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彝与元好问对视了一眼,心中顿时肃然起敬,沉声道:“将军所言极是!但愿将来我能从军北征,击退蒙古,克复失地,一雪野狐岭之耻。”
语罢,三人都想到了皇帝仓惶迁都,轻弃燕京之事,一时皆沉默不语,闷声饮酒。元好问苦笑道:“说起来,燕京、丰州和忻州都已陷落胡尘,咱们都失了乡井故土了!”他仰头满饮,叹息道:“‘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仆散安贞听到诗句,神色一滞,顿时侧首面向窗外默默不语,须臾,又端起酒杯猛地仰头灌下,忡然叹道:“燕京,燕京……此生……不知还回不回得去了!”片刻,他才缓过神,向两个年轻人温言道:“事在人为,来日方长,你们正值青春,将来总能一展抱负,文武相济,安邦定国,再造盛世。”完颜彝与元好问皆起身拱手,正色道:“多谢将军!”
这时外头又热闹起来,孩童们吃完饭,迫不及待地来到街头巷尾放爆竹,完颜彝站起身抱拳笑道:“将军,元兄,家母还在家中等候,恕我不能久陪了。”元好问亦起身拱手告辞。
仆散安贞点头称是,微笑道:“好,是该早些回去。今日的酒我来买,算是祝二位早日功成名遂。”他见二人摆手不肯,又笑道:“若先父还在世,遇到部僚后人,也定要请吃酒的,你们又何必与我客气。”
完颜彝与元好问见他语气甚坚,也不再推让,依礼道别后一同走下楼梯。
走到门外,朔风扑面,吹得酒意散去大半,完颜彝低头系上外袍衣带,只听元好问“嗤”一声轻笑,又“唉”一声低叹,奇道:“元兄怎么了?”元好问摇摇头,指着街角低道:“你自己看吧。”
只见墙边暗影里,一个窈窕少女手挎花篮,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却仍仰首望着丰乐楼二楼窗户,星眸隐有泪光。完颜彝一愣,元好问劝道:“罢了,你既无意,告诉她便是,也省了她日日站在冷风里等你。”完颜彝疑惑道:“等我?……不至于吧,许是她另有什么难处,咱们去问问。”元好问笑叹道:“好,那你问吧。姑娘家心事不便被外人知道,我在此等你。”
完颜彝迟疑地走去,脚步声教街巷中此起彼伏的爆竹震响遮盖,并未被那少女听见。她仍是一动不动地仰首凝眸,如醉如痴。完颜彝顺着她的视线转头望去,赫然发现视线的尽头处果真是方才他们酒桌所临的窗户,此时桌边唯剩仆散安贞一人,窗纸上孤影茕茕,对酒独坐,被漫天遍地的爆竹烟火欢歌笑语一映,意态竟有些萧索。他再看那少女,满眼尽是倾慕爱恋之情,与昔日嫂嫂凝望兄长时的神色一般无二,心中登时明白,立刻悄悄转身走了回去。
元好问见他不问而返,奇道:“怎么了?”完颜彝拉着他走出几步,笑道:“元兄误会了,她等的不是我。”元好问吃了一惊,回身再看卖花女,又抬眼望向二楼,惊道:“她……都尉?!”完颜彝微笑点头,元好问怔了怔,叹道:“原来如此,我原以为她心许的是你,可惜了!”完颜彝笑道:“哪里可惜了?将军当世英豪,我有什么好叫她心许的。”元好问叹道:“可惜她的情意,注定要落空了。你有所不知,都尉是极爱重长公主的,两年前我在中都科考,曾遇见过他们夫妇出行,那时候都尉骑马在前,遇着行人轿马就回头转顾长主车辇,十分情深。京中百姓们都知道,这位四驸马十几年不肯纳妾,坊间早传作一段佳话。”
完颜彝闻言,愈发生敬,想到那少女无计托付的痴心,又是喟然,心道:“情之为物果然甚苦,娘恸心爹爹,大哥放不下嫂嫂,这姑娘又喜欢上有妇之夫,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结缠不清了。”他念及此,心中不娶之意更加坚定,暗暗起誓道:“我愿一生许国,全心杀敌,‘愿将腰下剑,只为斩楼兰’,将来无论穷达荣辱、生死祸福,此志决不更改!”
[1]元好问年轻时被人称作“臞元”,故而应为极瘦。
第10章 未论穷通(四)萱堂
正月过后,元好问辞别汴梁一众朋友,回到三乡继续读书。贞祐五年,他再次赴汴京应举,仍未及第,直至六年后的兴定五年春闱,才终于金榜题名。期间,他与赵秉文、杨云翼、雷渊、李晏等京中师友常有书信往来,亦从朋友信中得知完颜彝丧母后随兄离京,任泗洲军职。
那是贞祐三年。
正月里,太子薨逝,元好问离京,而完颜彝因尽忠职守、才能出众,通过了骑射、武功和膂力考试,破格升任禁军中最机要的奉御郎。随后,仆散安贞再次奉旨出征,讨伐红袄军。
皇太子葬礼完毕之后,储君之位迟迟未定,濮王完颜守纯与遂王完颜守礼开启了暗潮汹涌的龙争虎斗。濮王礼贤下士,遍交重臣,最后将目光移到了御前近卫身上。
一日宫学散后,完颜彝独留下向授课夫子请教《论语》中几处疑问,那翰林学士喜爱他谦厚好学,讲解得十分详尽。恭送老师离去后,完颜彝忙收拾书本,匆匆赶回值房,却冷不防在半道上被人叫住,他侧首一顾,看清来人后立刻止步行礼,礼貌地唤了声:“二大王。”
濮王步履闲雅,友善地笑道:“早就想寻你,只可惜你戍务繁忙,不想今日这般巧合,竟在这里遇见。”
完颜彝明白他的用意,不愿卷入储位之争,低头拱手道:“是,小人日日当差,确实没什么闲暇。”
守纯没想到竟会直接碰个硬钉子,当即愣住,转瞬又恢复了和善的微笑,温言道:“我是想找你赔个不是,怪我太过宽仁,御下无方,才教家奴狂妄无礼,冒犯了你与令阃,我后来已狠狠告诫了他们。良佐,你不会还怪我吧?”
完颜彝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过来,原来那日丰乐楼前当街调戏卖花女的三人竟是濮王府的亲随,他心中反感,垂眼面无表情地道:“二大王言重了,小人不敢当。奴仆无礼,与大王无关。”
守纯又满面堆欢道:“好,你不生气就好。对了,你们何时成亲?我要好好送一份贺礼,以表歉疚。你若不嫌弃,我出面为你纳吉下书,可好?”
完颜彝唬了一跳,连声推拒,见守纯还穷追不舍,心下烦躁起来,勉强道:“大王误会了,我与那位姑娘只是萍水相逢,她另有良人,大王不必挂怀了。”
“唉——”守纯又忽然叹了一声,无不惋惜地道,“此事我也听说了,那小娘子已成了我姑父的偏房,眼下怕是有了身孕,姑母求了爹爹,三天两头地请太医局和御药院为她调养身体,很是操心呢。”他偷觑着完颜彝的表情,竭力想从那张惊讶的脸上分辨出一丝不甘和怨愤,又想当然地安慰道:“像这种朝秦暮楚、虚荣势利的水性女子不要也罢,大丈夫何患无妻,良佐你将来的妻子,定是才貌胜她百倍……”他哪里知道完颜彝从未动过心,此时一言不发也并非因为被横刀夺爱的羞愤,而是震惊于这个消息出人意表,与元好问所言的仆散安贞钟情发妻的说法大相径庭。
完颜彝很快回过神,想到“国朝勋贵无一人不置妾室,将军此举并无越矩,别人家的私事与我何干”,又转念想到濮王早就知道戴氏女已嫁仆散安贞,起先佯作欢欣要为他做媒,只是惺惺作态的试探之举,目的无非是想激起他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好趁机拉拢许恩。他极感厌憎,竭力克制住嫌恶之色,生硬地打断守纯虚情假意的安慰:“大王实在误会了,我与那位姑娘素不相识,只因路见不平才出手相助的,她若果真嫁与仆散都尉,那也是天赐良缘,小人为他们高兴。”
守纯以为年轻人心高气傲,故意作出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愈发得意,走近一步目含深意地缓缓道:“她目光短浅,只贪图现成的富贵,却不知道你将来的前程,还远在我姑父之上呢。”他着意停顿了一下,微笑道:“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完颜彝厌恶他以己度人,心思猥鄙,再听他不伦不类地引经据典,更是忍无可忍,一刻都不愿再逗留,硬声道:“小人只是一介武夫,不懂得朝政。二大王抬爱,小人实在惶恐。”
守纯不防竟被他一语说破来意,颇有些尴尬,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求贤若渴的温雅模样,慢悠悠地笑道:“良佐何必自谦?你入宫不到一月,陛下就钦点为奉御,足见对你爱重非常。本王乃陛下亲子,这惜才之心,自然与他一样。”
他既已直言不讳,完颜彝更不斟酌言辞,斩截地道:“天子知遇之恩,如同再造。小人必定尽忠职守誓死以报,不敢有任何私心妄念。”说罢略一拱手,言不由衷地道了声“恕罪”,然后再不肯理他,转身便走。
交班后,完颜彝回到家中遇着兄长,言谈间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完颜鼎听罢有些不安,沉吟道:“你不肯答应他也罢了,但言语上还得留些情面,他毕竟是皇子,万一陛下立他为储,你将来如何自处?”完颜彝不假思索地道:“他若奉诏登基,我今日如何效忠陛下,将来便如何效忠新君,又有什么了?”完颜鼎叹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这样坦荡?今日他来招徕你,本就非敌即友,你说话又这样板正……对了,那你打算投效遂王么?”完颜彝断然摇头:“我是大金的奉御,只知道尽忠天子、报效国家,选濮王还是遂王应当由陛下圣裁,择贤而立,岂容我一个臣子妄议国本?”
完颜鼎低声道:“这些都是书本上的话。你身为天子近臣,形势所逼,无法置身事外啊。”完颜彝正色道:“我谨守本分,两不相帮。今日之事,我也不会外传。”完颜鼎叹道:“你以为不外传他就不记恨你了?将来二大王若成了皇帝,你能全身而退便是万幸了,还谈什么报效国家?若三大王登了基,也不会感激你,只会责怪你对他不忠。”
完颜彝愕然道:“为什么?!”完颜鼎谆谆道:“陈和尚,君王要的忠心,不仅仅是对国家社稷,更要紧的是对他这个人的忠心。你若忠心待他,就该立刻去告诉他濮王的举动,助他夺嫡,而不是等他身登大宝了才效忠。你记住,忠心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心,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明白了么?”完颜彝怔怔错愕,喃喃道:“忠心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心……”完颜鼎点点头:“这句话,是当年武肃公私底下教我的。他历经世宗、章宗两朝天子,宦海沉浮,自然比咱们清楚多了。”完颜彝沉思片刻,紧皱的眉心渐渐舒展,站起身决然道:“大哥,我还做纯臣,哪怕将来天子不容,只要我自己正道直行,问心无愧便是了。”
完颜鼎只得苦笑,心中愁道:“小弟的性情实在太过板正耿介,从前他年纪小,丰州的乡邻同袍不与他计较,如今来到京城,又在皇宫里当差,恐怕要吃大亏了。唉,我必得想个法子,带他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才好!”他想了想,叮嘱道:“这事不必告诉母亲了,她病着,精神也不好,别叫她担心了。”完颜彝亦深以为然,点头道:“大哥说得很是。”
过了两月,皇储之位终于落定,完颜珣没有选两个成年的皇子,反而立了守忠之子完颜铿为皇太孙。其时,完颜铿尚不满周岁,引得朝野议论纷纷,有识之士皆担忧不已,深恐风雨飘摇的大金在骄将相继作乱之后又会上演叔侄阋墙的惨祸。
入夏后天气炎热,皇太孙连日不适,动辄吐泻,小小婴孩经不起病痛,数日后已十分黄瘦羸弱。完颜珣忧心不已,命太医院日夜守候在侧,不许离宫,然而完颜铿的病症时常反复,并未好转。
宫外,裴满氏的病况也日甚一日,郎中开的药方总不起效,完颜彝兄弟欲寻个高明的大夫来治病,却发现京中略有声望的名医也被宣召入宫研讨皇太孙病情,二人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
到了八月,秋气飒飒而起,裴满氏越发虚弱,竟至不能起身,兄弟俩不敢留母亲一人在家,每逢一人当差另一人便告假留下侍母,十分尽心。
中秋过后,完颜彝竟领了位太医回家给裴满氏问诊,那太医甚是仔细,望闻问切近一顿饭功夫,对裴满氏和言道:“不妨事的,老夫人好生休养吧。”说罢,行云流水般开了方,又提起医箱走到外间,对兄弟二人道:“我还有些事要嘱咐,两位官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忙请他到外边院中,太医低声道:“二位官人见谅,老夫人六脉弦迟,当属忧积劳损已久;左尺濡微欲绝,是肾枯髓竭之象,左寸右关细弱,主心火与脾土俱衰,如今纵然扁鹊再世,也医治不好了。”
完颜彝大惊失色,直跳起来:“什么?!”完颜鼎忙拉住他手臂,勉强镇定道:“劳烦大医,可否再想想办法?只要能治好家母,什么药材什么方法都使得的。”完颜彝也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太医摇摇头,叹道:“我受长主之托而来,怎会不肯出力呢,实在是老人家油尽灯枯,回天乏术了。那方子也是开给老夫人看的,只为让她临去前安心些,脾土既已衰绝,吃不吃药都一样了。”说罢,也不肯收诊金,水都未喝一口便告辞离去了。
兄弟二人愣愣相对站了片刻,完颜彝眼中渐渐红起来,完颜鼎回过神拍了他一把,低声道:“陈和尚,眼下照顾母亲要紧!你先去宫里告几天假,快去!”
数日后,裴满氏果然水米不进,气息也十分微弱,她望着两个日夜侍奉在侧的孩子,指了指案上的包袱。完颜鼎取来打开一看,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着几套内外衣衫,青色苍色是完颜彝的,黎色绾色的自然是做给自己的。他鼻中酸楚,哽咽道:“母亲……”而完颜彝早已跪倒在地,半身伏在榻上抱住母亲,双肩颤抖,哭得说不出话来。
裴满氏又吃力地抬了抬手指,完颜鼎知她在唤自己,忙上前跪倒,双手紧紧握住她干枯的右手,哽咽道:“母亲放心,只要有儿子一日,定会好好看顾弟弟,教导弟弟,让他将来长成父亲那样的大丈夫……”
裴满氏微微瞬目,似在轻轻颔首,又过了片刻,缓缓闭上眼睛,安详地去了。
国朝丁忧“金革之事不避”,完颜彝只得以十日代年,一月之后便不再居服,回到宫中当差。又过了大半个月,仆散安贞得胜还朝,被完颜珣诏至仁安殿面谕褒奖,升任枢密副使,一番君仁臣恭后拜辞告退,在殿外遇到戍值的完颜彝,便笑着向他点头示意。
完颜彝上前两步,向他抱拳为礼,低声道:“恭喜将军。”仆散安贞不以为意地笑笑,又问他:“今日几时换班?”完颜彝道:“今日本不当值,合柱去补些功课,我替他一会儿。”仆散安贞欣然道:“好,那我到东华门外等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出去再聊。”
他等了不到片刻工夫,便见完颜彝匆匆赶来,待守门禁军验过身份便向自己一路小跑,站定后又拱手一礼,笑道:“有劳将军久等。”仆散安贞笑道:“走,去丰乐楼。除夕一别,快一年没同你吃酒了。”完颜彝歉然道:“将军凯旋,原该陪您痛饮一场的,只是我热孝在身,实在不便饮酒,还望将军宽谅。”仆散安贞讶然道:“令堂她……”
“是。”完颜彝黯然颔首,“先父阵亡后,家母十分悲痛辛劳,贞祐初年历经战乱,南渡之时又受了惊吓,身体虚亏已久了……”他忽然又想到一事,忙道:“劳烦将军代我谢过长公主,多得长主照拂,家母才得太医问诊。”
仆散安贞一怔:“什么?”
“中秋那日长主进宫赴宴,恰好是我当值。那时京城里的名医都在宫里,我也是没法子了,只得硬着头皮向长主求告。长主仁厚,听闻家母是武肃公部将的遗孀,立时应承下来,第二日便托了太医。后来我也曾登门道谢,只因将军不在京中,长主不便相见,只传话叫我安心侍疾。”他满心感激,恳切地说着,并未注意到听者异样的神色,“后来我想,到重阳礼宴时再当面道谢,可那天长主并没进宫来……”
“将军?”完颜彝发现他突然转过身去侧首不语,犹疑地唤了一声。
“没什么。”仆散安贞回头温和地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是想起先母了。”他的母亲韩国大长公主已于泰和元年病逝。
完颜彝顿感歉然,恭敬地道:“我也听兄长说起过,大长公主薨逝后,武肃公连夜回京,当日又调头赶回丰州,军中人人感动,无不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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