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时辰下来,季懿行感知到景安帝对兵权的掌控欲,不仅要亲自掌控禁军精锐,还要削减地方兵力,以防藩王诸侯拥兵自立。
这时,巫医送上丹药。
景安帝侧眸,“十倍心头血?”
“回陛下,正是。”
季懿行目不斜视,余光一直盯着锦盒里的丹药,从大小到颜色深深印在心里。
当晚离宫后,他辗转城中各大药铺,不知在向掌柜打听什么。
当他去往城东一家开在犄角旮旯的药铺问事时,见两名女子正在和掌柜完成一笔交易。
以银针换取店中药材。
掌柜:“夫人打磨的银针广受好评,就是成品太少,供不应求。”
胖乎乎的小丫头一仰头,声音清脆:“我们又不是做药品生意的,不过是不想让薛老打磨银针的手艺失传。等殿试结束,薛老的传人会多出几位,成品也会多供应一些。”
掌柜求之不得,热情问道:“那自然好,两位这次要换哪种药材?”
“首乌、姜黄、当归、茯苓还有桂枝。”另一名女子回道,声音轻轻柔柔。
“不知是何用处?”
“治疗痹症。”
季懿行站在店门口,望着两女子中的一个,收回了迈进门槛的脚步。
在宁雪滢带着秋荷离开巷子时,才从一处狭窄的夹缝里现身。
怦然的心动久久没能消散,也只有在看见她的时候才会产生。
季懿行在这条巷子里来回走了不下十遍,踩着女子几乎没有留下印迹的青石路。或许,这就是心悦一个人的感觉吧。
青涩,欢喜,情不自禁想要触碰她触碰过的一切。
“掌柜,刚刚那几盒银针,我全都包了。”
“诶呦,那可不行啊公子,最多能匀兑您一盒。”
“好,多谢。”
宁雪滢回府时,卫九正坐在东卧内翻看她折过页的医书。
盥洗双手后,宁雪滢问道:“在看什么?”
“配药。”
卫九看得认真,却在闻到一股暖香时,不自觉转眸,凝住走过来弯腰拉开炕几抽屉的女子。
早已跟仆人打听过了她的去处,卫九没有再问,目光一直追逐着她。
宁雪滢拿出抽屉里的线香点燃,暗暗想要冲淡鹅梨帐中香的味道,随后坐在茶水桌前刺绣,装做很忙的样子。
卫九折好书纸走向她。
宁雪滢下意识想要背过身去,却生生忍住了,眼看着男人勾出绣墩坐在桌边。
她甚是不解,不知从何时起,卫九不再厌恶疏远她,反而喜欢黏着她。
源源涌来的压迫感让她坐立难安,只能用卫九喜欢的语气轻哄道:“你最近不是很忙?快去处理公事吧,也好早些安置。”
卫九垂目,认真道:“抱歉,冷落了你,是我疏忽了。”
刺绣的动作一顿,宁雪滢浑身不适,哪有冷落?她巴不得他在公事中抽不开身,被成堆的公牍包围住。
“你有你该做的事,没有冷落我。”
善解人意的话语,让卫九飘飘然,他试探着去握她的手腕。
宁雪滢故意落错针的位置,险些刺到男人的手。
卫九收回,搭在桌沿,凤眸含笑道:“你嘴角有一小颗芝麻粒。”
“啊?有吗?”宁雪滢放下针线,用手背去蹭,那会儿路过街市时,她确实吃了一个秋荷买的麻团。
然而,卫九比她先快一步,用戴戒的食指抵在她柔软的唇角。
宁雪滢本能地偏过头,避开了他的手,当触及到男人渐渐冷下的眸光,又慌忙解释道:“有点痒。”
卫九淡笑,又一次抵住她的唇角,轻轻蹭了下。
可就在宁雪滢以为就此结束了这份狎昵时,男人转而吃掉了那颗芝麻粒。
暗昧的藤疯狂蔓延在夜色中,宁雪滢攥紧衣裙,不知该骂醒他还是任由他以他的方式沉浸在一段虚无编织的梦中。
咬碎那颗芝麻粒,卫九狭长的眼微弯,看起来心情不错。
宁雪滢彻底坐不住了,起身向西卧走去,“我还有医书要看,你快去忙吧。”
卫九懂得见好就收,没再去打扰已经逐渐恼火的女子。
他捻了捻指尖,用舌尖舔了下。
当晚,有影卫来到书房内,躬身禀告了几句。
卫九长指扣在案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等影卫离开,他按了按心口,“卫湛,你的仇,我来报。”
倏然,心口传来剧烈跳动,卫九弯下腰不受控制地猛咳,搭在案面的手握成拳。
再直起身时,妖冶褪去,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不必,这桩旧怨必须由我亲自了结。”
因为影卫禀告的一句话,生生唤醒了原本还在“沉睡”的卫湛。
他来到屏风后的架格前,拧动了一下平日用来盛放银戒的木匣。
随着架格发出蹭地的摩擦声,书房的一侧墙体翻转,赫然出现一个密道。
密道有向下的石阶,延伸至漆黑的里间,依稀有锁链的碰撞声传出。
卫湛淡漠着眸光吹燃火折子,点燃墙壁上的灯火,照亮了四四方方的小室。
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蜷缩在地上,啃食着盘中的饭菜,明明有座椅在旁,偏要蜷在地上。
听见动静,也只是扭头瞧了一眼,随后抓起盘中的米饭继续狼吞虎咽。
卫湛站在石阶上,居高临下地俯看着,稍许迈开步子,徐徐走到老妪身边。
小室无窗,暗无天日。
难怪会逼疯一个人。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室内被收拾得整洁,也无异味,就连老妪所用饭菜都是几乎没有气味的。这里像是被人遗忘的一隅,除了始作俑者,再无人问津。
卫湛拉过长椅落座,不咸不淡地看着痴痴傻傻的老者。
“俞夫人过来坐?”
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姓氏,俞翠春眸一顿,继续抓食盘中的饭菜,弄得到处都是。
卫湛没有流露出半分愧意或怜惜,一切不过是她咎由自取,因果报应罢了。
景安二十六年三月初九,他重生归来,在当晚派出影卫监视俞翠春的一举一动,如前世一样,她有了用秘密到御前换取荣华富贵的贪念。
前世因她的贪念,致多少忠良被残害?致多少人家妻离子散?
这些罪过,不是她装疯卖傻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碰了碰桌上的紫砂壶,卫湛为自己斟了盏凉透的水,轻轻摇晃在指尖,视线落在水面,目不斜视,“蔡妙菱在浣衣局过得不好,俞夫人可觉得解气?”
青岑负责俞翠春的起居用餐,时常会对着疯疯癫癫的她讲述外面的事情,别说养女贪图家财遭到唾弃的事,就连宁雪滢错嫁一事,也都尽数讲给了她。
而卫湛只现身过两次,一次在囚禁她的当晚,另一次就在今晚。
俞翠春颤抖着扭头,眼白发黄,布满血丝,索性不再装了,“世子无故囚禁老身,致老身崩溃数次,何来解气一说?!”
她猛地转身扑去,却被锁链绊住,跌倒在卫湛脚边。
凶狠的模样,像是要撕碎眼前这个年轻人虚伪的皮囊。
“无仇无怨,作何囚禁老身?!”
她捶地嘶吼,歇斯底里,发泄着数月的苦闷,奈何密室是机关术打造,任凭她吼破喉咙,也无济于事。
一墙之隔的书房充其量只能听见细微的响动,这也是阿顺为何会朝着书房狂吠的缘由。
犬只的听力,远超于人。
面对目眦尽裂的愤怒老妪,卫湛还是温温淡淡的模样。
有些憎恶虽铭记在心,却早已沉淀,激不起波澜。
“俞夫人心中所想,就是晚辈禁忌所在,怎是无仇无怨?”
“老身想什么了?”
“想以狸猫换太子的秘密,换取大富大贵,晚辈说错了吗?”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交锋,俞翠春万万没想到,他能感读她的内心!
明明,她计划好了一切,明明该万无一失,怎会中途杀出个毫不相干的卫湛?
看她怔愣,卫湛慢悠悠地转动盏中清水,“闵贤妃许给你的钱财足够你养老,何必铤而走险?你可知,有多少人会因你的贪心遭遇无妄之灾?”
富贵险中求,也要守住本分,不牵连他人。
俞翠春怔怔听着青年的话,止不住打起冷噤,他为何会知道这桩秘辛?
不该啊!
再者,偷换皇子是重罪,是要杀头的啊!
在不确定皇帝陛下的态度前,她是万万不能承认的。
“满口胡言!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在抖开缠绕在脚踝上的铁链后,她再次扑向卫湛,满面狰狞,似要同归于尽。
可下一瞬,被一泓清水泼面,登时打个哆嗦。
卫湛放下空了的紫砂盏,慢慢起身,用薄凉已形容不了他此刻的冷情。
看着向外走去的青年,俞翠春咬牙切齿道:“何必如此折磨老身?不如杀了我,杀了我啊!!”
虽不知青年对她的恨意源自何处,可当下这种处境,哪有宣泄口可以抒发苦闷难耐?
卫湛脸上泛起冷嘲,拿起紫砂盏,掷在地上。
紫砂盏应声而碎,散落一地坚硬碎片。
“够你自戕了。”
留下淡淡一句话,他越过僵住的老妪,头也不回地离开。
对敌手,他从未心软过,除了宁雪滢。
身后却忽然传来老妪沙哑的厉呵:“你娶进门的宁氏女,是老身好友的女儿,若是让她知道你囚禁老身,必然不会原谅你!!”
卫湛站定,微顿片刻,提步离开。
有些秘密,不该再将那丫头牵扯进来。
今生的她,纯良温善。
足够了。
离开书房,卫湛静默在庭院内,等身后传来脚步声,他淡声问道:“打听到了?”
影卫点头,“在城南的一家药铺,掌柜被季懿行花重金收买,制作了一颗丹药。”
卫湛若有所思,提步走出月门,乘车去往城南那家药铺。
生母被夺,“生父”被逼死,再沉稳的人,都或许会意气用事,何况是一个从小养尊处优没受过挫折的少爷。
二月十五,季懿行又被传去养心殿,跪在皇帝面前。
皇帝打量着他年轻的脸庞,明明是个男子,又无亲无故,怎会这般亲切?
“凭卿家这张脸,朕想给你最好的一切。”
话术罢了,季懿行根本没有当真,他当着众臣的面连提的两个要求均被驳回,还能指望什么最好的?
对这个老家伙,也只剩下仇火,熄不灭的仇火。
可刺杀皇帝不仅会被株连九族,还会促成太子顺理成章地继位,为太子和卫湛做了嫁衣。
种种矛盾下,他心生一计,就是借太子之手弑君。
之后,不管谁继位登基,卫湛都做不了御前宠臣,还会受太子牵连。
在青年看不见的角度,景安帝的面色渐渐凝重。
这时,巫医再次呈上丹药。
站在宝座旁的季懿行自然而然越过赵得贵,接过盛药的锦盒,双手呈给景安帝。
景安帝苍白的病容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拿起丹药干嚼起来,吞咽后才服下温水。
“来,孩子,陪朕下盘棋。”
今日是会试的第三场,他却并不上心,似一门心思想要试探季懿行的棋艺。
然而,没等行至收官,一口腥甜的血水不受控地涌出喉咙,喷溅在棋盘中,迸溅在了季懿行捻棋的手指上。
候在一旁的赵得贵大惊,“陛下吐血了!来人,传御医!”
两刻钟后,朝中重臣齐聚养心殿外等待着御医的诊断结果。
巫医跪在殿外,被季懿行架着刀,絮絮叨叨地为自己辩解着。
“小的无辜啊!”
将刀推进一寸,季懿行冷声:“闭嘴。”
须臾,赵得贵一脸沉重地走出大殿,看向巫医,“经多位御医诊断,陛下没有中毒,而是郁怒忧思所致。”
巫医长长舒口气。
卫湛伫立在最前排,淡淡看向缓缓收刀的季懿行。
“季小将军为何露出诧异的表情?”
季懿行心口重重一跳,“陛下抱恙,为臣者不该忧虑?莫不是都要像詹事大人一样冷漠?”
借着卫湛没有回怼的工夫,他苦思起来,明明是他亲手调换的丹药,怎会无毒?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时,卫湛突然上前一步,面朝众人朗声道:“陛下口谕,今日凡出现在养心殿之人,皆要接受搜身!禁军侍卫不得耽搁,立即执行!”
众人皆懵。
无缘无故,搜身做甚?
但既是口谕,无人敢忤逆,全都张开手臂等待搜查,除了脸色褪尽的季懿行。
值勤的将士们先互相搜身,随后走向各个臣子。
季懿行一把推开面前的禁军,“本将刚从寝宫出来,怎不知陛下有此旨意?”
卫湛笑,“你若知道,又怎会上钩?”
他抬起手指,示意侍卫立即上前。
季懿行被侍卫粗鲁地按在地上,面部狰狞。
很快,一名侍卫从他的袖子里搜到一颗丹药,“詹事大人!”
卫湛接过丹药闻了闻,一股子血腥味,他走到快要吓破胆的巫医面前,挽袖递过去,“看看,是你制的丹药吗?”
巫医拿到手里仔细检查,“是的,没错,这才是由太子心头血炼制的丹药啊!”
众臣愕然。
卫湛斜睨还被按在地上瞪圆眼的季懿行,“敢问小将军这几日走遍城中各大药铺,是为何事?本官甚是不解,这才事先禀告给了陛下,以防陛下被奸人所害。”
季懿行恍然,原来他的举动都在卫湛的监视下,而他事先订好的毒药不知何时被置换掉包了,确切地说,打从医馆取到的丹药,就是没有毒的假药丸!
“卫湛,你诬陷我!”
养心殿内,陪着演了一场戏的景安帝黑沉着脸靠在床柱上,有气无力道:“来啊,将人押入诏狱审问。”
在卫湛暗中送来口信时,因着那张脸,他给予了季懿行机会,倘若季懿行没有换药,说明卫湛在挑拨他们君臣的关系,可结果令他大失所望。
殿外传来季懿行的嘶吼,由喊冤到破口大骂。
“末将冤枉,陛下明鉴!”
“哈哈哈哈哈,明鉴个屁!”
“尹轩何错之有?被夺妻子,又被无故贬黜,走投无路之下,才落草为寇!他的一生跌宕悲戚,都是拜你所赐!”
“昏君,尹轩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我亦然!!”
季懿行的嗓门特别大,底气十足,被拖出去很远,大殿内外仍有回音。
景安帝头痛欲裂,吐出血水。
这一次,是真的吐了血。
御医们大惊,急忙上前。
后半晌,风云骤变,户部尚书府被侍卫团团包围,季朗坤被带去北镇抚司审问。
葛氏慌张不已,想要追出去,被拦在府门内。
北镇抚司,锦衣卫最慑人的衙署,所配诏狱更是声名狼藉。
谋害皇帝是大案,由秦菱亲自审讯。
他一鞭鞭抽下,抽打在身穿囚服的季懿行的身上,“为何谋害陛下,招是不招?”
银鞭沾过盐水,再次抽下去。
季懿行咨牙俫嘴,面色铁青,痛苦不堪。
“不招也行,隔壁就是季尚书,那就休怪本督对季尚书用刑了。”秦菱啧一声,忍不住挖苦,“一把年纪,还要替儿子受刑,可怜啊。”
像是被这句话刺激到,季懿行扭转着被吊起的身体,大声道:“休动我爹!”
即便是养父,无血缘关系,但二十来年的养育之恩是实实在在的,他做不到拉整个季氏陪葬。
秦菱以手肘击他小腹,用了十成力道,“这里是诏狱,你还当自己是养尊处优的少爷?!”
季懿行龇着森森白牙,气喘吁吁地耸动着双肩,可怎么也缓释不了伤口的疼痛,好半晌,他有气无力道:“我招,休动我爹。”
当季懿行亲口承认是尹轩之子的消息传入养心殿时,景安帝勃然大怒,根本理不清头绪。
闵氏在被强制入宫前,已与尹轩诞下了一个孩子?
“审,继续审!”
稍许,秦菱又带来消息。
“季懿行亲口承认,闵贤妃在入宫前已怀了不到一月的身孕,在产子那日,让尚宫俞翠春掉包了同日出生的季家嫡女。”
闻言,景安帝脑子一阵嗡鸣。
闵氏入宫前怀了不到一月的身孕,难怪没有被御医们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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