝荣还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他满身尽是星星点点的玄色苔藓,大大小小的伤口勾连,汩汩地流着血,站在她面前,神色平静从容地一下一下止着血,好像感觉不到疼一样,问她:是先有“玄衣苔”这个名字,还是先有玄衣苔这种东西?
——一身是伤,血流不止,他居然还有心思问她“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她愕然:这算是什么问题?
卫朝荣看着她呆滞的神色,像是忍不住一般,微微勾起唇角。
曲砚浓看到他笑,意识到他是故意作怪,气不打一处来,攥紧了药瓶,冷着脸问他来做什么。
卫朝荣说了。
他说上清宗有机密要务,非得有人来魔域一趟不可,他主动请缨,顺路过来看看她。
曲砚浓心里想着不再见他,一拍两散,可真的在碧峡见到他,她又把那些复杂的思虑扔下,假装忘了,偏不去想,板着脸问他:到底怎么进碧峡的?
卫朝荣顿了一下。
“弱水苦海有碧峡弟子把守,其中不乏元婴修士,若是不小心惊动了人,引来檀问枢的注意,太危险。”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我从天魔峡绕过来的。”
曲砚浓听得怔神。
她从没想过他会翻越天魔峡过来,也从未想过有人会翻越天魔峡,那种绝境险地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让世人绕道而行,她不知道她能不能翻越,她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回事——她为什么要做这种九死一生还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傻不傻?”她像是在嗤笑,可不知怎么的越说越恼火,“就算你不想对上枭岳、想绕开金鹏殿,也不必绕那么远到碧峡,这根本就不顺路!”
卫朝荣寂然地点了一下头。
“是,是不顺路。”他低声说,“可你说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等不来,只好自己来。”他定定地看着她。
曲砚浓忽而什么话也说不出。
她讥笑他是个蠢货,明明有更稳妥的路,却偏偏选了条一望可知的险路,傻得可笑。
可他其实只是想来见她。
险渡天魔峡,奔赴千万里,只是为了见她。
他就是个傻瓜!
彻头彻尾、天下第一号大傻瓜!
这世上那么多人精明自诩,偏偏让她遇见一个傻瓜。
“蠢货。”她神色冷淡,垂下眼睑,举着药瓶给他祛玄衣苔,“闭嘴,我不要听你说话,你上了药就赶紧从碧峡离开,谁也不知道檀问枢会不会心血来潮搜寻碧峡。”
卫朝荣不动。
他像是已经明白她的明白,把什么都剖开给她看了,一定要等到她的一个回应。
没有答案,他就不走。
“等我出了碧峡,会和你联系的。”她不耐烦地说。
卫朝荣刹那笑了。
冬雪初霁,他很少笑得那么快意,眉眼都飞扬,意气风发得像个从未经历过磨难的少年人。
“好。”他声音沉冽,不灭的欣悦,“我等你。”
他说着,很顺从地拔腿就要走,被她一声喝下了,停在那里等她帮他上药,很安静。
谁也没说话,只有碧峡水顾自东流,萧萧南风又吹浪,流到暮落天涯。
曲砚浓就在那一天意识到,她永远也甩不开他了。
——曲砚浓如此清楚这一点。
当她把玄机藏在玄衣苔里, 设计置之死地而后生作为触发条件,她就该想到,来者会与她记忆中的卫朝荣一模一样。
倒不如说她是把记忆里的卫朝荣打了样, 只等着后来人去模仿。
她设下玄机的时候其实并未想那么多,唯当申少扬一身血衣立在碧峡峰头, 勾起她回忆后,方才恍然这未觉的期盼。
曲砚浓回想起自不冻海上的一钓起, 兜兜转转入世,明明早就对阆风之会失了兴趣,却一次又一次地掺和, 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卫朝荣。
究竟是机缘凑巧勾起了她的回忆, 还是她下意识地想要想起,本能地拼凑那些巧合与记忆?
这一次又一次的兴起掺和,究竟有多少次与碧峡的玄衣苔一样,不是巧合,而是她的心愿?
在无悲无喜、无爱无恨的空白里, 原来还藏着不泯不灭的追逐。
可这又有什么用?
一千年都已经过去,什么都已晚了,现在去说什么怅然若失、追悔莫及,除了惹人发笑,还有什么意义?
“仙君玄意高妙, 洞照千古,当真神仙中人。”周遭奉承声和乐融融, “悟他人所不能悟, 知旁人所不能知, 明心见性,方是仙圣。”
她静静不语, 凝立风里,任奉承声飘落在地上。
她想,这溢美之词句句都很好,只可惜没有一句衬她。
祝灵犀深吸一口气,运起积蓄已久的灵力,轻盈地翻身,登上峰头。
峰头早已没有那道血衣的身影。
面具遮脸的少年剑修显然很清楚自己必须尽快把握住机会,只不过是几个呼吸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祝灵犀没有着急去追,她向前走了几步,盘腿坐下恢复灵力。
她并不是不明白一步慢步步慢的道理,但爬上碧峡后已是强弩之末,就算强行追上去,也不过是给申少扬送菜罢了。
“正在看我比试的八方道友,方才我用来抵挡风刀狂浪的五行紫金瓶,学自我们四方盟季颂危仙君,以望舒域特产的紫金矿打造,威力惊人,有目共睹……”熟悉的声音顺着山崖传来。
祝灵犀才刚恢复了不到两成的灵力,警觉地睁开眼。
一只手“啪”一声从崖下伸出,拍在山崖上。
下一瞬,富泱的身影从崖下跃了上来,身侧环绕着五只滴溜溜转的紫金瓶,五行光辉流转相生。
祝灵犀站了起来,没有立刻动,富泱的状态比她刚上来时好得多,但并不比她打坐恢复后的状态好,这人舍弃了速度,这才留了余力。
看见她守在崖边,富泱也微微吃了一惊,转眼笑了起来,“祝道友不去追小申?堵住我可没什么用。”
祝灵犀本也没打算和富泱在这里一决高下,那等于是直接把头名拱手让给申少扬。她微微皱眉,“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富泱摊了摊手,很含蓄,“和五域的朋友们分享点好东西。”
祝灵犀眉头皱得更深,“比试当前,你还有心思卖你的紫金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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