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怔,才哑声问出显而易见的话:“你不怕被人发现?”
她不答话。
伊恩叹息,将她拉近,低下来贴她的嘴唇。
“别在这里--”她闪躲了一下,他的吻便落偏在颊侧。
“你敢溜出来,我为什么不敢在这里亲你?”对方反倒强词夺理起来。
这蛮横的态度莫名让艾格尼丝安心,她便不躲了。
伊恩见状闭了闭眼,长长吐出一口气,揽着她就重新往卧室走,步伐略显急促。艾格尼丝被带得跌跌撞撞,却不禁微笑起来。
凭感觉拴上门,甚至没有点灯,两个人重新找到彼此。
也许是新酿葡萄酒的后劲上来了,又或者只是久违的一个吻便胜过整壶的烈性醇醴,艾格尼丝有些站不住脚。伊恩不比她从容,反而有点笨手笨脚,摸索了好一会儿都没能解开她的斗篷系带,更别说其他的。到底没点灯。
他难得流露出这般少年人似的笨拙,艾格尼丝埋怨的刺便软了一半,但又禁不住想要趁机欺负他一下。
“等等,先告诉我,你这次干什么在南边逗留那么久?”
伊恩没好气地答:“还不是你亲爱的长兄差遣我,都是见不得人的活。”
艾格尼丝按住他的手:“比如?”
“最坏情况下与多奇亚的准备。除此以外我不能多说了。”
“对我也不能说?”
伊恩吸了口气:“他不想让你知道,那样对你比较好。”
艾格尼丝沉默片刻,在这个方向穷追猛打也无用。破文海废文都在企鹅裙思尓二而吾酒一寺企,更新亚伦不想让她知道的事不知道也罢。那样的确更安全。她转而问:“你的兄长那边……”
“对于我这个十多年没音讯,突然差人来送了个信就上门的弟弟,哥哥表现得已经非常客气了。”伊恩的轻笑擦过她襟口,“但现在我不想谈这个。”
她还有许多疑问,但眼下的确不是正经谈话的时机。
“是你……主动和我保持距离的。”艾格尼丝找间隙埋怨了一句。
伊恩苦笑。
她也知道这是乱发脾气,便沉默下去。
“但你会那么挂念我,在意料之外。”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几近软弱的喜悦。
艾格尼丝故意问:“你嫌我太纠缠不休?”
伊恩与她附耳答:“那你再缠紧一点。”
艾格尼丝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没能开口。
双方都心满意足之后,艾格尼丝头脑昏沉,眼皮止不住地向下耷拉,但还惦记着没来得及说清的话。她往伊恩的怀里又缩了一点,迷迷糊糊地问:“你能待到天亮么?”
伊恩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回答得非常诚实,却也因此而显得残酷:“不能。你睡着我就走。”
“那我不睡了。”艾格尼丝困意上来就变得分开孩子气。
他莞尔,亲了亲她的眉眼:“那不行。”
她稍微清醒了一点:“之后……在一切解决之前,你都准备和我保持距离?”
伊恩没立刻应答。
艾格尼丝抬眸,他笑了笑,绿眼睛在摇曳的灯光中闪烁。他简短地应答:“对。”
但她从这单个的词语中拆解出了更深的、他无法言明的答案:如果一切解决之日真的会到来的话。
自从她接手科林西亚的事务以来,伊恩这种消极又悲观的态度就愈发明显。
细微的怒意令她的胃狠狠揪起来。并非因为伊恩不抱希望、等待终结到来一般的姿态,而是因为内心深处,她也知道他才是更正确更清醒的那一方。在公爵代理人的位置待得越久,她就愈加清楚,要让他们之间的关系走到名正言顺的那一步有多艰难。最好的状况也不过是成为众所周知的秘密。但不论是对伊恩还是对她,那都是退而求其次。
不管哪边都不想舍弃是多天真的愿望,他从最初就看得透彻,却还是奉陪到底。
艾格尼丝闭上眼:“你……等我睡着之后,再等一会儿再走。不然我会醒的。”
她还不想醒来。
伊恩又吻了吻她的额头:“好。”
早晨艾格尼丝醒来的时候,伊恩当然已经不在了。
港口的白帆一日日地减少,科林西亚的冬天拉开帷幕。落过第一场雪后是深冬,港外海岸线上的浮冰会发出奇异的响声,在非常寂静的时刻在主城都听得见。犹如春雷和夏日的暴风雨都一齐在水下翻腾酝酿,眼下是最后的静谧。
冰面龟裂,积雪在雨水中消融,春汛潮涨。
科林西亚公爵理查·拉缪率领人马远征一年后,消息传回故乡:
在一个充满失败和摩擦的冬季消磨下,理查与拉温特王室之间因为权威高下还有之后的进攻计划主导权而龃龉渐生,双方终于难以相容。远征者之间因为先来后到引发的内讧也算是优秀传统,只不过理查无法在圣地立足也意味着另一件事。
所有人都以为公爵会在圣地殉道,但他没有。
理查要回来了。
理查的回归成了一个信号。
三月, 梅兹大圣堂召集十二人会议,鲁伯特被指控于王太后摄政期间犯下贩售神职、打破圣职戒律等重罪,被剥夺了至高的梅兹大神官权位,软禁于圣约翰神殿。一位名叫文森特的神官被推举为新任大神官。
事变当夜, 鲁伯特在蓝血派的帮助下逃离梅兹王国, 直入南方的多奇亚侯国。费迪南侯爵立刻派人前去迎接逃亡中的大神官。鲁伯特在多奇亚的主城索兰诺发布敕令, 宣称梅兹的十二人会议决议无效, 指控新大神官文森特为欺世盗名的盗匪, 并开除会议成员全员以及文森特的教籍。
作为回应,梅兹大圣堂开除了鲁伯特及追随他而去的梅兹神官们的教籍。
以梅兹和索兰诺为针锋相对的一双权力中心,神殿内部呈彻底决裂之势。
梅兹成为风暴的漩涡中心, 更南方的多奇亚大有掀起新一波风波的姿态。科林西亚方面的表态却分外暧昧。梅兹和索兰诺分别向布鲁格斯派出的信使都被盛情接待、而后好言好语地送了回去:公爵本人已经在途,公爵夫人等待丈夫归来期间不好偏袒任意一方, 也不会急于做任何决定。
四月, 梅兹红堡中发生小规模冲突,领头的是王太后凯瑟琳的亲族, 但这变乱很快被国王奥古斯特的精英卫队平息。
鲁伯特扬言要开除奥古斯特还有王后苏珊娜的教籍。
奥古斯特与苏珊娜赤足前往大圣堂祈祷,为身为信仰护卫者却没能及时发现神殿已然从内部被贪欲侵蚀而忏悔。梅兹大神官文森特倾听了国王与王后的忏悔。退出众人视野已久的王太后凯瑟琳突然发声, 表示支持并认可奥古斯特的决定。
次日,文森特重新任命新的十二人会议人选, 其中包含五位持保守观点的偏蓝血派神官。文森特重申了关于谨慎普及魔法的态度, 拉拢了不少身困梅兹又不愿向革新派低头的蓝血派。冲突降级, 不再是单纯的两派不和, 被粉饰为对于一位品性有污点的大神官的反抗。王城中权力天秤彻底倒向新大神官那一侧。
同月,北科林西亚的两位封臣拒绝为今年的花之庆典呈上礼物。这被视作催促公爵夫人继续释放手中权威的讯息, 要求艾格尼丝·海克瑟莱为让位理查做准备。对此,大部分人毫不意外。这两位都有与荷尔施泰因接壤的封地, 常常与那里的领主因为水源、林木、猎场、还有征收杂费的权利起冲突,双方对彼此长久心怀敌意。他们接受艾格尼丝作为代理人也只是别无可选的权宜之计。
四月末,大圣堂向多奇亚侯爵发出警告,追随伪宗之人也将被开除教籍。索兰诺方面没有回音。
南科林西亚与多奇亚边界有数个家族世代同时有成员向公爵和侯爵宣誓效忠,堂亲表亲站在敌对侧是常见的事。家族内部、互为姻亲的多个家族之间的矛盾以这番变动为契机,终于彻底爆发。其中偏向多奇亚侯爵一方的数位领主共同集会宣言,梅兹的变动都是来自荷尔施泰因的那位王后带头的阴谋,国王奥古斯特已经成了妻子的傀儡。科林西亚如今也在另一位海克瑟莱女儿治下,他们宁可转投费迪南侯爵,向他效忠。南科林西亚伯爵弗雷德加试图作为中间人调停多方矛盾,最后无果。
布鲁格斯的花之庆典照旧举行。
但庆典之后又是风波不断。
五月,南科林西亚边界三城向多奇亚投诚。作为回应,弗雷德加得到布鲁格斯方面的许可,授意南方边境封臣新修建三座军事堡垒。
理查一行人因为与提洛尔公国的船队无法就旅费达成一致,在航路倒数第二站亚德里波利斯港滞留。理查排遣信使来到布鲁格斯,要求艾格尼丝想办法筹措更多资金,以满足公国开出的天价船费。提洛尔与同为南方强国的多奇亚互为竞争对手,这一举动被视为主动向海克瑟莱一族示好,帮助他们拖延时间。
“我已经抵押了首饰,但还是远远不够。”艾格尼丝将一张文书往桌上轻轻搁下。
应公爵夫人召集而来的封臣代表们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还有您带来的那几座庄园--”
艾格尼丝宽容地笑了笑,提醒道:“那两座庄园在理查远征之后才第一次回到我手中,恕我直言,前几年的挥霍和向神殿的大方赠予已经让它们入不敷出。恐怕我们不能指望靠它们凑全数额。”
“那么抵押--”
她再次打断对方:“我也非常希望理查能尽快回到布鲁格斯,但当初家父与理查签署的婚约中明确写过,我携带来的嫁妆要始终在我或是我的孩子名下,不能抵押转手。”
略作停顿,公爵夫人环视四周,以轻柔的声调提议:“诸位都迫切希望公爵能平安归来,那样的话,由各位出一些力也不算强人所难吧?”
希望理查尽快回来的人再肉痛,也不得不应允这个提案。至于那些希望公爵能在亚德里波利斯再待一阵的人,则总能找出许多义正言辞的理由:前年欠收、去年好不容易安抚了领民情绪,再多征收杂费只怕会引得人心浮动,正确的做法还是继续与提洛尔方面协商,把船费压下去,又或是借助别的船队接理查回来云云。
集会以十分尴尬的气氛宣告结束。
艾格尼丝免不了又留下和个别人士详谈了一阵。等这一天的事务终于告一段落,她只想找个角落随便瘫着不动。
“我给您捏捏肩膀。”尤丽佳在王宫中贵为女官,却很会服侍人。当然,她会的不止这些。
虽然是苏珊娜挑选的人,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尤丽佳与艾格尼丝的距离也略微拉近。令人惊讶的是,这位女官多才多艺,不仅熟知礼仪,还对魔法颇有造诣。只不过她文雅端庄的外表下,时不时会漏出缺乏同情心的冷酷一面。当初在向理查禀报乔安的死亡现场时,她就明显乐在其中。
但艾格尼丝并不讨厌她。
尤丽佳推着艾格尼丝在椅子上坐下:“王后陛下如果看到您的表现,也肯定会为您感到骄傲的。”
艾格尼丝笑了笑:“含糊其辞,拖延敷衍,勉强不让科林西亚变得七零八落,就是这种事而已。”
“我听着贵族大人们扯有的没的就头痛。”希尔达抱臂站在墙角,没辙地摇摇头,“我知道您即便不想让理查回来,也不能表示出来,但何必真的把首饰都抵押给那些提洛尔来的贩子呢……”
在他人在场时,希尔达依然会对艾格尼丝使用敬语。
尤丽佳闻言莞尔,柔柔地将其中的道理掰碎了解释,见地却一针见血:“其他人也大都明白艾格尼丝女士不希望公爵回来,但她都做出了这样的姿态,他们也没法挑刺。毕竟逼着淑女把自己的全副家当交出去,自己却只是口头说说,他们也会感觉面上无光。”
“亚伦大人怎么至今什么动作都没有?”希尔达又低声埋怨。
“他不能有动作,那样的话就坐实了鲁伯特的罢黜是海克瑟莱的手笔的指控。”艾格尼丝闭着眼喃喃。
“但是他不可能什么计划都没有吧?”希尔达一顿,“总觉得只有我蒙在鼓里。”
尤丽佳和艾格尼丝都笑起来。
女官又开始耐心地解释其中的关键,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
两人的对话声逐渐变得遥远,艾格尼丝的思绪荡了出去。她无端想到,现在在这间房中的她、希尔达、尤丽佳、还有简都是与海克瑟莱有关的人。为了防止偷听,尤丽佳甚至还在房间各处放置了隔音符石。
在敌人眼里,这简直就是海克瑟莱密谋大会。
希尔达说得没错,亚伦当然不可能毫无准备。提洛尔那里的阻碍就是他的安排。
他没有明言,但艾格尼丝从与长兄的通信之中,隐约猜到,如果事态真的变得难以收拾,他会想办法让理查在回到科林西亚前就将他处理掉,而后再想办法构陷多奇亚的那位侯爵。
--“桌布底下的事交给我。你不能弄脏自己的手,只需要专心确保布鲁格斯安全无虞。”
亚伦是那么说的。
这意味着她要对白鹰城的动向有个大致的把握,却不能知道得太详尽,以免露出蛛丝马迹。更重要的是,眼下她比任何时候都要扮演好公爵夫人还有代理领主的角色,仅仅合格是不够的,必须企及懂得变通、慷慨、挑不出什么大瑕疵的优秀水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得是这样。
昨天亚伦通过风精灵传来的讯息最后,冷不防列一个问句:
“柯蒂斯还在布鲁格斯?”
就亚伦滴水不漏的言行而言,这已经称得上露骨的暗示。
--伊恩不能再继续留在她身边。
伊恩与亚伦另有联络的渠道,同样的意思想必也传达到了他那里。
但最近艾格尼丝实在焦头烂额,与伊恩几乎没有碰面,无从揣摩他的态度。
实话说,她连感到寂寞的时间都没有。
五月少雨,一进入六月,初夏的雷雨反而一阵又一阵。
梅兹和索兰诺两边大神官的互相攻歼还在继续,科林西亚的内部摩擦却逐渐销声匿迹。但所有人都清楚那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荷尔施泰因在南方边境多修了数座堡垒,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传闻那一定是借用了什么魔法,说不定是本应在封禁状态下的秘术。布鲁格斯城中已经有人开始囤积粮食,提洛尔发来的船满载豆谷、酒和橄榄油。为了防止雨水冲垮城墙和海堤,公爵夫人下令修缮主城和外城的防御设施。这都被视作荷尔施泰因有开战准备的信号。
而在月末,公爵本人也终于开始动身,预定先在提洛尔停靠,而后走陆路。
刻意压低声量的絮絮议论猛然被一个惊雷似地消息炸开:
理查回航的船队还没来得及在提洛尔靠岸,就被多奇亚停靠在外港的舰队阻截,直接再次起航,这一次,目的地是多奇亚。提洛尔立刻收缴了多奇亚商人在母港的所有船只,双方只差明言开战。
而这也意味着,亚伦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做足了所有准备,却在最关键的一着棋上失手了。
费迪南侯爵获得了最强劲的手牌。只要理查在他那里,多奇亚事关科林西亚继承权的任何表态就可以成为公爵本人的意愿,正当且有分量。
第095章 IV.
多奇亚侯国掌权的费迪南·拉缪与理查是远亲。但与身为长子、名正言顺袭承父亲爵位、接受领臣宣誓的理查不同, 费迪南是上任侯爵的侄子,并非最优先被考虑的继承人。经过两段婚姻积攒了土地与人脉,他才获得了登上舞台的资格。费迪南的堂兄,也就是前任侯爵的长子早亡, 只留下遗孀还有年仅四岁的孩子。
费迪南巧妙地利用了堂嫂来自提洛尔的微妙身份, 挑拨起与近邻敌对的情绪, 成功拉拢了一批簇拥, 将意图替幼子执政的侯爵夫人赶下台。而终于获得梅兹名义上的侯爵封号之后, 费迪南立刻将这位堂兄的提洛尔遗孀送进了圣所,依然有继承权的小男孩则从众人视野中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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