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知道毫无意义,伊恩还是忍不住嘲弄:“真亏您能一脸平静地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些话。”
亚伦不以为意,只道:“总之,我建议你好好考虑一下。”
伊恩转开视线:“接下来您有什么安排?”
“不需要麻烦你继续带路了,我在城中还有几个想见的人。”亚伦恶意反问,“还是说……理查禁止我怎么做?”
“请便。”
目送亚伦远去之后,伊恩无法立刻甩脱满腔的烦躁。他在脑海中划去立刻前往探望理查的计划,决定找几个同伴转移注意力。
白鹰城的客人抵达时日出才不久,眼下正是值夜巡逻的骑士换班的时刻,中庭尽是人声。才走了两步,伊恩又改变了主意:那些对他的心事一无所知的、或快乐或忧愁的脸庞,一张张无不令他心生厌倦。
一瞬间的心境改变之下,他甚至不想和其中任何一个人搭话。
“伊恩!”
唤他的声音再次勾出不好的回忆。伊恩轻轻呼气,微笑着回头:“菲利克斯,换班了?”
菲利克斯已经脱下了巡逻时的锁子甲,一边与伊恩交谈一边系上披风:“海克瑟莱的那位大人……”
“刚刚看望过艾格尼丝女士,现在似乎有别的事要办。”伊恩扫了菲利克斯一眼,直接给出对方想要的答案,“据亚伦大人所言,艾格尼丝女士很快就会醒来。”
菲利克斯不禁释怀而笑,而后不太好意思地拨弄了两下卷发,突兀地转移话题:“刚才我还碰到了给理查大人检查的医官,他似乎也在康复。”
“那再好不过。”
菲利克斯停顿一瞬,声量压低:“但是嫌犯还是毫无头绪……”
“毕竟除了理查大人的书房,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所有人甚至无法判明艾格尼丝女士被下诅咒的契机。犯人实在高明。”
伊恩语中隐含讥诮,菲利克斯讶异地看他一眼:“你猜想到了什么?”
“与其说是猜想,不如说是臆测。”伊恩垂眸,漫声问,“公爵夫妇倒下的情况下,最大的受益人是谁?”
菲利克斯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回答:“多奇亚的那位侯爵?”
“他恐怕是大部分想到的第一个嫌疑人,虽然听说费迪南侯爵行事出格,这个方法也太容易被人抓住把柄了。能从中获益、同时不容易被怀疑的人……是谁?”
菲利克斯思考片刻,摇头:“直接告诉我答案吧。”
伊恩向身后看了一眼,笑吟吟地低声公布:“当然就是艾格尼丝女士的长兄,令人尊敬的亚伦大人了。”
“什么……”
“理查大人身故海克瑟莱一族就能接手科林西亚,然而正因为亲妹妹是受害人,所以会首先被排除在外,即便有人像我一样心有怀疑,也难以证明。更不用说……只有三女神知道,他来这里究竟是为了探病还是毁灭证据的?”
菲利克斯向后退了半步,皱眉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再怎么样,艾格尼丝女士也是他的亲人……”
“是亲人又怎么样?到了一族之长、一城一国之主的位置,亲人也许就不止是亲人了。”
“就算如此,这个说法也太……”
伊恩摆摆手阻止菲利克斯说下去:“我都说了是臆测。他是怎么派人潜入布鲁格斯,是怎么给公爵夫妇下诅咒的,我不清楚,当然也什么证据都没有……哎,别一脸严肃,我就开个玩笑。”
菲利克斯定定看了伊恩片刻,略含谴责之意地沉声说:“我不认为这是可以开玩笑的事。”
两人无言地对视须臾,都有些尴尬。
伊恩率先垂头:“抱歉,是我说过火了。”
菲利克斯一摆手算是掠过这一节,转而关心道:“怎么?有什么烦心事?”
伊恩半真半假地诉苦:“和亚伦大人久违地相处了片刻,心里有些不自在,不由自主迁怒让你见笑了。”
“你和亚伦大人关系不好?”
伊恩的微笑与措辞同样暧昧:“与其说是关系不好……不如说他不喜欢我。我不擅长应对讨厌我的人。”
菲利克斯在他肩头一拍,半开玩笑地安慰道:“哪怕是你这样处处受人欢迎的家伙,也会有讨厌你的人啊。”
“我在白鹰城的时候可是个捣蛋鬼,”伊恩眨了眨眼,“这么想的话……海克瑟莱家的贵人们都不怎么喜欢我。”
菲利克斯讶然抬起眉毛。伊恩极少谈及自己的事,不免教人兴趣盎然,但菲利克斯还没来得及追问,晨钟敲响,他不得不遗憾地耸肩:“时间不早,我得去小睡一下,下午和卫队长相约切磋剑术。”
“愿三女神保佑你得胜。”
“多谢,下次你也一起来吧?”
“还是饶了我吧。”
“谦虚就免了,精灵剑使,下次拖也要把你拖过去。”
玩笑几句分别,菲利克斯似乎将压在伊恩心头的重物也带走了大半。伊恩在原地站了片刻,决定按照原来的计划,在下午巡逻前,先找个地方独自打发时间。
折入无人的回廊,伊恩驻足。
刚才与菲利克斯的对话唤起了不少已经褪色的回忆。与艾格尼丝相关的事他总是记得很清楚,因为十年里他曾经一次次地绞尽脑汁地还原每一个细节、试图从中寻找他做错了什么的证据。但除此以外的在白鹰城时的回忆,已经渐渐化作模糊而笼统的印象,鲜明停驻的只余下零散的瞬间--比如寒冷的冬季的灰白天空,在融雪后和伙伴恶作剧后跑过的泥泞小径,新年宴会时大厅里淡淡缭绕的烟熏气……
而不论是与艾格尼丝相处的回忆,还是和伙伴们恶作剧的情形,在与他渐行渐远的路上,都肯定零散落了一地再也无法拾取的碎片,他甚至无从确认自己遗忘了什么。
艾格尼丝以外,海克瑟莱的孩子们都与伊恩交情极浅。伊恩不记得是否和苏珊娜单独说过什么寒暄之外的话,亚伦自不用谈,至于天才奥莉薇亚……
四兄妹之中,奥莉薇亚是唯一一个坦言过讨厌伊恩的人。
那是艾格尼丝从废弃圣堂中从伊恩身边逃走之后的事。艾格尼丝开始坚定地与伊恩保持距离。而他很快发现,如果她真的打定主意那么做,他简直毫无办法:
他能接近她,纯粹是占了她常年独来独往的便宜。
一旦艾格尼丝开始整日与母亲、与姐妹、与城中其他的女孩在一起,伊恩就丧失了与她哪怕单独交谈一句的机会。
他只能在远处以眼神追逐着她的身影,被此前从未体验过的焦灼心绪折磨。
嫉妒落在她肩头的雪花,艳羡成为她站着聆听女伴谈笑时依靠的石柱,一刻也好,哪怕只有交换一句话的片刻也好,想要到艾格尼丝的身边去……不知不觉间,伊恩竟然身陷这样陌生且令自己都感到羞耻的念头的海洋里。
即便真的有了机会,他又还能对艾格尼丝说什么呢?
她什么都不会听的。
伊恩莫名对此有绝对的自信。
他到底为什么要冥顽不灵?伊恩也不明白。那一阵是他在白鹰城期间闹得最疯的时期,可以说,没有一个城中男孩们的闹剧没有他的参与。但会被发现和斥责的惊险与安然脱身的侥幸还是无法填补内心的缝隙。闹腾后的宁静时刻,他看见的每样事物、听见的每句话,都能将他领上再次开始思考关于艾格尼丝的事的老路。
是不甘心认输的挫败感作祟吗?如果艾格尼丝愿意喜爱他,他是否就能放下她?
伊恩第一次不得不在这一方面坦白,他不知道。
就在这样宛如凌空行走的摇摇晃晃的心绪折磨下,伊恩迈出了他此前绝不会踏出的一步。他前往白鹰城中的图书室,试图从奥莉薇亚那里寻找突破口。
他的借口和措辞是怎样漏洞百出、开场白是如何不自然,伊恩不愿意记起来了。熟赐
那时候,脾气古怪的天才奥莉薇亚难得认真听他说完,毫无征兆地打了个哈欠,不留情地说道:“既然艾格尼丝不想见你,我劝你还是放弃吧。可不要指望我帮你创造机会,我很讨厌你这样自视甚高、以践踏他人好意为乐趣的家伙。”
伊恩转而询问,奥莉薇亚是否清楚为何艾格尼丝会陡然和他拉开距离。
奥莉薇亚嘲弄地翻了个白眼,她向来不怎么在意淑女仪态:“这难道不是你的问题吗?”
一顿,她口气古怪地补充:“当然,我那姐姐的性格也足够恶劣。”
“您为什么这么说?”
“嗯--?看来她没和你说,搞什么,我还以为你们进展到什么地步了,最后还是什么都不说。那好那好,就由我把她的宝贝秘密抖给你看。”奥莉薇亚像是由衷觉得可笑,噗嗤嗤地笑了一阵,同时拿手中的书籍拍打桌面。而后,她才突然敛了笑意,语声缺乏起伏:“以前,海克瑟莱一族未来的希望、所有人看好的天才可不是我。”
伊恩没能立刻理解对方的意思。
“即便是现在,单单论记忆力,我也完全比不上艾格尼丝。”
鲜明的线索浮出水面,答案呼之欲出。
“从小时候,不,从出生开始,她就是个不会忘记的怪物啊。”
“虽然已经差不多可以不去故意想起大部分事,但忘记对她还是不可能的。”奥莉薇亚挑衅似地问伊恩,“你知不知道和人吵架,结果对方一字不差地把你之前说过的话念出来堵得你无话可说是什么感觉?”
伊恩无言以对。
奥莉薇亚环视四周,不甚愉快地喃喃:“这里的大部分书,原本就是为了她购置的。我的童年……完全就是在她的阴影里度过的,总是在追逐她、跟着读她读过的东西。”
伊恩的确没见过艾格尼丝读同样的书。而且,这也是艾格尼丝总是在图书室以外的地方阅读的原因?
奥莉薇亚将手边的卷轴小心地排列整齐,视线低垂,口气像在炫耀自己最终的胜利,唇角的笑容却透露出她自己未必察觉的凄怆:
“但真是太可惜了,被寄予厚望的姐姐最后毫无魔法天赋,只是不会忘记罢了。”
这一场梦格外长, 长到艾格尼丝渐渐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沉睡。
梦境、回忆、现实,这三样东西于她而言只有细微的差别。因为不曾忘记过什么,不论何时何刻,她都像站在清浅的溪水中, 时间的水纹擦着她路过, 她可以顺着水流的每一缕褶皱一路回溯, 直到找到激起这波纹的最初的那颗小石子、那阵微风。
艾格尼丝知道在大多数人眼里, 自己常常显得心不在焉。但那是无可奈何的, 只要一不留神,只因一个词语、一个地名乃至似曾相识的气味,一连串的回忆就会接二连三地浮现, 引诱她从眼前的事上移开视线。
在梦中也不例外。
她几乎没有体验过无梦的夜晚,更不曾拥有书中刻画的离奇梦境。阖上眼帘, 等待艾格尼丝的只有旧事重演。留有憾恨的事填满了余味糟糕的噩梦, 她很少在睡梦中重温快乐回忆;即便是为数不多那些时候,醒来后她会想起短暂欢愉后发生的事, 因而变得更为低落。
一旦在所有事情之间牵上因果逻辑的细线,美好的时刻总连接着寡淡得令人失落、又或急转而下变得不愉快的后续。再快乐的回忆也会因此失色。
艾格尼丝幼时花了很久才逐渐理解, 她所感知到的时间与他人不同。为了不迷失在琐碎回忆的迷宫里,她学会了用标志物辨认现实和回忆的边界。换而言之, 就是寻找与“现实”不符的地方。
十二岁前, 艾格尼丝的标志物是奥莉薇亚;小女孩一岁变个样, 依靠妹妹的模样分辨出哪些是回忆哪些是现实非常容易。确认自己毫无魔法天赋之后, 此前人生的一切都仿佛写着“愚昧”,根本不需要费力辨别。而这十年来, 艾格尼丝已经习惯了用一个念头从梦境和回忆中清醒过来:
她失约了,伊恩不在了。
可自从伊恩再次出现, 由此划分的界线渐次变得暧昧不清,她失眠多梦的症状也日益严重。
即便如此,现在这场梦也做得太久了。
连续的梦没有尽头,如果只是像往常一样等待过去的残影如烛芯般燃尽,艾格尼丝觉得自己可能永远无法醒来。可是她真的非得回到现实不可吗?
就这样逃避下去也不坏。
那时候她也逃开了……
艾格尼丝并不想回顾这段记忆,想要立刻醒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再怎么清楚自己身处梦中,她都无法脱身。
那是荷尔施泰因的严冬之时。为了回避与伊恩独处,艾格尼丝勉强融入主动离开的群体。那并不十分困难,如果她只是沉默着当个微笑的听众,几乎没人会过多地注意她,也没人提及她那么多年的离群。
最初,伊恩经常会在艾格尼丝附近出现,但他也只是远远看着,并没有出格地前来搭话。
而后,伊恩的身影从她余光捕捉到的视野中也消失了。
谨慎等待了数日之后,艾格尼丝再次开始独身行动。伊恩依然没有出现。
他显然对她失去了耐心和兴趣,终于放弃了。
得偿所愿,艾格尼丝即便耻于承认,也不由对伊恩生出那么一丝失望。可说到底,她对他到底又产生了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呢?仿佛为了从这个问题跟前逃开,艾格尼丝选择逃进纸页之上、他人书写的字里行间。
“那家伙没再来纠缠你?”
那日,艾格尼丝在图书室寻找还没阅读过的作品时,奥莉薇亚冷不防发问。
艾格尼丝不置可否地微笑。
“我还以为他要干什么呢……”奥莉薇亚撇嘴,自言自语,声量却足够大,显然说给艾格尼丝听。
停顿片刻,艾格尼丝才问:“什么意思?”
“之前那家伙来求我帮他制造与你相处的契机,”奥莉薇亚刻意顿了顿,却没等到艾格尼丝什么特别的反应,无聊地叹了口气,“我当然拒绝了。但是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也怪好玩的,我就把你的事告诉他了。”
艾格尼丝盯着手中的抄本,逐音逐节地吐字:“你说了什么?”
“与你那超群的记忆力有关的事。”
“是吗?”艾格尼丝阖上书页,发现刚刚自己将书拿倒了。
奥莉薇亚最厌烦姐姐这种态度,口气变得恶劣:“都多少年过去了,能不能别再摆着这副可怜兮兮的受害者态度了?”
艾格尼丝倏地回眸,口气很淡:“奥莉薇亚。”
奥莉薇亚张着嘴,面上掠过恐惧的神色,随后狠狠地抿紧嘴唇。
姐妹之间的权力关系看似倒置,但早年艾格尼丝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四儿2二巫酒一4戚的支配地位依然留下了痕迹。每当妹妹本能地在自己面前露怯,艾格尼丝都会生出混杂着愧疚的自我厌弃。她突然丧失了阅读的兴趣,将书随手放回原位:
“我出去散个步。”
奥莉薇亚不留情地讥笑姐姐的撤退:“昨晚才下过雪,还出去散步?”
艾格尼丝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图书室。
她当然不可能真的到暴雪过后的室外散步,但胸口郁结的愤懑令她呼吸困难,不知不觉间便往旧花房走去。
旧花房由白鹰城旧世系最后一位领主建造,据说曾经以昂贵的光符石模仿太阳,强行令南国的花朵一年四季地绽放。而自从海克瑟莱一族接掌权位,这奢侈而无用的温室便遭废弃,如今只剩下空壳。由于花房在北国的夏季略显闷热,冬天又太冷,因此鲜有人问津,反而成了绝佳的庇护所。
数年前,艾格尼丝曾经不止一次在这里过夜。
因年久失修,填充温室骨架的水晶块之间多有缝隙,刺骨的冷风便尖啸着钻进来。艾格尼丝走进花房时,不禁拢紧了毛斗篷。
一夜雪后是澄澄的晴天,凝结在花房表面的冰棱和冰花都熠熠生辉。艾格尼丝沐浴在冰面折射的柔和光线中,心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身后忽然传来薄冰碎裂的细响。
艾格尼丝愕然回头,一瞬间全身僵硬。
“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伊恩没有用敬语,口气也罕见地强硬。
花房的出入口只有一个,伊恩偏偏站在门前,艾格尼丝明知故问:“什么事?”
“为什么要忽然和我刻意保持距离?”伊恩勾唇,笑容十分古怪;艾格尼丝这才意识到从刚刚起,对方的面上不含一丝笑意,他故意引她反驳似地抛出第二问:“因为害怕再和我接触下去,就会对我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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