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荷抽回手,“还是不要走太远,万一有山匪呢。”
宁雪滢是出来透气的,指了指不远处,“你们去那边,我在这里替你们把风,不会让他们过来的。”
灌木丛不高,遮挡不住全身,已经及笄的青橘很是脸薄,硬拉着两人走向远处较高的灌木丛,“大奶奶别忘了,奴婢是会功夫的,走远也无妨。”
秋荷撇嘴,“三脚猫的功夫,怎么还吹嘘上了?”
“胡说八道,看招!”
两个小丫头追追打打,欢腾吵闹,惹笑了宁雪滢。
她站定在山壁旁的侧柏前,目视两个小丫头跑远,蹲进了深深青草里。
倏然,耳边碎发轻拂,她下意识转身,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一道突然逼近的黑影捂住嘴。
“唔!”
那道黑影身手矫健,急不可待地将女子桎梏在怀里。
“别动!”
听得声音,宁雪滢浑身血液几乎倒流,僵硬在沈懿行的怀里。
灰头土脸的沈懿行将刀片横在宁雪滢的脖颈,愈发粗粝的大手满是茧子,硌在宁雪滢水嫩的皮肤上。
“卫湛,你过来!”像是万顷怒火终于寻到宣泄口,沈懿行在改名换姓和孤注一掷之间选择了后者。
与其顶着一张肿胀丑陋的“假面”与不爱的女人度过余生,还不如带着最爱的女人和最恨的仇人玉石俱焚。
他狂笑着,像奸计得逞的疯子,以手臂紧紧勒住宁雪滢,眼看着卫九和影卫们冲了过来。
“你们敢靠近,我就带她跳下去!”沈懿行瞪大眼,挟持着宁雪滢不断后退,脚跟悬在山壁边上。
有石子从陡立的山坡落下,坠入深深崖底。
卫九冷呵,张开手拦下欲拔刀的下属们,“都别动!”
这个时候,或许只有妥协才行得通。
“沈懿行,只要你把人放了,我对你既往不咎,日后朝廷也不会再追缉你。”卫九丢过一个装满金锭子的钱袋,丢在沈懿行的脚边,“我说到做到,放人!”
最后两个字,回荡在山峦间,高亢有力,蕴藏怒火。
“你当我是三岁幼童?卫湛,你已骗我过多少次了,心里没数吗?啊?!”
这时,青橘和秋荷提起裤子跑过来,急得脸色煞白,尤其是青橘,若不是她执意走远些,怎会让沈懿行钻了空子。
她脆声骂道:“喂,挟持女子算什么好汉?别再让人瞧不起了!”
被一个小丫头责骂,沈懿行哈哈大笑,勒紧宁雪滢附耳道:“雪滢妹妹,你在出嫁前,是不是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会被一个黄毛丫头骂得狗血淋头?这一切,都是拜卫湛所赐,如今,我要带你共赴黄泉,你可别怨我,要怨就怨卫湛,他夺了我的一切,也包括你。”
几日不服药,脸已消肿,恢复了俊朗,却是脸颊留疤,蓬头垢面,潦草落魄。
他露出森森白牙,像一个走入绝境的野兽,绝望又癫狂。
“前不久,在我的梦里,卫湛倒在河边,被九把刀剑穿膛,流血而亡。”他癫笑,胸膛震动,“我是笑醒的。”
窒息感袭来,宁雪滢皱了皱眉,试图掰开桎梏她的手臂,却是无济于事。
沈懿行厉了眸光,嘴角弧度不断加大,“雪滢妹妹,咱们一起看看,卫湛对你有几成真心。”
被刀刃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腰肢也被勒得快要折断,宁雪赢面露痛色,视线落在不远处卫九的脸上,无声道:别管我,杀了他。
卫九负在身后的手慢慢握成拳,他点点头,面容和善,似在安抚一只被猎隼勾在爪子上的小兔子。
是他想要捧在手心的小兔子。
“没事,小滢儿别怕。”
沈懿行大笑,贴着宁雪滢的侧脸直勾勾盯着站在最前排的男子,“卫湛,想保宁雪滢的命,就在我面前自尽,以命换命。”
众人:“!!!”
面对威胁,卫九却平静地笑了。
善于心术的他,放弃了商榷的技巧,只因不能以赌的方式让宁雪滢置身任何一种险境。
他赌不起。
“如何自尽?自刎还是跳崖?”
他淡笑着问,恣睢佻达,云淡风轻的不像是在讨论生死一事。
宁雪滢蹙起柳眉,她不想欠卫九的,她还不起,“不......”
沈懿行最厌恶“卫湛”身上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如同雪山之巅的莲花在睥睨他这只蝼蚁,“梦里,你被刀剑穿膛九次,梦外亦然。我要你自捅九刀,最后一刀捅在心口。”
众人:“世子不可!”
宁雪滢:“不要!”
卫九:“好。”
几道声音同时响起,唯有卫九接受了这个提议。
他突然侧身,拔出斜后方影卫的佩刀,折断在膝头,撇下刀柄那截,手握锋利的刀尖,没有丝毫犹豫地刺入自己的左肩。
“第一刀。”
他瞳孔骤变,忍痛邪笑,乖戾张狂,迸发出内敛的狠厉。
随即刺向自己的右肩。
“第二刀。”
鲜血渗出衣衫,映在宁雪滢漆黑的眼底,她奋力挣扎,却如蚍蜉撼树。
卫九朝她摇摇头,再次刺向自己,“第三刀。”
疼痛蔓延开来,玉面泛起病态的苍白,他看向呆愣的沈懿行,低嗤道:“第四刀。”
青橘惊吓过度,“世子!”
“不准靠近我,违令者斩!”
卫九斜转凤眸,给予所有部下警告。
“第五刀!”
“第六刀!”
见此,青橘和影卫们纷纷低头,不忍直视血流不止的男人。
“第七刀!”
“第八刀!!”
在捅进右侧小腹后,卫九再也支撑不住,又拔出另一名影卫的佩刀,以刀尖做支撑,勉强稳住微晃的身形,“沈懿行,说到做到,你要放人。”
沈懿行冷笑,“好,第九刀,你要刺在心脏上......啊......”
在注意力全被“卫湛”的自残所吸引时,他忽然感到手臂痛麻,控制不住地抽搐。
宁雪滢趁其不备,并拢双指夹住银针,刺入他手臂的穴位,如同上次在船上一样,想要以这种方式自救。
可这一次,在她试图脱离桎梏之际被沈懿行抓住手臂,一瞬的推搡间,两人一同坠下山壁。
山风擦过耳边,沈懿行拉着女子极速坠落。
而在快速下坠的过程中,他的视野里多出另一道身影,镀着融融日光,伸长手抓住了宁雪滢的裙带。
三人同时落崖,上方回荡着众人的嘶吼。
“世子!”
“大奶奶!”
“小姐!”
“啊!怎会这样?!!”
沈懿行模糊了视线,挺好,一切都结束了,他不能力挽狂澜重回朝堂,却能杀掉卫湛,也算值了。
“噗通”三声,无法自控的三人相继掉入奔腾的长河,被湍流冲向下游。
河水呛得宁雪滢无法呼吸,她抬高手臂想要上浮,却没能如愿。
河水中有巨大的石头,她奋力抓住,磨破了指腹,但好在稳住了自己。
余光中,两道布衣身影被冲了下去。
“卫九!”
她费力爬向岸边,喘息着起身,沿着河边追逐。
当那两道身影被冲到相对缓和的流域,她一头扎进水里,抓住了漂浮的卫九,眼看着沈懿行被冲到岸边。
连咳带喘地将卫九拉上岸,她无力地倒了下去。
迷离的视线中,眼看着卫九煞白了面庞,又眼看着沈懿行爬了上来,轰然倒地。
三人先后陷入昏迷。
许久过后,曛黄布满山涧,风吹篁林声声,簌簌盈耳,卫九在一阵天旋地转中醒来,甩了甩头,在看清倒在一侧的女子时,赶忙爬了过去,将人半抱在怀里,“醒醒,小滢儿。”
宁雪滢咳了声,渐渐醒来。
半垂的眼帘遮不住眼底的疲惫,她启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似乎还没到劫后余生可以庆幸的时候。
正当卫九展颜时,河畔陡然传来细微的动静。
他眸光一凛,轻轻放下宁雪滢,忍着浑身的疼痛站起身,缓缓走向费力爬起的沈懿行。
一拳,将人打倒在河水里。
他淌着水靠近,拽起嘴角渗血的沈懿行,冷遮脸又是一拳。
“是梦到前世还是记起了前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卫九将沈懿行从水里捞起,揪着他的衣襟讥嘲道,“可惜太迟了。送你上路前,我来告诉你另一个真相。”
他俊面紧绷,咬牙切齿,不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权臣,变成了复仇的罗刹,“沈懿行,听好了,先帝是被我气死的。”
在沈懿行的震惊中,卫九附耳道:“今生,景安二十七年二月十七,原本该陷入昏迷的他,被一个真相气死了。这个真相,你该是知晓的。”
“你把我是皇子而非尹轩之子的真相告诉了他?”
“是的。”
卫九淡漠着眼,又挥出一拳,结结实实砸在沈懿行的鼻梁骨上,血染长指,“还有一件事,索性也告诉你吧。尹轩是个聪明人,一心想复仇,苦于寻不到明路上的傀儡,我猜出了他的心思,便设法将你送到了他的身边。”
“你卑鄙!!!”
沈懿行崩溃大吼,额头绷起青筋,也绷裂了脸上的结痂。
卫九冷呵,“沈懿行,我本想让你煎熬在失意和孤独中,既然你逃出牢狱,不想承受心理的煎熬,那就上路吧。记着,若有来世,做个老实本分的人。权术,不适合你这个蠢货。”
卫九反手摸向后腰,想要拿出火铳,却摸了个空。
坠崖时,遗落了?
当他望向下流寻找火铳时,沈懿行寻到破绽,猛然反击,凭借矫健的身手,试图扳倒卫九。
“砰!”
一声铳声突然响彻山谷。
宁雪滢双手持铳,打中了沈懿行的心口。
沈懿行瞪圆眼,鼻翼抽搐,不可置信地看着岸边的女子。
宁雪滢红着眼睛垂下手,眼里的仇怨在这一刻彻底消散,麻木地看着沈懿行倒在河水中。
沈懿行睁着眼被冲向下流,似乎还残喘着一口气,头却重重砸在水中岩石中,彻底没了气息。
火铳自手中滑落,宁雪滢在这一世,亲手替前世的自己、卫湛、父亲、母亲、秋荷报了仇。
霞光蔓延至眼尾,映得瞳仁清澄。
卫九转头,眸微动。
河水激石,山风泠泠,清瘦的女子伫立河畔,朝他伸出手,“上来吧。”
卫九跨上岸,刀伤被水浸泡的发了炎,生疼生疼的,他浑然不觉,上前一步将女子搂在怀里。
都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怀里的女子,替卫湛解决了最后一重心障。
而由心障生出的他,或许也该消失了。
漫山遍野无野果,又累又疲的两人也无力再下水捕鱼,只能在一处山洞外暂时歇息。
“这可能是荒废的狼窝。”卫九靠坐在洞外,扯开衣襟查看自己胸膛上的刀伤,却在宁雪滢看过来时,不动声色地掩饰好。
知他浑身都是伤,又浸泡了河水,不加处理会发炎溃烂,宁雪滢忍着浑身的酸痛,在附近寻找着草药。
卫九捡来一些树枝搭建起篝火,有气无力道:“别找了,先过来烤干衣裳。”
天热,衣裳易风干,宁雪滢倔强地寻找着草药,没有注意到背后的男子已经处在半游离的状态。
卫九半耷眼帘看着越走越远的小姑娘,没有跟上去。
身上有血,血腥味重,很可能成为野兽的目标。
“小滢儿。”
“怎么?”
卫九掷过火铳,“拿着防身。”
宁雪滢捡起丢在地上的火铳系在裙带上,又继续拨开寸寸草丛,寻到一些可用于化瘀消炎的药草。
俄尔,她回到山洞前,瞧见卫九手捧芭蕉叶,在放自己的血。
“你做什么?!”挥开芭蕉叶,她按住他手腕上的伤口止血,面容变得更加严厉。
卫九苍白着脸解释道:“在他们来救援前,我恐怕熬不住了,不想浪费体内的血。”
意思是,想要让她喝他的血以维系体力?
宁雪滢来了火气,捧起芭蕉叶,将上面残留的鲜血灌向男人口中,“谁要你的血?还是你自己喝吧!”
卫九被呛到,轻咳几声,连带着胸膛震动,崩裂了身上的伤口。
大片鲜血染红衣衫。
可他没有责怪处于激动中的女子,只抬起手描摹她的眉眼,“小滢儿,过去对你做的混账事太多了,是我的错,无法弥补。”
抱歉......
他没有说下去,淡淡笑开,纵使满身狼狈,却不减损半分俊美。
脉搏变得微弱,他垂下手,连指甲都褪尽了血色。
见状,宁雪滢将草药塞进自己的嘴里咀嚼,随之扒开他的衣襟,想要为他上药,却在看见那满身的刀伤时,倒吸一口凉气。
健硕的上半身,八处刀伤,穿透皮肉,血迹斑斑。
无力感涌上心头,宁雪滢强忍眼眶和鼻尖的酸涩,用嘴为他上药,进而尝到了血锈的味道。
卫九怜爱地看着趴在胸膛上强装镇定的少女,在自己的衣衫上蹭了蹭掌心的血,缓缓揉起她的发顶,“抱歉,没有护好你。”
宁雪滢僵住,撑在地上的手慢慢收紧。
一滴泪落在男人的胸膛上,蜿蜒流转进一处伤口,带来丝丝痛意,卫九用心感受着,感受最后一丝触觉,“抱歉,没有护好你,也没能护好卫湛。”
他消失不打紧,却可能致使卫湛失血过多,无法陪她走过今生,无法补上前世的遗憾。
日光被上方交错的树枝遮挡,投下斑驳树影,卫九望着茂密树叶外的天空,意识愈发迷离。可为了不让宁雪滢独自感受恐惧,他强撑着体力,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小滢儿,给我唱首曲儿吧。”
宁雪滢没学过唱曲儿,却一改常态,温柔问道:“想听什么?”
“都行,就是想听你的声音。”
宁雪滢哼起小曲,泪水大颗大颗滴淌,最后泣不成声。
卫九握住她的手,叮嘱道:“夜深时,你找些树枝遮挡在洞口。”
野兽会在夜里活跃,他要用自己为饵,成为野兽分食的猎物,这样就能保她不被攻击,“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握好火铳,关键时候能保命。”
这也许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
“你别说了。”宁雪滢捂住他的嘴,眼泪大颗大颗流下,“求你别说了。”
卫九点点头,真的不再开口了。
天色一点点暗沉,隐约传来兽吼。
卫九拼着最后的体力,在洞穴前做好遮掩,将宁雪滢强行塞了进去。
他站在徐徐山风中,抬手抵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展颜,淡笑,在大片夕阳中,给予哭泣的少女最后的安慰。
破碎的布衫随风扬起,血水模糊了面庞,粘黏了一绺绺墨发。
“砰......”
倒地声响起,惊飞了落地觅食的雀鸟。
听见动静,宁雪滢拨开洞穴的遮掩,不管不顾冲了出去,“卫九!”
“啊,不!!!”
第74章
月上中天,花影重,葳蕤千岩在宁雪滢的眼中失了色,她摇晃着醒不来的卫九,哭得肝肠寸断。
好在,影卫在野兽围攻前,寻到了他们。
可寻到时的场景,令众人错愕不已。
宁雪滢坐在地上,半抱着失了血色的男子,呆滞地望着星空,泪已枯竭。
在被寻到前,纵使有野兽围困,她似乎也不怕了。
心如枯河,什么都不怕了。
秋荷和青橘跑上前,她呆愣不动,似一只倒在侧柏旁的雪兔,不与山色相融,眼底尽是飞雪。
秋荷医术精湛,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姑爷、姑爷怎么了?”
印象里的姑爷挺拔如松,冷峻强大,哪像此刻浑身是血,狼狈破碎。
她哽咽着问,眼眶通红,甚至不敢擅自去试男人的气息,恐会第一个知晓结果。
这一结果,是她家小姐承受不起的。
青橘蹲在一侧,早已哭成泪人,习武之人又岂会看不出端倪。
可宁雪滢在听得问话后,忽然止了哭声,垂头抚上男人精致的眉眼,唇畔泛起温柔的笑,“没大事,他累了,睡着了而已。”
没事的,会没事的。
她不断说服自己,只有这样才有勇气走出山谷,回到现实中。
被带上山壁后,宁雪滢敌不过疲惫,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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