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无人踏足的深冬花园之中,枯叶落尽的清癯古木无言伫立,发黄的长草和灌木丛披上薄霜,在月光下幽幽泛着寒光。而在他一抬手就够得到的窗户后,是艾格尼丝今晚刚刚抵达的新落脚处。
顶端挑高的窗户亮着灯。
假使窗边真的站着什么人, 也不可能看得到伊恩。他还是不由自主略微矮身,贴住窗下的墙面,侧耳倾听,没有人响。
黯淡的灯火洒落在枯草地上, 分割出一方歪斜的发光的池塘。
就在伊恩即将挪开视线的时刻, 一个黑色的剪影走进投映在地上的窗户。
视线触及身影轮廓的瞬间, 他的心脏像被冻结。
艾格尼丝就在他的上方, 在那扇窗户前。
如果就是此刻--
伊恩走进面对窗户的光塘, 摘下素面的金戒指。
从窗前的人看来,他应该是突然出现的,真的宛如幽灵。
逆着微光, 他看不见艾格尼丝的表情,但她的身影无疑僵住了。她往旁挪动了些许, 换了个角度确认窗外所见并非疲倦而产生的幻觉。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成功打开窗户, 冰冷的夜风立刻灌入室内,她微微缩起肩膀, 呼出的气息化作消散在两人之间的白雾。
艾格尼丝向窗户外探,往他的方向伸出手, 仿佛要以触感再次确认眼前并非虚幻。
伊恩握住了她的手,停顿片刻, 为了掩饰此刻内心的无措, 他将唇贴上她的指尖。寒冷的夜色侵袭之下, 她的手指像是冰做的。
而后他松开她, 撑住结霜的窗台,在墙面一踩跳上去, 半蹲的姿态像跪在门槛处请求房间主人允许他进入。
艾格尼丝后退了半步。他第一次看清了她的神情。她的眼里是否有水光?
伊恩不知道。
她口吐的是怎样的话语?
“我一直在等你。”
不,不对, 不该是这样,不可能是这样。
艾格尼丝不会打开窗户,她会告诉自己看到了幻觉,而后转身消失在房间深处。
就像现在这样。映在地面的人影侧转身,将要离开。
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
伊恩直接攀上窗台,狼狈地试图从外侧打开窗户,却只令窗棂无端震颤。艾格尼丝骇然回头看向窗口,以戒备的姿态后退了一步,似乎在考虑是否有必要喊人到外面查看情况。
他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褪下戒指。
艾格尼丝在认出伊恩后在原地僵立了片刻,随后快步上前。
一气打开窗户,艾格尼丝维持着双手搭住窗框的动作,像在防备他继续闯进来。她盯着伊恩看了片刻,以莫测的神情低语:“你为什么在这里?”
伊恩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做出这样的蠢事。
这样也不对。
他不会这么做。艾格尼丝也没有理由对他表现出这样露骨的敌意。
被窗格分割的倒影中已无人影。伊恩额际背后尽是薄汗,一阵夜风疾奔而过,头被冷风吹得隐隐作痛。他自虐地低笑起来,但笑声也被风声树响掩盖。而屋中的灯火也像是被同一阵风吹熄。伊恩走到刚才还被光覆盖的地方,仰头看向比一人略高的窗户。
他不需要与艾格尼丝见面。至少不是现在。
可是那扇窗户对伊恩偏偏有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只是看一眼的话,如果只是一眼,那种程度的事总能被人原谅。
即便清楚等到新的一天到来,自己有数不清的机会能见到艾格尼丝,伊恩还是无端觉得,他需要此时此刻看见她。他轻手轻脚地爬上窗台,贴在窗上往里看。被狂奔的云雾遮蔽又现身的月亮并不识趣,在他最需要光亮的时刻,偏偏躲了起来。
从外侧打开窗户其实并不困难,只需要用上一点小术法。伊恩压下古怪的罪恶感,缓慢地将窗户拉开到足以容纳一人进入的宽度,矮身钻进去,轻轻落地,反手阖上窗户。
他在寂静的房间中呆立了片刻。
伊恩很快意识到这是一间卧室,床铺在房间角落的壁龛内。他屏息凝气地靠近两步,在能看见床头情形前驻足。
翻身的窸窣响动令他心跳加速,但他僵立在原地等待片刻,只听到清浅的呼吸声。他向前迈了一步,随之找回了勇气,悄悄地走到床边。
而后--
伊恩吐出一口长气,几乎是瘫坐在窗下,单手捂住了眼睛。他的想象力是如此贫乏,以致于根本无法构想出走到床边后的下一步。更何况窗后未必是卧室,艾格尼丝也很可能根本不在那里。
他开始为刚才缺乏勇气,没有在艾格尼丝面前现身感到深深的懊悔。
最坏的情况下,也不过是他落荒而逃,消失在林木的阴影中。但伊恩不想再让艾格尼丝看到自己更多丢人的模样。他已经足够凄惨可笑,最不想要的就是艾格尼丝的怜悯。可如果他愿意去利用自己因为艾格尼丝而受的伤,他是否就能利用她施舍的怜悯反过来束缚住她……
伊恩用力摇头,将这个念头抛开。
因为同情或是怜悯而生出的温存,在遇到艾格尼丝之前,他就已经受够了。
苏珊娜的问句再次在耳畔响起:他究竟想从艾格尼丝那里得到什么?
在他始终无法找到合适的时机登上的窗下,在山泉一般倾泻而下的银白月光中,伊恩认为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在她身上同时寻求永恒不变与瞬息即逝。
前者不会背叛他,后者令他无法背叛她。
伊恩不相信有人会接纳完整的、原本的自己,却也不愿将就。只展露无害迷人的那一面吸引来的都是终会对他失望的家伙。更加致命的是,他同样不相信以自己的恶劣根性,真的会对某个人长情。可越清楚这两点,他就愈渴望不可能。
而他竟然如此想证明艾格尼丝就是那个不可能。
艾格尼丝确然接受、又或者是容忍了他。但她并不相信他,所以她即便有再多疑惑和不安,也不追问、不倾吐,固执地维持着与他最后一臂的距离。才摆阵对垒她就已经准备好随时撤退。就好像这么做,当他有朝一日放弃她时,她就能毫发无伤。
既然如此,他现在最想要的……
自然推导出的答句才在脑海中现形便被碾碎。
真是愚不可及,比情窦初开的毛小子的胡话还要荒谬……他以能想到的一切恶毒话语责骂竟然这么想的自己,撑着墙面站起来,在再次难以自抑地编织什么离奇的妄想之前,步履蹒跚地想要逃离这里。
视野虚实重叠,头昏脑涨,跌跌撞撞。无人的庭院,结霜的水井,昏暗的走廊。
跑得太急,他感到头晕恶心,呼吸都变得困难。但不能驻足,只要缓一缓,便会被耳畔嗡嗡作响的重压逼得吐出来,犹如喝了太多劣质的酒。
直到远离了艾格尼丝的住处,伊恩才摆脱了被病魔缠身似的浑噩状态。
天际已然开始发白,他驻足回望,像在凝视一个开始淡去的噩梦:
他在那扇小窗下彻夜徘徊的事,艾格尼丝永远不会知道,也不需要知晓。
而眼下在红堡还有一个值得盯梢的对象。
伊恩侦查地形后,选择在正对与红堡连通的安杰丽卡修道院的松树枝头暂做休息。半睡半醒之间,他忽然被骚动惊醒。日上中天,他竟然昏睡了很久。
定睛看去,在修道院门前石阶聚拢了不少人,站在台阶高处的赫然是理查。他眉头紧皱,不悦地扁着嘴一言不发。而在台阶下方的是艾格尼丝。她今天发髻盘得特别高,纤长的脖颈从斗篷毛领中露出一大截,她仿佛感觉不到艳阳下格外晴冷的空气。她神情冷然,昂首盯着理查,似乎在挑衅。
伊恩再次感到胸口一阵翻涌。
他深呼吸,将注意力转移到公爵夫妇奇异的公然对峙上。人声嘈杂,议论的碎片零星传过来:观摩圣物,自供,证言,前任公爵夫人。
不难推断,理查应邀前来对来自圣地的新圣物祈祷,艾格尼丝便在理查离开时堵在了门口。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面带困扰之色的修士从修道院大门后钻出来,向理查说了些什么。理查面色不善地看了一眼等在阶下的妻子,没有应答。修士尴尬地拢着袖子,转而走到艾格尼丝面前,再次试图请公爵夫妇挪个地方。
“乔安现在就在这座修道院里,我希望你能现在再去和她见一面,然后对她的供述作证。”艾格尼丝朗声说。
四周顿时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理查应答。
理查沉声道:“我和她没什么好说的。”
“那么至少能否请你对她的供词稍作回应?她说的是真的吗?”
“这里不是法庭。”
“那么你是否愿意在教庭上对乔安所说的事作证?”
艾格尼丝一反常态,步步进逼。理查几欲发作,强行忍住,冷声低喝:“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我是否作证不会对王后的处境有任何影响。”
“这与王后无关。乔安很早之前就坦白,她对我存有杀意,那么我当然希望能核实她的一切证言。”
“艾格尼丝,我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和你吵起来,给所有人看笑话。”
“我倒是觉得我和你都已经是科林西亚的笑柄了。”
“你!”
艾格尼丝只是在强辩,并不想要说服理查,单纯地想要挑起骂战。
伊恩很清楚她真正的意图:并非直接依靠理查的证言为苏珊娜脱罪,而是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从而给奥古斯特和苏珊娜创造契机。
他不禁再次恼火起来。
就在这时,从修道院中再次走出一个金发男子。他作神官打扮,自然而然地走到理查和艾格尼丝中间,似乎与两人都相识,和缓镇定地低语了几句什么。
伊恩瞧见金发男子,立刻僵住了。
他绝不可能认错,那是几乎杀了他的艾奥教团头目。为什么这个人会在这里?
VII. When I have fears that I may cease to be
艾格尼丝与法比安走在红堡引以为傲的长廊之中, 他略微落后她半步以示恭敬。
事态究竟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艾格尼丝罕见地有些困惑。
方才她与理查当众争执的关头,这位神职者突然现身,泰然向理查和艾格尼丝问好。
法比安与理查似乎是旧识,但理查似乎并不乐于见到对方, 口气十分冷淡:“你怎么在这里?”
“您刚才观览的那批圣物, 便是我等从翼神信徒的魔爪下抢救出来的。”
理查含糊地应了, 匆匆忙忙想要借这个机会脱身。
艾格尼丝并不打算就这么放过理查, 但在她拦住公爵之前, 法比安像是无意地错步站到了她面前,面带微笑:“王后想要见您。”
就在艾格尼丝将信将疑地一瞬犹豫之间,理查便已经趁机离开了。
“想要劝说理查大人日后还有机会, 但不能让王后久等。”
“您就是王太后那里派来的神官?”艾格尼丝想起尤丽佳的确说过她与苏珊娜见面必须有神殿中人陪同。
法比安颔首:“正是。”语毕,他侧身, 示意艾格尼丝先行。
在那样的状况下, 虽然不明就里,艾格尼丝也只能如法比安所言, 离开修道院门前。
走了没几步,法比安便回头对跟在艾格尼丝身侧的众人说道:“你们不必跟着了。”
王太后派来的尤丽佳等人闻言竟然一句不多说, 低头行礼后自觉留步。简面现犹豫之色,又跟着艾格尼丝走了几步。
“我想和艾格尼丝女士单独说几句, 能否麻烦你略微回避一下?”法比安面带宽和的微笑, 口气虽然十分柔和, 却不容拒绝。
简看向艾格尼丝。
艾格尼丝点了点头:“你直接到苏珊娜那里等我。”
“是。”
目送简频频回头地离去, 艾格尼丝转向法比安:“那么,您有何贵干?”
法比安没有立刻作答, 反而在一个艾格尼丝不记得需要的地方转入另一条偏僻的走道。见她没有跟上,他有些歉然地垂眸说道:“您不需要紧张, 我只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和您说话。”
“在这里就可以。”
“这里时不时就会有人经过,如果被人看到我单独与您交谈太久,会有些麻烦。”
艾格尼丝不禁盯住神官端正的脸庞。对方坦然地任由她审视,但她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自然。初次见面时,艾格尼丝就隐约觉察到法比安的谦卑姿态是虚假的矫饰,但与之相反,此刻他坦荡的表现没有任何疏漏。完全没有异常的征兆。但直觉告诉艾格尼丝,眼前的这个人十分危险。
法比安像是洞察了艾格尼丝的考量,无奈地叹息:“我对您并无恶意,要证明这点的话……这么说好了,我知道您为何要当众挑起与理查大人的争端。想必国王陛下终于要行动起来了。”
艾格尼丝挤出一个困惑的微笑:“这和国王有什么关系?”
“但王太后并不知道这件事,至少目前还不知道。”法比安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对方的话语中隐含威胁,艾格尼丝虽然感到后背发凉,还是向法比安示意的走廊前进。为了挥退不安,她干脆加快步调,一口气直接走到底。这条走廊的尽头是扇陈旧的八角形窗户,玻璃彩绘已然褪色。艾格尼丝回身看着慢慢跟上来的法比安,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轻松无畏:“所以,您想要和我说什么?”
法比安以一个突兀的问题回答:“您认为愚昧无知是一种幸福吗?”
艾格尼丝沉吟片刻,笼统地谨慎答道:“这要取决于对于愚昧无知的定义,还有这个问题又是对谁而言。”
“我的观点和您略有不同。”法比安稍作停顿整理思绪,侃侃而谈,“对于绝大部分人而言,无知就是幸福。薇儿丹蒂和斯库尔德安排好每个人命运的伏线,我们都生来便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应有的位置,为了扮演好安排给我们的角色,我们拥有或是缺乏不同的才能。”
艾格尼丝不明白为何这位神官忽然开始大谈这个话题。然而一旦开腔,法比安便变得极为雄辩自信,除非粗鲁地打断,他人根本难以阻住他的话头。
“而对于那些超出我们能力范围之外的事、比自己身处的世界更为辽阔的大世界,即便知晓也只会徒增痛苦。如果不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和无知,便能够得到幸福与满足。您是否也这么认为呢?”
“您说的是神殿内关于是否要普及魔法和万物之理的争论?”艾格尼丝唇角不禁浮现讽刺的笑意,“我学识浅薄,没有自信妄议这个话题。”
“作为不会遗忘的天才被养育长大的您不该妄自菲薄。”
背后的寒气再次翻涌,艾格尼丝缓声问:“您调查了我?”
法比安微微欠身:“请您原谅,我实在十分在意关于您记忆里的传闻,因此向荷尔施泰因的同僚略微打听了一下……”
“那么您也该清楚海克瑟莱的立场,魔法不属于任何人,神殿没有权利垄断关乎万物之理的知识,任何人都有可能驾驭魔法的诀窍,我接受的正是这样的教诲。”
“那么您对您接受的教诲是否认同呢?”
艾格尼丝冷淡道:“您肯定也调查到了,我没有魔法天赋,所以我是否依然认同海克瑟莱的方针根本无关紧要。”
法比安摇头,耐心地解释说:“恰恰相反。在您的族人、还有他们的盟友眼中,因为所有有哪怕只有一点天赋的人都可以使用魔法,您这样不幸缺乏天赋的人便失去了立足之地。但在我看来,您拥有非常稀少的才能,能够为有慧眼的少数人充分利用。”
已经十多年没有人那么正大光明地谈论艾格尼丝的记忆里和天赋问题。她情不自禁焦躁地深吸气,想要尽快结束这段对话:“您究竟有什么目的?不,在回答那之前,能否告诉我,您究竟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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