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彝一震,咀着那句“一个晚上也足够来回了”,心下飞快地转道:“汴梁距此不到三百里,快马加鞭一个晚上就够了,我只要见她一面,立刻就回来……不行,我擅离军营,自己持身不正,今后还怎么约束士卒?……可错过这次机会,若我不幸死在战场上,那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想到此,他五内如焚,霍地转身一掌击在树上,树枝上几片残存的枯叶应声而落,转瞬被卷地北风吹散。
达及保见他面色变了几变,神情越来越痛苦,心下着慌,急切地道:“将军,身体要紧呐!您先歇歇,天一亮我就陪您进城找大夫去!”完颜彝挣扎片刻,终是把心一横,低声道:“我要去汴京。”
达及保一愣,以为他要去京城求医,越发慌了神,点头如啄米,连声道:“好,我去找太医。”完颜彝望了望四周,携他走回帐中,低声道:“我身体无恙。此去汴梁,是为见一个人。”达及保大是意外,正要问是谁,忽然发觉他神态窘赧,目中隐隐温柔,心下豁然明白,登时转忧为喜:“原来您有了新夫人?”完颜彝愈发局促,低头道:“不,还不是……”达及保戏笑道:“这次回去就是啦!”完颜彝涨红了脸,忙摆手道:“莫胡说!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好女儿,我好生敬重!”达及保从未见过他这般窘迫的模样,忍着笑点点头,说道:“那我随将军去?”完颜彝颔首道:“将官无旨不可入京,到了宜秋门外,你帮我进城去送封信,我在城外等你。咱们夜里出发,天明便到,当天就回来,对旁人只说是去许州治病。”达及保听他安排得头头是道,显是熟虑已定,忍不住笑了出来,拱手道:“遵命!”
完颜彝随即吩咐士卒,天明后照常操练,自己则因心痛不适要去附近市镇求诊。安排完军务之后他匆匆写了一封信,揣进怀中,又换上常服,带着达及保披星戴月奔赴汴梁。
他二人顶着寒风疾驰一夜,黎明时分终于赶到汴梁西郊,完颜彝怕被城门守军及百姓们认出,不敢太靠近宜秋门,托达及保进城将信函交与广平郡王,自己则在汴河岸边等候。
他估算着达及保来回时间,策马沿着汴河一路小跑,见河面上粮船货物船穿梭不绝,旌旗如织,实在不便私会,又一夹马腹奔出数里,见汴河分出一支折向东北,河上竟半艘船也没有,转向探往支流下游,一口气跑出四五里,眼前忽地豁然开朗——只见支流末端处水光闪动,正是一个小小湖泊,湖中并未结冰,岸边树下寂寂泊着一叶扁舟,野渡无人,篙楫自横,似被他马蹄声所惊,树下忽喇喇飞出两只水鸟,连小舟也轻轻晃动起来。
他四下打量了一圈,心道:“这里水路不通,难怪没有漕运船只,倒是个幽静所在。”其实若逢春时,京中百姓喜爱出城踏青,这湖畔游人不少,可此时正值初冬,桃柳已萎,梅花未绽,光秃秃地没什么景致,自然也无人前来玩赏。他主意既定,便拨转马头往回去等达及保。
不多时,达及保从宜秋门策马而出,跑到汴河岸边对完颜彝急道:“将军,广平郡王去河中府了,王妃也不在,连小公子都住进宫里去了。”完颜彝奇道:“王妃去了何处?”达及保皱眉道:“那长史什么都不肯说,后来我报上将军名号,他才说王妃不在京里,小公子暂时交给兖国长公主照顾。属下想着府里没有主人,就把信带回来了。”
完颜彝无计可施,踟躇片刻,忽然想到纨纨,又是一阵犹豫,心道:“仆散姑娘年纪还小,又是个姑娘家,不便做穿针引线之事。”可承麟夫妇不在城中,除却纨纨,再无人可为他传音递信,若就此回去,自然极不甘心,犹豫了片刻,终于想出个折中的办法,向泊在岸边的货船商客借了纸笔,又写了一封信,包在原信外边,命达及保送到济国公府。他怕客商认出自己,还从?袋中取了块袱布包在头脸上,所幸时值冬季,旁人只当他藉此挡风御寒,倒也不以为怪。
流风匆匆迎出来,对纨纨福了一福,笑道:“大姑娘来啦!长主不知道您要来,带着小公子往雪香亭那边玩耍去了。”纨纨点点头,却不进屋等待,客气地道:“劳烦姐姐引路。”流风略有些诧异,笑道:“大姑娘折煞奴婢了。”说着便亲自带她去寻完颜宁。
二人步短堤,穿石径,一路行至玉清殿外,流风笑道:“前头就是雪香亭了。”话音未落,余光似瞥见转角处有人,回首一看,连忙扑通跪倒,颤声道:“陛下恕罪,奴婢瞎了眼了。”身侧的纨纨也跟着行了大礼。
流风伏在地上,目光所及只有皇帝的袍裾和鞋履,皆是一动也不动,如凝固了一般,她愈发害怕,以为皇帝大动肝火,吓得连声求饶,却被潘守恒轻斥了一声:“大胆!不得打扰陛下思虑国事!”
流风一愣,登时收声,已听到皇帝一贯温和的语调:“起来吧。”她毕恭毕敬地站起身,不敢抬头直视皇帝,只听到皇帝柔声问:“你是谁?”她连忙回答:“奴婢是……”
“臣女仆散宜嘉,拜见陛下。”流风听到纨纨回答,瞬时明白了皇帝所问并非自己,连忙止声,皇帝听罢,“哦”了一声,沉默片刻,柔声问:“你进宫来找宁儿?”纨纨恭敬地低头称是,皇帝和言笑道:“呼敦的孩子也在她那里,这几天可热闹了,快去吧。”纨纨屈膝行了一礼,后退数步,转身离开。
流风也跟着告退,转身前往雪香亭,步行间却总觉得身后有注视的目光黏连不去,令她十分不适,却又不敢回头去看,直至转过成片梅林,才觉得背心粘腻之感渐消,暗吁了一口气,脆声笑道:“长主,大姑娘来啦。”
完颜宁正和徽儿捉迷藏,听了这一声,从太湖石后探出头来,冲纨纨眨眨眼,顽皮地比了一个“嘘”,谁知徽儿十分聪敏,顺着纨纨的视线发觉了她,咯咯笑着跑去扑在她怀里,得意地笑道:“抓住姑姑啦!”
她姑侄二人嬉闹玩笑,流风也走去凑趣,唯独纨纨笑得勉强,完颜宁瞧见了,心知有异,唤流风带徽儿玩耍,自己上前挽住纨纨轻声道:“怎么啦?是不是李冲又来了?”纨纨脸色有些苍白,摇头否认,附耳低道:“宁姐姐,将军有书信给你。”
完颜宁吃了一惊,转而双颊晕红,轻轻握住纨纨一只小手,带了流风徽儿一同回到翠微阁,命宫人阖拢内室门扉,侧首低道:“给我瞧瞧……”纨纨从怀中取出书信,轻声道:“将军派人送信给我,说是感念母亲昔日之恩,致信言谢。可我拆开来一看,里面还包着一封密信,纸笺上说请我转呈长公主。”完颜宁低低应了一声,背转身去拆看。
她一目十行地阅罢,情不自禁地捧起信纸紧贴在胸口,目中含泪,满面通红,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激荡的心跳,转身低道:“纨纨,我要出去一趟,先到你家换身衣裳,好么?”纨纨微笑点头。完颜宁见她神色隐露忧惧,心下歉疚,挽着她低道:“实在对不住,要你冒这样的险。”纨纨一怔,笑道:“宁姐姐,若我爹爹还在世,岂止是带封信而已?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完颜宁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又打开门,命凝光照看徽儿,自己则带流风坐着纨纨的马车同去济国公府。
作者有话要说:
前段时间发布前八章后,收到一些宝贵的反馈,反复思考之后,我对前面部分做了些许调整,将原本写得比较隐晦的内容更直观地表述了出来,暂停了更新。接下来会恢复日更的,感谢大家^^
第58章 千山寒暑(二)泛舟
达及保喝完第七杯茶,放下瓷盏,肚子叽里咕噜一通乱叫,福慧笑了笑,起身端来几碟细巧糕点,轻轻放在他面前。达及保与完颜彝彻夜疾驰,晨间只胡乱垫了些干粮,到了济国公府又被福慧当成贵客,一看他茶杯空了就连忙添上,偏他又惯于军中旁人添了酒就要满饮的习气,闷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清茶刮肚,愈发饥火中烧,兼之原本也不懂什么风仪,道了谢就抓起来狼吞虎咽,吃得满嘴都是粉屑,福慧也忍不住掩唇轻笑,又起身端了一大盘来。
达及保忙道谢,嘴里囫囵吞咽着,含混地问:“婆婆,姑娘还没妆扮好么?”福慧和言笑道:“再等等吧,我去给你做碗热汤来。”达及保忙道不必,央福慧去催催,福慧笑应了,缓缓走出去,回手带上了门。
达及保风卷残云般吃完了点心,意犹未尽地咂着嘴,四下里打量着,心道:“到底是国公府,件件东西都精致,不知那姑娘是怎么个美娇娃,勾得将军天天长吁短叹,不要命地奔回来。”又等了许久,渐渐焦躁起来,扒在窗沿上往外张了张,静悄悄一个人影都没有,暗骂道:“小娘皮磨磨唧唧忒可恶,也不想想将军等得多心焦!”气得大步走了两圈,怒冲冲地一拳砸在桌上,震得碟子盘子叮铃哐啷地跳,恰在此时,门被无声无息地轻轻推开,一个俊眼修眉、削肩细腰的美貌女子走进来落落大方地笑道:“有劳郎君久等。”
达及保愣了愣,尬笑两声,想到眼前美人就是上司未来的夫人,不自觉地站直了恭敬地道:“姑娘请!”
那女子却不动,笑道:“去哪里?”达及保道:“城外河边。”那女子扑哧笑道:“五水绕开封,到底是哪条河?”达及保心里发急,简短地道:“汴水,姑娘跟我去就是了。”那女子摇摇头,伶俐笑道:“我才不跟你去,你若是个歹人可怎么办?”
达及保耐着性子解释:“我是忠孝军敦武校尉达及保,不是什么歹人。姑娘,将军赶了一夜的路,在城外等你许久了,快请吧!”谁知那女子仍是摇头笑道:“我又不认得忠孝军中人,敦武校尉也好,修武校尉也好,由得你说了。”达及保七窍生烟,差点吼出来,强压着怒火说道:“姑娘怎的不讲道理,我拿着将军的亲笔信来接你,怎会是歹人?”那女子挑了挑眉,嫣然笑道:“我不要你接,你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去。”
达及保气得干瞪眼,僵了片刻,终是不忍完颜彝焦心,忍着火硬邦邦地道:“出宜秋门到汴水往下游走,看到支流再沿着向前四里,将军在湖边等候。”
话音甫落,门纱上似有人影在外晃动,那女子笑着点点头,也不出去,达及保见她神色间竟一点也没有完颜彝那种相思之态,心里顿时起疑,沉声道:“姑娘怎么还不去?”那女子笑嘻嘻地道:“急什么?我再问问清楚,那条支流叫什么渠呀?”
达及保大喝一声,运劲于掌,使出擒拿功夫,瞬间制住那女子双腕,怒道:“贼娘皮,你到底是谁,敢来戏耍老子!”女子吃痛不过,眼泪哗啦啦地落,求饶道:“我我我是个使唤丫头,是姑娘叫我来的。”达及保怒道:“你家主子好大的排场!将军为她在冷风里空肚子赶了一夜,她现在可以去了吧?”那女子哀声道:“已经去了呀……你,你先放开我!”
完颜宁套着布衣短褐,戴上风帽,包裹住下半张脸,低头将步子迈得粗苯些,弓着背跟在福慧身后走出角门,看门的家丁讨好地凑上来,福慧温和地笑道:“去帮我雇辆车,姑娘要吃金橘,我叫人去汴水边碰碰运气,看看有没有江西来的商船。”那家丁答应着去了,少顷便转回来,身后跟了辆骡车,福慧本能地要去搀扶完颜宁,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福慧反应过来,关切地叮嘱道:“小心些,早点回来。”
骡车一径行至汴水畔,完颜宁又叫沿岸往下,行了数里,眼见河道分出支流,才叫住车夫,下车改作步行。她此生从未单独出过门,眼前景象全然陌生,身边又没有侍女,心中有些紧张,佯装选买货物在岸边徜徉几步,看那骡车接了新生意去远了,这才转头沿着河岸往下游赶。
她体质纤弱,又从小娇养,跑了几十步便觉喘不过气,双腿像灌了铅似的,胸肺间涨满冷风刺一般的痛,全凭心间一念强撑着踉跄前行。走了数里,停下来一望,已看见前方波光粼动,不由大是欣喜,再不觉疼痛,急奔向前。
她一气跑到湖边,只见树下系着一匹骏马,水畔泊舟中有人猛地站起,颤声唤道:“宁儿!”定睛一看,正是自己中心藏之、无时或忘的心上人,喜得忘乎所以,不待他下船搀扶,顺着疾奔之势纵身往舟中一跳,落足时趔趄不稳,早被他一把接住,揽入怀中。
完颜彝紧紧搂住她,欢喜得手足发颤,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只唤了两声“宁儿”,感觉到女孩儿埋首在自己胸前无声地啜泣,心里好生歉疚:“她为我青春空耗、日夜悬心,如今又冒险出城私会,实在太受委屈。”谁知完颜宁却呜咽道:“良佐,你冒这么大险回来,你待我这样好……良佐,我真不知该如何回报你……”完颜彝微微一怔,用力揽紧她,下颌抵在她头顶发髻上,低声道:“你待我的恩情,我也还不清了。”完颜宁伸臂环住他腰身,仰起脸轻轻道:“不要你还,我只求能这样看着你就够了。”
他低头凝视那张清丽出尘的面孔,只见她珠泪萦睫,眸中深情满溢,如阳光温暖,似月辉温柔,望得他如沐汤泉,身心都像化开了似的,本有两载离情亟待倾诉,此刻却觉半字都是多余,她什么都懂得,什么都体谅,两心烛照远胜过万语千言。
小船因完颜宁一跃之势摇晃着漂离岸边,慢慢荡向湖心,二人相拥着缓缓坐下来,完颜宁摸了摸他肩臂,蹙眉道:“怎么穿得这样单薄?”完颜彝握住她的手,笑道:“路上灰大,袍子上都是尘土,就脱了。我不冷,咱们忠孝军雪地里都睡得的。”完颜宁想到他一路风尘劳苦,愈发心疼,又见他头发微湿,抬手引袖轻拭他鬓角,柔声道:“汗后不宜受凉,你多葆养身体,才好带领忠孝军为国杀敌呢。”完颜彝笑道:“不是汗,刚才满头的灰,脏得很,在湖里洗了洗。”完颜宁吸了吸鼻子,哽咽道:“这都是为了我……良佐,我来给你擦干。”
她不待他回答,站起身轻轻拆开他发髻,从怀中取出手绢,立在他身后细细擦拭他潮湿的头发,完颜彝不惯被人服侍,颇有些不自在,抬手握住她一只素手,赧然道:“我自己来吧。”不料她软伏下来,温热的呼吸拂在他耳边,垂首悄声笑道:“你不许我执奉巾栉么?”
完颜彝心中一荡,登时明白她已将自己视作夫婿,巾栉之事自是人/妻本分,便轻轻放开手,由得她将头发一点点擦干,又以纤指作梳,挽作髻子,用发簪固定住,坐下来左右端详着笑道:“不太好,衬不起将军的龙虎之姿。”完颜彝刮了刮她挺秀的鼻梁,笑道:“顽皮!”又将她揽入怀中,一手缓缓抚过她背脊,望着舷边碧沉沉的湖水,心下一片平静温暖,悠然神往道:“此生若得与宁儿归隐林泉,浮槎泛海,再不理尘世中事,那该有多好!”
完颜宁俯身枕在他膝上,低道:“良佐,以后我日日伺候你梳头洗脸,好不好?”完颜彝心疼地拥住她,只是不断摇头,想到今日分别之后再会难期,歉然道:“原该我照顾你才对……宁儿,我当真对不起你。”他一生正道直行,俯仰无愧,从未亏待别人,唯独对这心爱至极的少女却负疚良多。
完颜宁埋首在他怀中,两条纤细的胳膊紧紧圈抱着他,颤道:“不,是我连累你。”说着便将父母身世和假托吉星之事从头说与他听,末了,又哽咽道:“无论换作谁,官家都不会放我出降的……良佐,重阳那日我在王府回廊上看见你,那么孤单寂寞,我心里很难过,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可没想到,最终竟是我耽误了你,害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完颜彝听得惊心动魄,回想她小幼时熟练谄媚的情状,竟不知背后有这许多血泪,登时心疼如绞,怜惜地搂紧她,低道:“你也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啊……宁儿,你我之间,没有耽误不耽误的,这世上那么多人,却只有你一个知我爱我,士为知己者死,我纵然为你粉身碎骨也是心甘情愿的。或许天可怜见,等咱们到了七八十岁,国家也安泰了,陛下肯准许咱们的婚事也未定。”完颜宁伏在他怀中哭得气堵声噎,听到此抬头急道:“那怎么成?!”完颜彝微笑道:“怎么不成,咱们若活到一百岁,还能做二十年夫妻呢。”完颜宁顿足道:“那我可生不了孩儿啦!”话音甫落,见他睁大眼睛要笑不笑地看着自己,忽然反应过来,小脸涨得通红,扑到他怀中耍赖:“没说过!我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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