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卫湛走来,她颇为义气地掀开被角,“快进来。”
等男人躺下,她就合拢被子,打了个寒噤。
出门在外,吃穿用度一律从简,也促使两人躺在了一张被子里。
体验有些微妙,宁雪滢枕着男人的手臂竭力放空思绪。
卫湛闭上眼,气息缠络间,有缭乱意志的暖香不断萦绕,他扣住女子的腰用了些力,使得怀里的人儿发出嘤声,在漫漫长夜中格外悦耳。
被搅得气息不稳,宁雪滢翻个身,曲腿蜷成一团护住自己,想要保存体力,“明儿还要上山呢,快睡吧。”
可被子有些小,身侧的人又是个身量高挑的,夺走了三分之二的被子,宁雪滢又向回挪了挪,又挪了挪,直至靠在卫湛宽厚的胸膛上才不敢再动弹。
察觉出她极为畏寒,卫湛将被子向里匀了匀,侧身露出背脊,就那么将就了一晚。
翌日辰时,宁雪滢从温暖中醒来,发觉被子全在自己身上。
内疚源源涌来,她掖过被子盖在男人身上,还替他搓了搓手臂和后背,很怕他着凉。
辰时雾散,帐外侍卫催促着众人取餐,闹得动静很大,可卫湛仍在沉睡,没有醒来的迹象。
直到宁雪滢端着饭菜进来,唤了他几声,才动了动纤薄的眼皮。
“郎君可有着凉?”
“没有。”年少时习武风餐露宿是常事,卫湛从不是弱不禁风之辈,可一坐起,心口传来异样,脸色骤然苍白。
他缓了缓,抬手揉颞,“咱们今日酉时返程。”
不是为期四日吗?宁雪滢稍愣过后,点了点头,早点回去也好,能舒舒服服泡个汤浴驱寒。
前半晌日光璀璨,众人结伴登山,听相继路过的人说起,当数太子和皓鸿公主采撷的草药最多。
青橘笑问:“两位殿下是不是作弊了?”
青岑拍了一下妹妹的后脑勺,“就你话多。”
青橘炸毛。
正在松树下割药的卫湛抬了抬眸,示意青岑带走唧唧喳喳的“小麻雀”。
周遭变得安静,卫湛割断药草的根茎,将其放进篓筐里。
今日收获颇丰,前前后后采摘到了十余样。
昨日还觉他有些疏懒倦怠的宁雪滢,捻着一颗颗不知从何处采摘的小枣走过去,“快晌午了,咱们歇歇吧。”
卫湛放下筐篓,靠在松树旁,“手里拿的什么?”
“好东西。”宁雪滢笑吟吟递到他嘴边,流露一点儿小心机,“尝尝吸收天地精华的山枣。”
那只小手在采摘药草时染过泥土,但卫湛还是含进嘴里,一口咬碎硬脆的枣。
“甜吗?”
“酸。”
怎料,宁雪滢又从荷包里拿出一颗,“我采了一小兜呢,不会都酸吧?郎君再帮我尝尝。”
说着,递到男人嘴边。
卫湛睇一眼,再次吃下。
这趟出城,宁雪滢发觉,面前的男子没那么难以相处了,这人吃软不吃硬,稍稍一哄,纵使带着玩笑和调侃,他也照单全收。
“酸吗?”
“嗯。”
宁雪滢自己也尝了一颗,被酸得眯起眼睛。
他是怎么说服自己吃下第二颗的?
晌午彤云密布,遮日蔽光,视野变得昏暗。
雪花在不知不觉中飘落,迎面沁凉。
杂草丛生的山路覆了一层薄薄细雪,卫湛看向莽茫峦壑,背起筐篓,示意宁雪滢跟上自己,并沿途提醒同僚们立即下山,以防雪势转大被困山中。
可一部分想要立功的年轻朝臣没有听劝,继续沿着盘山路向上,只为寻到传说中的雪莲。
一株雪莲的价值,在御前可抵众人至今采摘的全部药草。
卫湛素来不是操心之人,没再劝说,只拉着妻子的手腕快步下山。
可道路湿滑,北风渐起,雪势随之转大。
走到半山腰时,宁雪滢不慎趔趄跪倒在地,摔破了掌根。
她爬起来,没敢耽搁,笑着说了声“没事”。卷翘的睫毛上落了雪,融为冰晶。
卫湛拉住她继续下山。
山中凶险难测,山脚下的禁军统领吹响号角,号角声回荡山谷,示意众人立即返回。
两刻钟后,金乌躲进厚厚云层,天地间淡青一片,一场大雪骤降,冰冻山路,急于下山的人们踉踉跄跄,磕得青一块紫一块。
宁雪滢在第二次摔倒后,被卫湛背上身。
看着被置在路旁的筐篓,宁雪滢即便可惜也没有提出携带上。
遭遇险峻困境,除了命,其余皆是身外之物。
卫湛的步子很稳,在渐积的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
宁雪滢在卫湛的背上回眸,有些担心公爹,还有青岑和青橘两兄妹。
可满目的雪白不容他们改变路线前去寻人,偌大的山脉,也无处可寻,最明智的做法便是先行返回山脚下集合再想对策。
宁雪滢用双手捂住卫湛冻红的耳朵,“冷吗?”
“还好,降雪不冷。”
风雪交织,皑皑连绵,卫湛快要看不清前方的路。
可所带食物不多,他们不能被困山上。
恶劣的天气,一个人下山都已困难重重,何况是两人。
宁雪滢沙哑问道:“若是一会儿寻不到出路,你会丢下我吗?”
“不会。”卫湛勾紧她的腿弯向上颠了颠,继续下山,用行动诠释了回答。
所幸,凭借超强的记忆力,卫湛在几个分叉口上选对了路线,在亥时回到帐中。
见到公爹和两兄妹的一刻,宁雪滢难掩激动。
青橘递上一个手炉,为快要冻僵的宁雪滢不停搓揉着脸颊、手臂。
而青岑、卫伯爷和卫湛,与其余禁军将领们核对着未返回的人员。
这场未被钦天监观测出的大雪困住了朝臣及家眷三十余人,其中包括皓鸿公主和户部尚书季朗坤。
太子惶惶不安,说什么也要连夜入山寻人。
储君不可有闪失,卫湛勒令侍卫将太子送回帐篷,不管少年怎样反抗,都无济于事。
坐在禁军统领的大帐中,卫湛等人规划好几条救援路线,约定在次日辰时前返还。
可明日逢九,青岑拦住走出大帐的卫湛,“卑职不能让世子上山。”
返程的计划被打乱,卫湛拍了拍青岑的肩,“现在启程回府已经来不及了,除了机关术,哪里都困不住卫九,所幸由着他吧。大是大非面前,他不会胡来。”
与其在人前显露出异常,还不如隐蔽在山上。
“可......”
“照看好伯爷和大奶奶,等我回来。”
事态紧急,容不得耽搁,卫湛背起装有食物和工具的褡裢,拿起火把径自上山。
几名侍卫跟在后头,每个人的手里都攥着一张便于下山的路线图。
宁雪滢裹着厚厚的裘衣目送男人离开,想到逢九心疾的事,不免忧心,忽然提步跑了过去。
青岑见状追过去,“大奶奶且慢!”
宁雪滢在风雪中转身,严肃问道:“世子既有心疾,为何不在帐中休息?这样不会出事吗?”
“世子的心疾较为特殊,还请大奶奶稍安勿躁。”
“我是他的妻子,怎能不急?”
留下一句话,她头也不回地跑上山,在侍卫们惊讶的目光下,拉住卫湛的衣角,“你不能去!”
卫湛停下脚步,等侍卫们识趣地快步离开,才掐开女子紧攥的手,“我没事,放心。”
“你有心疾,叫我如何放心?”
卫湛于火光中凝视女子关切的面容,心口的异样不断加剧,却滋生出一丝丝莫名的舒暖。他抬手覆在女子的发顶,轻轻抓揉几下,留下四个字后毅然转身。
“等我回来。”
望着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宁雪滢意识到,他不愿与她交心。
雪越下越大,没有停歇的迹象,被困山洞的君臣靠着微弱的炭火取暖,这还是季朗坤多个心眼,在出行前从府中带来的银骨炭。
朝火堆里添了一把树杈子,季朗坤看向倚在洞壁上的沈茹思,犹豫着脱下自己的外衫,“公主披着吧。”
沈茹思赶忙制止他的举动,“老卿家已将裘衣借给了本宫,足够御寒了。”
女子面朝洞口望向黑沉沉的天际,没有恐惧和不安,反倒有种随遇而安的淡然。
困境之中,好在有“良友”相伴。
季朗坤搓了搓双手,举目片片飞雪,眼前已有幻影,体力将尽。
两人在簌簌风雪中静默抬头,模样轮廓出奇的相像,连腮边的梨涡都如同复刻。
少顷,沈茹思从竹篓里拿出一包冻硬的干粮,丢进火堆中炙烤,“今夜本宫请老卿家吃饼,等到脱困,再请老卿家吃顿丰盛的。”
季朗坤没有应答,等脱困回城,他们君臣有别,同吃同乐不合礼数的。
还真是个古板的老者,沈茹思笑笑,用木枝挑出“烧饼”,一掰为二。
“喏。”
“多谢。”
不知过了多久,洞外响起呼喊声,是救援的人到了。
因着久坐腿麻,两人相互搀扶着起身,拿起火堆里的木枝,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挥舞手臂。
待到卫湛带人从雾气中走入视线,两人齐齐舒口气。
绝处逢生,季朗坤喜极,没有顾及错娶的事,拱手施以一礼,替代万般言语。
卫湛还礼,脱下自己的大氅,披在了老者身上。
沿途救下五人,已有对应的五名侍卫带人先行返回山脚下,仅剩的两名侍卫上前,背起公主和尚书,准备按着路线图下山。
卫湛应允,独自伫立在漫天飞雪中,没打算一同下山,而是要继续上山寻人。
侍卫劝阻几句,未见成效。
卫湛执意,无人能劝说得动。
季朗坤趴在侍卫背上,已达身体的极限,“山路险阻,卫世子还需量力而为。”
卫湛颔首,目送四人离去,随后走进山洞借由火堆取了会儿暖,待火堆燃灭,他卷起路线图,向这座山的顶峰走去。
禁军派出数百人救援,剩余被困的二十余人各凭造化吧。但愿都能得救。
他默默说在心里。
子时时分,卫湛将自己困在山之巅,与月对影成三。
可今夜无月,如何对影成三?
宁雪滢从梦中醒来,茫然地盯着棉被上的一对大雁,心绪愈发沉闷。
穿上棉靴走到帐篷前,与守夜的侍卫打听过后,方知已过子时中段。
廿九了。
有寒鸦声传入帐篷,她捏捏发胀的额,甚觉煎熬。
倏然,帐外传来动静,有被困的人员被侍卫一拨拨背下了山。
她穿戴整齐,跑向灯火通明的深处,第一次见到了本该成为自己公爹的季朗坤,以及那位名声在外的皓鸿公主。
等皓鸿公主被太子带走,宁雪滢走近坐在圈椅上喝姜汤的季朗坤,敛衽一礼,自报家门。
经历一场惊险,再看眼前清丽端庄的女子,季朗坤忽然觉得自己狭隘肤浅了,不该因偏见轻视任何人。
他放下瓷碗,起身一揖,“得卫世子等人救助,拾回一条老命,不胜感激。世子大义、少夫人明理,乃是金玉良缘,望璧人顺遂平安,相携白头。”
宁雪滢知他在为卫湛担忧,盈盈一拜表示感激。
寅时二刻,霏霏素尘不见月,山巅的男子捧起一把雪,搓成弦月的形状挂于松树上,身姿融于千岩素裹的山色中,更显清绝玮态。
山巅灰蒙蒙,唯有男子那双瞳眸潋滟无双。
寅时三刻,雪歇云散,皎皎月光映于眉眼,男子习惯性摸了摸食指的骨节,总觉得缺点什么。
他抬眸望月,淡唇呵出薄汽,“雪停了,卫湛。”
夜未央,救援的侍卫全部提前返回山脚下,只因无法抵御雪停后的严寒。
禁军统领核对着失踪人员的名单,忧心道:“至今未找到兵部尚书的长公子,恐凶多吉少。”
兵部尚书忍着喉咙的酸胀厉声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其家眷已在一旁泣不成声,泪潸潸的惹人怜。
副将请示道:“不如再派一拨兄弟上山寻找。”
禁军统领按按眉骨,恶劣气候,山路覆冰,几步一打滑,恐会造成更多伤亡,但失踪的人是正二品大员的长子,到了陛下那里也不好交代。
“为谨慎,等到天明吧。”
兵部尚书拍案而起,“距离天明还要一个多时辰,加上寻人的时长,犬子根本支撑不住!”
禁军统领反问道:“可眼下的情况如何寻人?不止令郎,还有詹事大人也失了影踪,您当我不急?!”
双方僵持不下,站在人墙外的宁雪滢和卫伯爷对视一眼,都流露出了担忧之情。
卫伯爷张望四下,不解问道:“青岑呢?”
宁雪滢摇摇头,“一直没见着。”
相比于兵部尚书,卫伯爷镇定许多,至少明面上没有表露出情绪。
周遭的氛围太过焦灼,他带着宁雪滢离开帅帐,“阿湛自小没让为父操过心,老成持重、临危不乱,为父相信他能化险为夷。”
宁雪滢有些心不在焉,卫湛的确临危不乱,可这次的考验是他无法控制的心疾。
天寒地冻,宁雪滢几次看向盘山道的方向,都不见那人归来。
簌簌北风中,一道身影步下山巅,宽袖轻曳,拂过路边的枯枝,指间捻着一朵不知从何处捡到的白色蔷薇。
仔细看会发现,那是一朵冰晶璀璨的“雪蔷薇”。
风中传来脚步声,他停了下来,凤眸因月影被拉长,瑰丽妖冶。
薄唇开合间,有薄薄白汽呼出,氤氲眉宇,“终于见面了,青岑。”
擅自上山的青岑单手负在身后,挡住了下山的路。
“明日前,小伯爷不可离开此地。”
卫九懒懒拢袖,唇边绽开一丝谩笑,“那你也要困得住我才行。”
青岑露出负在背后的手,手中赫然多出一把红穗长刀。
月落参横,晨曦未至,两道身影来回交错,被皎月映在路边的枯枝上。
随着“噗”的一声,一泓鲜血自青岑口中喷溅,染红了覆雪的枯枝。
卫九掷刀向半空,刀尖斜插在雪中,红穗轻扬。
被夺了刀的青岑轰然倒地。
擦了擦指尖的血,卫九留下那朵冰晶剔透的染血“蔷薇”,大步越过费力起身的年轻护卫。
“小伯爷现身,会毁掉世子的全部计划!”
青岑一手撑地,一手捂胸,朝着那人的背影大喝。
卫九脚步未停,黑瞳侧转,“急什么?我又不是去阻止卫湛扶持太子的计划。”
“那要做什么......?”
卫九眨眨被凝霜的睫羽,声线温柔,却让青岑毛骨悚然,“去会会内子。”
“!!!”
青岑这才明白世子将他留在宁雪滢身边的用意,只是为时已晚。他咬牙站起,摇摇晃晃地想要跟上,却又踉跄倒地。
天欲晓,鱼肚白,浑似浊酒不清透,昏暗的光线中,救援的侍卫再次登山,却在皑皑白雪中,瞧见一人迎风走来,仿若桃蹊中的青竹,笔挺清隽。
只见那人肩上扛着个人,正是兵部尚书的长子。
晨风泠泠,在一声声詹事大人中,卫九扔下昏迷不醒的尚书之子,稍一打听,绕开嘘寒问暖的人群,径自走向其中一座帐篷,却在途中遇见匆匆跑来的父亲。
卫伯爷满眼含泪,“吾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卫九冁然,拍拍父亲的手臂,目光则是掠过他的耳廓,看向随后赶来的女子。
嘈乱的驻扎地,女子身姿娉婷,妍丽又秀莹。
卫九绕过父亲,略一思忖,唤了声“雪滢”。
宁雪滢一愣,从未听他这般称呼过自己,“你回来了,身体可有恙?”
为了不让公爹担忧,她拉住男人的衣袖向帐篷走去,“外面冷,进去说。”
卫九看向那只小手,不动声色地抽回衣袖,跟在女子身后。
随手撩下帐帘时,他发现桌上摆着未动用过的早膳。
宁雪滢先是倒了一杯热水,“快过来坐,暖暖身子。”
卫九落座,刚要拿起筷子,又被女子抓住手一根根擦拭起手指。
隔着绢帕,两人的手相触在一起,一小一大,一温一凉。
对于心疾的事,纵使有万般疑惑,宁雪滢还是想等他先充饥果腹再说。
早膳样式单一,粥、蛋、菜、饼,一式两份。
宁雪滢拿起其中一个水煮蛋,磕在桌上,一点点剥开,放在了男人手边的小碟里,“快吃吧。”
看着如此温婉的解语花,卫九抵了抵腮,拿不准卫湛对她谅解到了哪一阶段。
不计前嫌了?
啧,不长记性呢。
唇边谩笑,卫九执起筷子,夹起腌制的萝卜丝,就着薏米粥吃起来,没去动那个被剥好的鸡蛋。
好意付之东流,宁雪滢也没太过在意。
这时有禁军侍卫送来姜汤,宁雪滢接过道谢,轻轻放在桌上,“姜汤驱寒,喝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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