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澜摇头:“他找您是为了其他事情。”
漆随梦对上剑笙的视线,朝洞口走去,踟蹰了下,虽不太情愿,还是拱手:“前辈,咱们又见面了。”
夕阳西下,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剑笙朝火堆里扔了块儿火灵晶,火焰顿时暴涨,将周围照耀的更为明亮。
漆随梦距离他太近,险些被火舌触碰,不得不后退。
剑笙漫不经心地道:“瞧你这比我还欠打的臭脸,应是已经恢复了从前在边境当乞丐时的记忆,找我做什么,讨饭吃?”
燕澜在旁蹙眉,父亲说话向来难听,却很少踩着“陌生人”的痛处羞辱。
更何况漆随梦不是陌生人,是巫族请下来的神剑剑灵。
漆随梦绷紧脸色,质问道:“剑笙,我来是想问你,当年将我从无上夷身边偷走,扔去北境的人,究竟是不是你!”
剑笙好笑:“你都说是‘偷’,那便是见不得光,哪个做贼的会主动承认啊?”
漆随梦隔着火焰指向他:“你既这样说,还不算承认吗?”
“少说点废话,拿出证据,你们天阙府在云巅君王手底下,不就是执掌律法的?”剑笙朝无上夷被困住的方向飞快的瞧了一眼。
燕澜追着望过去,心中有了数。
剑笙又看向漆随梦:“你找回了人生前十六年的记忆,最近五六年的记忆难道被你抹去了?即使你觉得天阙府漆随梦是个假身份,不是真正的你,但你学会的那些法则和道理,以及令你一战成名的问道墙,你当时孤身一人退敌护苍生的信念,也全是假的?”
漆随梦皱起了眉。
剑笙双手拢在袖子里,疑惑道:“才过去短短时间,从你身上竟然看不到一点之前的影子,这不应该。你将两个时间段割裂开了?究竟是飞凰山变故丛生,令你无暇融合,还是你在逃避,潜意识里选择停在了五六年前?”
“除魔卫道,难道比当乞丐还辛苦?”
“漆随梦,你不愿意往前走,是想要留住什么?”
“你可曾留住了?”
剑笙的声音不急不缓,平平淡淡,漆随梦却如遭雷劈的愣在那里。
他好像真如剑笙所言,刻意的将这两个时间段割裂开了。
漆随梦忽然有一些混乱,也有一些难堪。
燕澜则紧盯了父亲。
比起来羞辱漆随梦的痛处,这样费心点拨,更令燕澜疑惑不解。
燕澜自己都不曾得到过这般点拨。
只不过,他也用不着点拨。
山洞外这片静谧之地,一时间,只剩下火灵晶燃烧的噼啪声。
被入夜的寒风一吹,漆随梦如梦初醒,再次说道:“我没有证据,但我就是证据!”
剑笙:“哦?“
漆随梦指了下被他挂在左侧腰带上的诡异面具:“我记得你的面具,你可以说是魔人假扮你,意图嫁祸你,但那个贼人将我带去北境,一路都牵着我的手,帮我穿衣,喂我吃饭。若是魔人假扮,恐怕不会这样待我,也不会令我怀揣希望,我是和父母走散的。”
然而始终没人来寻他,漆随梦才确定自己是被父母遗弃。
“所以,不是你还能是谁?你的修为和无上夷不相上下,有本事偷走我。我又是你们巫族请来人间救世的,你不敢怠慢我……”
剑笙打断:“我都将你扔了,还不敢怠慢你?你自己听听,说的这是什么话?”
漆随梦喉结滚动了几下,又陷入了难堪之中,不知该怎样辩驳。
这正是他想不通,想来讨说法的原因。
剑笙既然狠心将他偷走,扔去北境苦寒之地,又为何会一路细心的照顾他。
剑笙却又点了点头:“但你说的没有错,你的确是我从无上夷眼皮子底下偷走的。你们可不要小瞧无上夷,他不是个省油的灯。”
“父亲!” 燕澜忍不住出声提醒。
剑笙置若罔闻,反而还诉苦道:“你知道耗费我多少功夫?我在天阙府外蹲守了将近一年,才终于寻到一个机会。若不然,你一岁多的时候便被我扔了,就不会记得面具,不会记得神都,不会南下。”
燕澜无语:“兹事体大,您不要乱说话。”
怀疑父亲是故意在气无上夷。
剑笙轻飘飘道:“看来是我平时太不正经,说实话反而没人信了。”
漆随梦压住自己的怒意:“给我一个理由!”
“理由?”剑笙指着燕澜,“还能是什么理由,我儿子后灵境里封印了一个会引起人间浩劫的怪物,我不将你从无上夷身边偷走,几年之后,等你适应了躯壳,稳定下来,那位神君就要降世,杀我儿子,我能让他下来?”
此事漆随梦知道,之前燕澜讲述姜拂衣的记忆碎片时,并没有瞒着:“但封印是你们封的,请神君也是你们请的……”
“不是我。”剑笙朝万象巫望一眼,“是我夫人和那群王八蛋的决策,我没资格参与,对这些全都一无所知。”
“孩儿不相信。”说话的是燕澜,“就算您一无所知,也不可能单单为了救我一命,无视母亲付出的心血和牺牲,做出这样不顾人间安危的错事。”
剑笙继续拢起手,凝视眼前的火焰:“当然不只是为了你,更多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实在做不到,神君下凡之后,用我一个儿子的身体,亲手杀了我另一个儿子。”
这次不只漆随梦愣住,燕澜也微微怔了怔。
“漆随梦,你下凡使用的这具肉身,属于我大儿子。”
剑笙平静地如同讲故事一般,“他比燕澜大了十岁,可惜先天不足,异常羸弱。我们夫妻俩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找不到治他的法子,凡迹星说他活不过一岁,因此在他五个月大,我们便将他封印了,想着今后兴许会有能超越凡迹星的医修出现。神君下凡,需要献祭一具肉身,当时已经选定了族中一对夫妻的幼子,算是我夫人的表侄子,天赋颇高,但那对夫妻带着那个孩子,连夜逃离了万象巫……我夫人没再挑选新的,将我们被封印的长子献祭了出来。”
漆随梦呆呆站在那里。
剑笙看向他,目光晦涩难辨:“我扔的是你,也是我那已经死去的长子的躯壳。我心胸狭窄,枉顾大局,自私自利,这样的说法,你满意不满意?”
漆随梦双唇微颤许久,却对燕澜道:“我还不能离开,闻人前辈嘱咐我,要我以天阙府的身份,来巫族查纵横道,你既承诺要查,你查,我等着就好。”
这样说,等同是不再追究当年被偷走扔掉的事情。
但燕澜的表情却越来越古怪,他怎么记得小时候曾在古籍上看到过,神族通过天灯下凡来,只能降生在未出生的胎儿体内,和转世投胎差不多。
燕澜被封印的大哥,是五个月婴儿的形态,还能接受剑灵下凡么?
究竟是父亲说谎话,还是时间太久他记错了?
燕澜告诫自己不可以轻易对父亲生出疑心,准备再去藏书楼找一找那本残破不堪的古籍。
回万象巫的路上,燕澜比来时心事更多。
漆随梦同样是魂不守舍,忍不住道:“燕澜,这件事,你为何都没有反应?”
燕澜回过神:“嗯?”
漆随梦有些烫嘴地道:“你父亲说的那些话,我这具躯壳,是你的亲哥哥,你的反应呢,好像一切都与你无关一样。”
燕澜沉静的看向他:“我父亲简单几句,你就接受了?不怀疑他在找理由骗你么?毕竟在闻人不弃口中,我们父子俩道貌岸然,诡计多端。”
漆随梦反问:“闻人前辈说错了?抛开原因,剑笙将我偷走扔掉,算不上诡计多端?而你不和我解释,让我也误认为你是珍珠的大哥,对你放松警惕,你难道称不上道貌岸然?”
只不过……
先前从闻人口中得知,珍珠不是剑笙的女儿,和燕澜不是亲兄妹,漆随梦异常愤怒。
此刻又无比庆幸,若他们是亲兄妹,自己和姜拂衣也成了亲兄妹。
燕澜不辩解:“那你为何轻易相信我父亲的说法?”
“怎么,你怀疑我另有打算?”漆随梦是真的相信,“就凭剑笙将我扔去北境时,路上对我悉心的照顾。”
以至于他一直记得,剑笙的手很暖。
剑笙都决定将他扔掉了,没有对他演戏的必要,也不会在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面前演戏。
燕澜真的有一个好父亲。
比起来优渥的成长环境,漆随梦更羡慕他有剑笙这样敢为他对抗九天神族、背叛族规,抛弃使命的好父亲。
而这个父亲,是他年幼时记挂在心中,期盼过的父亲。
期盼落空之后,漆随梦破烂不堪的生活里,终于又有了珍珠。
岂料再次被推送到燕澜身边去。
天下间所有好事儿,似乎都被燕澜一个人占全了。
漆随梦自嘲一笑:“命运实在非常偏爱你。”
燕澜“嗯”了一声:“你说是便是吧。”
漆随梦又说:“我真想充分挖掘自己的神力,履行来人间的使命,将你给杀了。”
燕澜默不作声。
“但我绝对不会因为所谓的使命去杀你。”漆随梦望向前方泥泞的道路,“几乎在所有人心中,我都好像是一件工具,而我不想成为工具,只想简单做自己。”
燕澜的声音有些低沉:“对于我们这些身处旋涡之中的人来说,做自己,恐怕才最难的。”
漆随梦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燕澜道:“没什么,你有这种想法,阿拂应该会很高兴。”
姜拂衣也常常“蛊惑”他,让他不要揽责上身,走自己的路,修自己的道。
漆随梦拧巴着说:“我占了你大哥的躯壳,说我是你的大哥,也说的过去……但是剑笙将我丢弃,害我受尽折磨,自此恩怨抵消,我们之间再无亏欠。关于珍珠,我绝对不会让你。”
燕澜心道“躯壳”之事尚且没有定论,没必要现在“称兄道弟”:“我不需要你让。”
离开魔鬼沼范围,燕澜开启星启阵,回到万象巫。
将漆随梦安排在寝宫偏殿,自己则去往藏书楼,寻找那本古籍。
白鹭城。
姜拂衣前往闻人府的路上,顺道先去了趟全城最大的那家医馆。
她走到屋檐下,将伞收拢,甩了甩水。
这柄伞,是之前燕澜用来抵挡风雷帜的法器,又交给姜拂衣防身。
姜拂衣醒来后,忘记还给他。
雨越下越大,拿来充当雨伞,还挺好用。
姜拂衣走进拥挤吵闹的医馆里,找到坐在右侧墙角正煎药的柳藏酒。
面前摆了几十个煎药炉子,柳藏酒手里拿着柄蒲扇,忙的不轻。
姜拂衣走上前,拿起一旁闲置的蒲扇:“你一个人要看这么多炉子?”
柳藏酒抬头,对上她明亮的眼睛,疲惫一扫而空,惊喜道:“小姜,你眼睛复明了?我这几天想去看你,但是我三姐不让我去打扰你们。”
姜拂衣在他身边蹲下来,挽起袖子,帮着扇风:“这不是明摆着的,你呢,听说你喝了不少井水,肚子里有大量水蠹虫卵,取出来之后大伤元气?”
柳藏酒尴尬:“我又丢脸了。”
姜拂衣笑道:“怎么能说丢脸呢,若不是你,就不能及时发现水蠹虫卵,要我说,你才是功不可没。”
“是吧?”柳藏酒原本也想这样自夸,又觉得太不要脸了,毕竟这只是凑巧的事儿,“我也是有用的。”
“谁说你没用了?”姜拂衣从来没觉得他是累赘。
并不是能力接近,才配成为朋友。
愿意与他们共同进退,这份心才最难能可贵。
姜拂衣话锋一转:“只不过,你不要总想着追赶我,应该按照你自己的节奏修炼。上次不是告诉过你,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追的上我,当务之急是放宽心,慢慢习惯这种差距,否则迟早会崩溃。”
柳藏酒:“……”
“行了,我知道了。”柳藏酒无语的摆摆手。
承认之前自己是有些心急,自从瞧见姜拂衣搬走飞凰山,他已经有了一个清醒的认知。
姜拂衣还想说话,蒲扇摇的力度过大,被窜起的炭火味道呛得咳嗽几声。
柳藏酒在她背上拍了几下,抢走她的蒲扇:“别说我报复你,煎药需要控制火候,你不懂,纯属是在捣乱,待会儿被我三姐瞧见了又要骂我。”
柳寒妆已经瞧见了:“小酒,姜姑娘重伤未愈,你还偷懒让她做事?”
姜拂衣赶紧站起身:“是我自己闲着无聊。”
柳寒妆穿过人群走过来,左顾右盼:“姜姑娘,你大哥呢?”
姜拂衣指了下西南方:“我大哥有些急事需要处理,先回万象巫去了。”
柳寒妆蹙眉:“他回去了?”
姜拂衣见她好像忧心忡忡的模样:“有事儿?”
柳寒妆把姜拂衣拉去角落,压低声音道:“兵火好像已经知道我骗他的整个始末,但他的态度,让我捉摸不透……”
她讲了讲暮西辞的反常之处,“所以,我想请教一下你大哥。”
姜拂衣摩挲指腹:“暮前辈在哪儿呢?”
柳寒妆指向后院:“厨房。”
柳藏酒感叹道:“他比我辛苦多了,我只负责炖药,他除了炖药还得炖汤。你刚才拿的蒲扇就是他的,只不过到点炖汤去了。就这,还要被我三姐怀疑别有用心。”
这几日,柳藏酒将暮西辞遭受的“折磨”看在眼里,愈发觉得自家三姐有些过分。
柳寒妆瞪他一眼:“你小时候乖巧懂事,怎么长大以后也变成和大哥二哥一样的臭男人,越来越讨人厌。”
柳藏酒自小听三姐数落这个是臭男人,那个也是臭男人,觉得这个词侮辱性极强,不服气的争辩:“我哪里是臭男人了?”
柳寒妆指责道:“好男人都会心疼女人,而臭男人就只会帮臭男人。你才认识暮西辞几天啊,就开始帮着他数落自己的亲姐姐了,你说你是不是臭男人?”
柳藏酒想翻白眼:“我哪有数落你,就是提醒你,不要总是欺负人老实巴交。”
也是奇了怪了,柳藏酒自己都很纳闷,为何会用“老实巴交”来形容一个危险性极强的大荒怪物。
“你懂什么,我就是故意多使唤他,逼一逼,看他的反应。”柳寒妆又愁眉苦脸的看向姜拂衣,“但是他还是老样子,我心里害怕,会不会是他发怒之前的平静?”
柳藏酒无法理解:“你既然担心他在隐忍克制,干嘛还一直逼迫他?想试探,不会用其他方式试探?”
“认真煎你的药!”
柳寒妆懒得和他说,拉着姜拂衣,“姜姑娘,我告诉你,想要试探男人,这是最简单的方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只要他还听话,任劳任怨,就说明问题不大。”
姜拂衣原本面露笑容的听他姐弟争执,柳寒妆忽然指点,她忙点头称“是”。
姜拂衣哪怕不认同,也不会说柳寒妆不对。
因为在她心目中,柳寒妆在御夫之道上,称得上吾辈楷模。
姜拂衣往后院走:“柳姐姐先别急,我去找他聊聊。”
厨房里。
暮西辞正站在窗后切菜。
长发悉数绾成了髻,簪在头顶上。
落雨声中,暮西辞听见熟悉的脚步,抬头瞧见姜拂衣撑着伞正朝自己走过来:“你眼睛好了?还挺快。”
姜拂衣收伞,钻进厨房里:“前辈,有什么现成能吃的?我饿了好几天了。”
暮西辞盛了碗粥递给她。
姜拂衣端着碗,单手拉了条长凳过来,贴着墙角坐下来。
品尝一口香甜软糯的粥,姜拂衣赞叹道:“您这手艺,今后开个酒楼铺子,我一定天天过去捧场。”
暮西辞背对着她忙碌:“一碗粥而已,你也未免形容的太过夸张。”
姜拂衣笑道:“这烹饪和剑道应有相似之处,将做基础的剑招修炼成杀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暮西辞:“我不过是熟能生巧,若让燕澜来学,两三年就能超越我。”
姜拂衣再吃一勺:“别老是拆穿我啊,吃人家的嘴短,总的让我夸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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