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笔账却不能算到她爹头上,因为母亲赠剑的动机原本就不纯粹,是在买股投资。
因此姜拂衣形容自己的爹,向来只用“背信弃义”一词,而非“负心汉”。
她只是更清晰的感受到了,母亲想要逃出牢笼的迫切心愿。
可她又能做什么?
她爹若不愿意插手,她这个“逃犯”甚至都不敢靠近极北之海。
姜拂衣其实很迷茫,丢掉的十多年记忆,未来的路,都令她很迷茫。
她从妆台离开,重新躺去床上。
许久睡不着,脑海里突然蹦出了“无上夷”这个名字。
刚才燕澜说起相思鉴借给了天阙府的府君,她几乎不用回忆,立刻知道那人是无上夷,云巅国的大国师。
像是迷雾里刮起一阵风,姜拂衣想起当年自己上岸之后,第一个想去找的人,正是这位天阙府君。
其实,与极北之海接壤的国家有好几个,不知母亲是故意还是随意,将她送去了云巅国的边陲。
她便先从云巅找起。
又从好些个说书人口中汇总,云巅国内,能被称为“至尊”的男性大佬真是不少,其中剑修又占绝大多数。
无论正邪,只看年纪,这些大佬都有可能是她父亲。
尤其是天阙府君无上夷,据说出身贫寒市井,没有任何家世背景,却在年少时便得一柄神剑傍身,凭借此剑所向披靡。
可能性最大。
姜拂衣决定先去找他。
再一个,天阙府位于神都,神都是云巅国权力的最中心,那里大人物云集,找错了还能就地换人。
然而从她落脚的边陲小城,前往云巅神都,走大道共二十三万九千里。
姜拂衣没有飞行法器,也没有云巅国的货币。
她不穷,储物吊坠里的宝物琳琅满目,都是她在海底捡来的,绝大多数只能在海里使用。
比如可以化出鱼尾的鲛珠,能够搅动风浪的蛟龙鳞,上岸之后没有一点用处。
也不敢兑换银钱。
她那会儿还是个孩子,母亲常年发疯没教过她太多术法,冒然拿出这些极北之海的土特产,哪怕只是一颗珍珠,都有可能惹上麻烦。
毕竟海里最不缺的就是珍珠,能被她挑出来收藏的,各个又大又圆。
姜拂衣只能扮成一个小乞儿,硬着头皮出发。
刚行了没多久,有天乌云压顶,她坐在屋檐下避雨,闲着无聊摊开了手里的地图研究路线。
又一个避雨的小乞儿凑过来,指着地图上被标注的红圈:“你也要去神都?”
姜拂衣抬头,先瞧见一双润亮的眼睛。
即使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也遮不住这双眼睛里的光泽。
姜拂衣像是在重复他的话:“你也要去神都?”
他自来熟的在她身边坐下:“对,去神都拜师。”
想到这里时,姜拂衣的心脏突然痛到仿佛要撕裂开,忍耐力如同风暴里的茅草屋,瞬间溃不成军。
昏了过去。
昏睡没多久,姜拂衣被一阵敲门声唤醒了。
“谁?”
“是少君派我来的。”
姜拂衣起身开门,瞧见门外站着一名穿紫衫的年轻女子。
没戴面具,只用浅蓝色的轻纱遮住鼻尖以下,露出大部分的美貌。
她笑着自我介绍:“我叫休容,听说你之前已经见过我娘,她这人脾气有些冲,没吓到你吧?”
原来是愁姑的女儿,姜拂衣不愿多站,转身进去坐下:“燕公子有事儿找我?”
“燕公子?”休容走进来,顺手关了房门,“姜姑娘,燕不是少君的姓。”
姜拂衣一愣:“那他姓什么?”
“我们千灵族没有姓,名字皆由卜卦得来。”休容走来她身边,“少君说你伤的不轻,我略懂些医术,便让我来瞧瞧能不能帮上忙。”
“谢谢,不过用不着。”姜拂衣不敢让她瞧,她瞧了也没用,“我修的是邪功,死不掉,会慢慢自愈。”
“我也不敢乱给你治疗。”休容莞尔,“但我觉醒的是一种草木灵,虽不厉害,却可以帮人止痛。”
姜拂衣心动抬头:“止痛?”
休容伸出手,掌心浮现出绿色的微小颗粒。
姜拂衣认真感知,确实是无害的草木之灵。
休容只是吹口气,那些绿色颗粒发出荧光,跳跃着飞向姜拂衣的灵台。
如同久旱逢甘露,姜拂衣还真觉得通体舒畅不少,笑容也多起来:“依我看,休容姑娘觉醒的这种天赋才是最实用的。”
休容得到夸奖,愉悦的直挑眉毛,又给姜拂衣多吹了些草木灵。
姜拂衣连声道谢,最后见她满头大汗,又连声说“可以了太感激了。”
休容不好意思起来:“倒也用不着谢我,你若真是少君的妹妹,那便是我应该做的。”
“哦?哦!”姜拂衣了悟,眼前这位可能是未来大嫂。
休容眼尾染上红晕:“亲事尚未定下,你莫要乱喊。”
姜拂衣眨了眨眼,她好像没喊出来?
“不过……”休容在她对面坐下,微微绞着手指,担忧地道,“不知少君能不能渡过这一关,他若过不去,让出少君之位……而我娘是大长老,如今族中能与我匹配的,只能是我族少君。”
姜拂衣凝眸:“让位?”
休容反而奇怪的看着她:“少君已经当众认下了你,你竟然不知道?”
姜拂衣:“……”他没认吧,只说疑似。
休容:“整个万象巫所有人都知道,少君至今没有觉醒过任何天赋,哪怕是最差的那种。”
姜拂衣刚认识燕澜不超过半个时辰,哪里会知道这些。
休容:“猎鹿又觉醒了好几个天赋,方才少君从祭台直接被大祭司喊去了神殿,你也不想知道他在神殿的遭遇?问都不问一句?你这妹妹一看就是假的吧?”
姜拂衣真是服气,她是来认爹的,又不是来认哥的,至于了解那么多?
休容见她对疑似的“哥哥”如此不上心,似乎有些生气,开始滔滔不绝的讲述。
姜拂衣被迫听了许多燕澜的事情。
但也有收获,了解到不少那位大巫的生平。
那位大巫名叫剑笙,正如燕澜说的,出生于魔鬼沼,几岁就觉醒了天赋,一直是那群叛族者里、不,是整个千灵族武力最强的大巫。
而燕澜的母亲则是万象巫的前任少君。
她自幼体弱,甚至没有自保能力,却拥有种族千年难遇的天赋。
她能够点亮天灯,与域外神族沟通。
还征服了叛族者的首领,令剑笙不再抵触云巅国,率众离开魔鬼沼,重新回到万象巫的怀抱。
因此千灵族曾经短暂的恢复过荣光,无人敢欺。
可惜好景不长,二十年前,云巅国从国库中取出了万象巫上供的天灯,希望这位前少君可以点燃天灯,给神族传递一个信息。
当时前少君正值孕期,本就身体羸弱,使用过天赋之后,大抵是灵力耗尽,早产而亡。
至于剑笙,一直是个不愿归顺云巅国的刺头,肯定一早就持反对态度。
在妻子死了之后,他重新回去魔鬼沼,和没骨气的万象巫彻底决裂。
都很合理。
但他带走了一切,却唯独没有带走刚出生的燕澜,将燕澜留在了万象巫。
起初没什么,魔鬼沼毕竟环境恶劣。
可身为两位超级大巫的儿子,燕澜至今没有觉醒任何天赋。
便开始出现各种诋毁的声音。
“他们说少君不是魔鬼沼那位的亲生儿子,所以才不带走他。”休容气愤道,“肯定是猎鹿那伙人散播出去的,猎鹿一直对少君之位虎视眈眈。”
姜拂衣拧起眉:“我看燕澜虽没有觉醒天赋,实力却是不弱。”
休容不满意她的用词:“何止是不弱,少君自小就勤修苦练,哪怕猎鹿觉醒再多天赋,也不是他的对手。但身为我们巫族的少君,没有天赋,如何服众?若不是少君的位置,是他德高望重的母亲传给他的,他早被逼迫着让出来了。”
姜拂衣附和着点了点头。
休容担忧:“如今你能拔出魔鬼沼那位的神剑,少君却不能,这流言更要甚嚣尘上。”
姜拂衣蹙起眉。
休容双眼倏然一亮:“姜姑娘,不如你去帮帮少君吧?”
姜拂衣不解:“我?怎么帮?”
休容指着窗外:“这会儿他们都在神殿,猎鹿肯定会当众使用灵珑,那是一件检视我族天赋的法宝。你不如过去检视一下,若也无法点亮灵珑,少君的压力将会小一些,说明魔鬼沼那位的孩子,有可能天生觉醒的晚。”
姜拂衣道:“但我若是不小心将灵珑点亮了,燕澜岂不是更惨?”
休容摇头:“这个几率非常小,因为你只有一半巫族血统,就算点亮,也是非常微弱,不仔细看察觉不到,灵珑一直归我娘保管,我可以让娘动些小手脚。”
原来还能动手脚啊,姜拂衣托着腮,忽地瞟她一眼:“休容姑娘,少君面具下那张脸,是不是特别丑陋?”
休容被她问呆住:“你为何这样问?”
姜拂衣抿了抿唇:“我必须考虑另一种情况,燕澜长得太丑,你其实并不想嫁,便撺掇着我主动前去神殿,摸一摸你口中的灵珑,点亮它。”
休容无语的模样:“我不是告诉你了,且不说你不能确定身份,即使真是我们的族人,凭你区区半血,你点亮灵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能想到的,神殿里那些长辈难道想不到?所有人都知道我点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的验证,究竟有什么意义?”
姜拂衣心道自己只是心脏破了个窟窿,并不是缺了脑子,“我想,我一定会超出众人预料,点亮灵珑,因为……”
休容的表情一滞。
姜拂衣指了指自己的灵台:“方才休容姑娘为我止痛,可是接连输送了大量草木之灵给我啊,再加上你有本事在灵珑上动手脚,我‘觉醒’的天赋恐怕还不低呢。”
如此一来,姜拂衣能拔出神剑,还能点亮天赋,是剑笙的女儿无疑了。
而燕澜恰好相反,拔不出剑,还没有天赋,肯定不是剑笙的儿子。
这就证明前少君与人私通。
燕澜是凭借他母亲留下来的威望,才坐稳这位置。
母亲威望扫地,燕澜势必要让出少君之位。
好笑的是剑笙有没有私生女,却没人在意。
因为他生来就是个叛族者。
休容掐住手指:“我……”
姜拂衣一副头痛的模样:“事关你心爱的少君,我亲爱的大哥,我不能随意冒险,你说是不是?”
房间内的气氛降至冰点。
良久,休容原本的娇俏模样消失,声音也冷了几分:“那我便不打扰妹妹休息了。”
真是不沉住气,姜拂衣略微试探,就露了馅。她啧啧称赞道:“难怪休容姑娘不用戴面具,我原以为是你在族中地位太低,没想到是因为懂得变脸啊。”
休容被气的俏脸当真变了色,拂袖离去。
姜拂衣摆摆手:“慢走不送。”
哎,岸上的世界果然复杂。
往后这一个月,怕是不得清闲。
说什么来什么。
不多时,门外再次响起声音:“姜姑娘,大祭司有请您前往神殿。”
姜拂衣没怎么犹豫,拄着剑出门。
身为燕澜盖章的尸傀邪修,住在上城对她身体无益,姜拂衣被安排在下城居住,需要通过城市四角的登云梯才能上去。
登云梯是开放的,并无守卫,但下城的族民绝不会偷着上去,甚至连靠近也不敢。
万象巫内遵循着严格的等级制度,任何越界行为都将遭受重罚。
而对柳藏酒这种外来偷盗者,反而会宽容许多。
概括的说,他们宽以待人,严于律己。
能够接受燕澜这种毫无天赋的人成为少君,姜拂衣大抵可以了解,燕澜的母亲,那位能够点燃天灯与域外神族沟通的前任少君,在众族民心目中的分量。
“这是在做什么?”姜拂衣迈出院落之后,瞧见外面长街上密密麻麻全是人。
他们纷纷仰着头,她也仰起头。
人群中突然又爆发出一阵喜悦的惊叹声。
很快,姜拂衣的视线定格在一个悬浮于高空的圆球状发光物体。
白玉材质,类似于滚灯结构,散发出紫色的光芒,应该就是灵珑。
滚灯旁飘着一个人,半遮獠牙面具,手是露在外面的,正覆在滚灯上。
估计是休容口中的猎鹿,通过灵珑检测出了挺强的天赋。
究竟有多强,姜拂衣看不懂灵珑,不知道。
她竖起耳朵听。
既然是预谋已久,必定安排了人在族民里拱火。
“这是猎鹿大人今年觉醒的第五种天赋了吧,还是纯正的紫色。”
“这样下去,最多再有三年,便能晋升为大巫?”
“猎鹿大人今年才二十二岁,二十五岁成为大巫的人,百年来屈指可数啊。”
随后话题自然而然落在燕澜身上。
倒不敢当众质疑他的身世,诋毁前任少君。
那些都不过是雪上霜。
一直觉醒不了天赋,才是燕澜最大的硬伤。
等灵珑光芒熄灭,猎鹿飞回到神殿外的小广场上,落在他父亲、千灵族二长嵇武身边。
嵇武满意的捋了下露在面具外的胡子尖,大声道:“之前少君怎么承诺来着?我儿成为大巫那天,您会让贤,不知还算不算数?”
愁姑冷冷道:“等你儿子成为大巫再说。”
嵇武“呵”了一声:“无非也就是两三年的事儿,非得硬撑着也不知图什么。”
他声音压的很低,也只有身边几位长老听见,不敢传到内殿大祭司的耳朵里。
毕竟燕澜如今仍是少君,以下犯上的罪名,他承担不起。
神殿内。
大祭司声音苍老:“少君,您确定这个担子,您一定要背?”
燕澜:“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东西,哪怕是担子,我也不放心交给任何人。而且,他们不配。”
“不再等等了?以您千年罕见的天资,迟迟不觉醒,或许是再等一个奇迹……”
“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微乎其微不是么?”
大祭司叹了口气,双手结印。
丝丝缕缕的雾气飞向燕澜的灵台。
“孩子,此物一旦入体,不死不休啊。”
燕澜自殿内走出来,朝着猎鹿道了声“恭喜”,才看向嵇武:“我讲过的话,自然算数,而且您说的对,确实不用等到猎鹿成为大巫那天。”
“哦?” 嵇武语调里的期待快要压不住了。
燕澜提醒:“我的承诺有个前提,是我始终无法觉醒任何天赋。”
嵇武承认:“不错,但凡您觉醒一种,哪怕是灰色,我都再无二话。”
燕澜朝灵珑走去:“那便是了,我此番外出抓捕窃贼柳藏酒,数次交手的过程中,已经觉醒了天赋。”
此话一出,一众长老们都愣了愣。
在他们愣神的时间里,燕澜已经跃入灵珑所在的镂空高台,毫不犹豫的伸手覆了上去。
灵珑沉寂的如同死物。
所有人都在看笑话。
除了姜拂衣。
她难以置信的眨眨眼,她看到什么了?
燕澜这是在……作弊?
嵇武正想笑,却见灵珑竟真被点亮!
虽然骤闪骤灭,但那光芒刺眼,令人无法忽视。
下方的族民顿时沸腾起来。
“灵珑是不是亮了?”
“好像还是金色?”
“不、不可能吧??”
嵇武喝道:“绝无可能!”
金色是最强的天赋,有能力点燃天灯。
燕澜的母亲正是金色天赋,而数千年来,从没有连着两代人传承这种天赋。
嵇武瞪着愁姑:“灵珑一贯由你保管,说,你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愁姑从怔愣中清醒:“你觉得我能动得了金色的手脚?”
嵇武:“……”不信,肯定是作弊!
他准备上前去检视灵珑,岂料灵珑竟然再度爆发出光芒,仍然是耀眼的金色,且不再是昙花一现,持续闪耀。
时值傍晚,云霞之下,犹如新生的烈阳,照亮了整个万象巫。
直到燕澜收回手,灵珑余光仍在。
无论上层的宫阙,还是下层的楼阁,鸦雀无声。
一片寂静之中,年迈的大祭司缓慢从宫殿里走了出来,停在灵珑面前。
他颤巍巍高抬双臂,朝天空行了个敬神礼:“上神庇佑,我族之幸。”
话音落下,各位长老们,包括茫然的嵇武,也跟着恭敬的做出敬神礼。
他们整齐划一:“上神庇佑,我族之幸!”
族民们浩浩荡荡的跪下,伏地高呼:“上神庇佑,我族之幸!”
原本淹没在人群里的姜拂衣,一瞬变成一个突兀的存在。
她站在乌泱泱的跪拜者中,听着此起彼伏、喜极而泣的“上神庇佑,我族之幸”,只觉得头皮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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