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上首,皇叔正与宴中几名萧家叔伯闲话说笑着。萧珏饮了一口酒,在她离宴片刻后,借口更衣,亦离开了宴殿。
他出了云仙殿便四下寻她踪迹,不多时在离云仙殿不远的堆秀山下看见了她。
春日里盛放如瀑的紫藤早已凋零,这时节枝叶虽仍有绿意,但也肉眼可见半有枯萎之态。他看她站在假山旁的藤萝枯枝旁,萧瑟秋意侵衣。
侍在她身边的侍女,见他走近,忙微屈膝向他福身道:“参见郡王殿下。”
她因侍女的行礼声,侧首向他看来,身形微凝须臾后,垂下眼帘,以采女身份向他见礼道:“郡王殿下。”
他当唤她姜采女……还是,阿烟?
纵心绪如千丝缠绞,亦无暇在此时耽误光阴,难得有机会与她相见,他有许多的话要向她问明,必须尽快向她问明。
萧珏强按住心中乱绪,努力镇定向她道:“可否请姜采女借一步说话?”
侍随主子离宴的茉枝,在见永宁郡王走来时,回想清漪池之事,心里就有些不安,这时听永宁郡王竟说这样的话,心中更加忐忑。
清漪池事,是圣上宽宏大量,依理,姜采女与永宁郡王该感激天恩、从此避嫌,就是无意间在路上遇到也应各自远远走开才是,怎的永宁郡王不但不避嫌,还想与姜采女单独相处?
若他二人私下单独相处的事,被圣上知晓了,圣上还会宽宏第二次吗?
若他二人在单独相处时,发生什么比上次拥抱还要亲密不合礼的事,甚至他二人真有了什么私情,那么……那么……
茉枝想到此处,因心中忧虑实在是按耐不住,就忍不住唤了一声“主子”。她想劝采女主子勿和永宁郡王独处,劝主子尽快回云仙殿宴上,可话还未说出口,就见姜采女已回复永宁郡王道:“好。”
眼看着姜采女与永宁郡王一起走进假山深处,茉枝心里忧躁地像有热锅蚂蚁在爬。
她一边在假山外焦急地守等着,一边见那名同样被留在外面的重明宫小太监,面上也是忧心忡忡,深感自己此刻与他同病相怜。
秽乱后宫这罪名,谁也担待不起,而主子们出事,奴婢们必得跟着遭殃,希望俩位主子在里头就只是说说话而已,千万……千万别做出不合身份的事来……
太后如何会垂怜一小采女,想是萧珏曾请求太后出面,她在以采女身份第一次去拜见太后时,太后才会在众妃嫔面前那样维护她。
他总是对她很好的,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慕烟默默与萧珏并肩走至假山深处,停在了被群山围拢的小石潭前,看向他道:“殿下有话请讲。”
萧珏从袖中取出一道珍珠五彩缕,将以不对称双翼收尾打结的彩缕尾端递向她,虽尚未言语,但望她的眸光似已胜过千言万语。
“我只见过一个人会这样打结”,萧珏看着她道,“我所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会编结这种样式。”
萧珏紧盯着对面女子的神情,看她清寥如雪的眸光微一颤闪后即又沉静无波,似雪天里飞鸟掠过无踪。
从在松雪书斋前见她起,他的心就再也没有平静过,大半年心境暗自浮沉的百转千回,至此刻再难压抑半分,“是你……你是阿烟……你是阿烟是不是?”
她不回答的话,连眼神也垂了下去,不与他对视,在他情难自禁地靠近她时,甚至向后退了半步。
萧珏向来不强人所难,可今日却不能退,若她真是她,她定是想要做一件极度危险的事,那件事会使她丧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告诉我”,如火灼心的忧虑与经年压抑的感情,在他心中激荡,他再向她走去,面上神色是素日罕见的激动,耳根脖颈处都微微泛红,“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告诉我你为什么在这里,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告诉我。”
她仍是低垂着眼帘,不看他也不回答。
激烈的心绪似刀尖在萧珏心头戳搅,他感觉嗓子都已酸哑,想再追问时,微张口那酸涩就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阿烟”,许久,他才能轻轻说出这两个字,他恳求她,“告诉我,我会竭尽全力保护你的,告诉我。”
他说:“阿烟,相信我……”
萧珏希望能快些听到她的回答,可先听到的,却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从假山洞中传来似是隐隐的雷鸣。
他循声抬首看去,见是皇叔,正向他和她快步走来。
总不知该如何见她。
或许是厌倦了每与她相见必要仇恨地针锋相对,或许是不愿再陷入那夜黑暗里冰冷的绝望,也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份,她另一重可能的身份使他心中的痛楚怨恨越发难解。
自端午夜后至今,皇帝有在幽兰轩门窗外悄悄看过她几次,但一次也没有走到她面前。
他远远地看着她时,倒觉得他离她近些。如此想时,也知他不能再近。
若他真走到她面前,他们必是要极力给予对方痛苦,即使是在与她最为亲密无隙时,他们实际也离得很远很远,似是千山万水、永难逾越。
就只能在她的窗外,或在这等场合,悄悄地望一望。他看她安安静静地坐在宴席最末端,垂眼不看歌舞,身在此处却似已是红尘外人,是喧嚣繁华角落里一道了无生气的影子,是那夜幽兰轩中早就折翼的坠鸟。
皇帝坐在最上首,悄然看她时也能注意到侧下方的萧珏。见萧珏在她离开不久后同样离席,皇帝便无法安坐在御座上。悠扬温软的丝竹声似是实形的琴弦紧勒在他心头,他心悬在半空、上下无着。
若她只是那道太子妃诏书上的姜烟雨,她应不仅恨他这启朝皇帝,连带着对整个启朝萧氏都痛恨无比,即使是仅想刺杀他这罪魁祸首,但对其他萧家人也应暗中深恨。
可她似乎不是,她是为燕太子要刺杀他,可对萧珏这启朝萧家人,却似毫无恨意。若她是燕清河公主慕烟,这便合情合理,她不憎恨萧珏,即使萧珏是萧家人,因为她与萧珏有旧情,因为萧珏曾是她的未婚夫。
丝竹声嘈杂吵闹地似在鼓噪耳膜,他的心亦似被鼓涨得紧绷,皇帝终是无法一个人静坐在这里,好似他是被抛下的那个人,高高在上,却永是孤家寡人。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有人盯着的。在离开宴殿、听眼线汇报后,皇帝快步走进堆秀山深处,见她和萧珏正在小石潭边,她低垂着眼,在她身前的萧珏离她那样近,似乎再稍稍一低首,就可轻轻吻她眉心。
“皇叔……”萧珏喃喃一声,惊震等心绪搅缠在心头一时无法厘清,只得在微一怔愣后,垂下眼向来人如仪行礼道,“皇叔……”
皇叔来得这样快,必是他和她的一举一动尽在皇叔眼中。可为什么,既并不在意姜采女,当眼里看不到她才是,为何他与姜采女前脚刚走,皇叔后脚便至。
还是只是他的举动被皇叔的眼线盯着,他到底身份敏感,尽管他并不相信外面皇叔杀兄夺位的流言,也绝无争权夺利之心,可有时候,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从前极力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臣侄,事事谨守本分,绝不逾越半分,可在有关姜采女的事上,他确实是一次又一次地逾矩了。
从前她还只是御前宫女时,他向皇叔索要她也就罢了,当她已成为皇叔的采女后,他不该和她有丝毫牵连,不该一而再地与她私下相会,逾越臣侄的本分……
皇叔是因此觉他有不臣之心,才会命眼线盯着他,才会亲自前来敲打他吗?
当向皇叔请罪,可被问罪事小,但今日之后,必须做本分臣侄的他,恐怕再难与姜采女私下相见……
萧珏心思沉重之际,见皇叔一步步走近前来,嗓音淡淡地落下,“母后正在找你,去吧。”
萧珏却是挪不动步子。
若今日之后再见不到她,身在宫外的他将会等到怎样的消息,宫内一名采女竟试图谋害天子、事败被杀吗?!
无法忘记,无法忘记当年在回到魏博不久后,陡然听到她“急症离世”的消息时,他心中刀割般的痛悔。
若上天慈悲地再给了他一次机会,他却依然无法守护她,眼睁睁地看着她真正离开人世,此一生将陷在悔海中,无法解脱。
尽管皇叔在亲自敲打他的同时,又一次宽宥了他的过错,尽管知自己应该感激皇叔的宽容,应恭敬遵命离去,可是他的心无法允许他就此离开。
萧珏身形僵在原地片刻,终是没有挪动半步,而是抬首看向皇叔道:“皇叔……皇叔在意姜采女吗?”
皇叔淡然无温的眸底似闪过一丝寒芒,又一次响起的嗓音已略有冷意,“母后正在找你,快去。”
“视为敝履之物,又何必留在身边”,萧珏顶着皇叔似蕴寒芒的目光,坚持道,“若皇叔不在意姜采女……”
为着心中的牵爱,汇聚全部勇气想要说出的话,尚未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一声“萧珏”打断,是极其冷厉的一声,似蕴着滔天的寒怒,皇叔面色已明显罩着一层寒霜。
皇叔向来含笑唤他“韫玉”,这是第一次直呼其名。萧珏心中震颤,但暗一咬牙,仍要将话说出时,却听在旁垂首沉默许久的她,忽然轻轻出声道:“陛下……”
“陛下”,她向皇叔微微屈膝,言辞恭顺道,“幽兰轩的木槿开了,臣妾想请陛下过去赏看……”
御驾远去后,跪在地上的秉良也顾不及抹干净脸上的汗,拔腿就往假山内跑。
当见圣上忽然驾到时,他心都快吓跳出嗓子眼了,清漪池那次是姜采女无礼在先,就算圣上问罪,郡王也是无辜的那个,可这次,是郡王殿下失礼越矩了……
这还只是明面上的,暗地里,郡王殿下关注姜采女更多,若圣上因今日之事再深查下去……
秉良越想越急,一路跑得双足都像要飞起来了,遥遥望见殿下身影在小石潭边,忙奔近前去,气喘吁吁,“殿下……”
小石潭平静的水面幽映着殿下修长的倒映,殿下垂眸站在水边,藤萝斑驳的碎影落在身上。
秉良不知假山洞内发生何事、圣上看到什么又对郡王殿下是否有过责罚,只是见殿下此刻眉眼间罕见地掠映着幽凉的水光,也不敢吱声了,就在一旁默默陪站着,小心翼翼地悄看殿下神色。
渐渐时间不知过去多久,秉良见日色都似在西移,想这时候云仙殿的宴会定然已经散了,想殿下总不能一直待在这儿,就轻声说道:“殿下,这会儿大抵是未时了,您要出宫吗?”
郡王殿下微微抬起眸子,望着深幽如镜的潭面,道:“去永寿宫。”
幽兰轩地方狭小,庭院里所种植的木槿也不过就墙角里的小小两丛,且跟御花园里被宫中花匠精心养护的繁盛花木不同,只开着稀稀疏疏的几朵,枝干也颇纤细,稍有秋风扬起,就叫人忍不住担心花落枝头。
简直就像路边的野花一样,郑吉实在不明白圣上为何对会幽兰轩的这两丛木槿有雅兴赏看,但见圣上驾到吩咐,就忙答应下来,领着宫人在木槿前设下屏风雅座香薰茶点等。
圣上已许久未至幽兰轩,按理圣上驾到,他这幽兰轩管事太监该欢喜才是,但圣上和姜采女之间的君妾关系里总透着一丝诡异,有时圣上不来反是风平浪静的好事,来了说不定要生事。郑吉布置好赏花雅座等,揣着小心伺候在旁时,听圣上吩咐众人皆退,忙应声退得远远的。
日色斜照,淡紫红的木槿在秋风中轻颤着纤薄的花瓣,熏炉轻烟袅袅,皇帝在飘渺的烟气中看向她。
若不是为萧珏,她岂会在小石潭边主动向他屈膝,似是恭敬柔顺地请他来幽兰轩赏看木槿。
外人看着似是她这采女在以赏花为由头邀宠,但她只是为萧珏,在当时那等情形下,怕萧珏为她惹怒天子,怕他这皇帝治罪萧珏。
她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乎,却这般在乎萧珏。
燕宫宫女姜烟雨不会如此,可能会如此的,应是燕清河公主慕烟。
虽他目前手上的证据只是“手足”二字与一具空棺,虽还未查明清河公主的生死因由,没有进一步的人证与物证,但皇帝知道,她应是慕烟,而非姜烟雨。
上一次真正与她面对面还是端午,那天夜里,他在黑暗中离去,似是冷酷无情,但他心里知道,他其实更像是在逃跑,逃避那个明知她只想杀他,却在她孱弱无依瑟瑟发抖时,还忍不住将她拥在怀中的自己。
皇帝手按了按眉心,淡声问她道:“为何邀朕来赏花?”
她嗓音亦淡淡的,“陛下从前不总让我认命,总和我说,身为采女就当做采女该做的事,一辈子好好伺候陛下吗?”她说着甚至起身主动倒了一杯茶,婉顺地托送到他唇边。
第46章
“陛下是怕有毒吗?”见他不饮,她微微笑了一笑,低头靠向茶杯轻轻啜了一口,鲜红的口脂略印在杯口,留下晚霞似的一抹红。
看他仍不接茶,她也不恼不劝,面上犹是清淡如烟的笑意,就侧过身去,要将这茶放回几上。
此刻的婉顺敬茶,不过是接着小石潭边再接着演,她不是真心实意地认命要做他的采女,当时不过是为了在假山内替萧珏解围,这会儿也只是顺着那会儿的恭谨柔顺再往下演一演罢了,她今日对他演戏的耐心大抵也就到这儿了。
今日演完了,往后漫长的岁月里继续与他剑拔弩张,对他冷若冰霜。
明明知道,就因为知道,皇帝在她侧身就要将茶放下、就要结束这场戏时,抬手托握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将茶饮了半盏。
茶应是清爽回甘的,可饮在口中,却只有苦涩,不及她衣袖间萦绕的若有若无的幽香,不及她微笑地看着他时,明明眸子空洞无温,似是冰雪上淡淡洒了几丝白色的糖粒,可就是这么一点虚假薄淡的甜,也可稍稍安抚在他心底嘶吼的野兽。
凉意侵袭的秋风中,皇帝的心忽然追念春天。
从上元夜开始的今年春日,他过得很是开怀,那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欢欣的一个春天。
以前从未有过那样的春日,因从未有人那样真心实意地爱他,他同样地爱着她,两心相悦,如何不欢喜,那个春天,他心就似漾荡在温暖的春水里,两岸所见,繁花满树,艳阳照天。
再不会有那样的春天了,再不会有那样的心境了,明明知道,可却还是怀念,还是贪恋。
即使不能再真正拥有,有一丝一毫相似也好,相似也好。
一个人坐在这里,秋风侵衣,总是有些冷。
皇帝捉着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他的怀里,就令她坐在他的身上。
她微一惊后,迅速地垂下眸子,面色沉静,而双手捧握着的半杯茶水面微漾。
皇帝问:“认命了?”
她没有说话,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发紧,垂着的睫毛在风中轻颤。杯里的茶定已凉了,可她还是紧紧地攥着,好像这般能获得零丁一点暖意。
皇帝道:“认命就好。”
他另一条手臂环住她腰,令她做他笼中的鸟,“其实你本不必为慕言刺杀朕,慕言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为他复仇。”
皇帝平静地说道:“一个自己有死心的人,如何需要别人杀他,那一日,不是朕将他逼进了白澜江,是他自己蹈水赴死。”
她惊震地抬起眸子看他,茶水倾斜着微微溢出,沾湿了她纤细的手指,此刻她眸中不是虚假的柔顺,而真切地幽闪着惊茫,像是不敢相信他的话,像在努力辨别他话中真假。
“慕言不留恋这世上的任何人与事,他一个人走得毫无牵挂、干净利落。”
皇帝握住她在秋风中冰凉的手,将之暖在自己掌心,“所以你也不必留恋,认命就好,认命就好了。”
是夜圣上又歇在幽兰轩,距离上次驾幸已过去两月余。
上次圣上来幽兰轩还是在端午夜,因为那天临风榭的事,茉枝战战兢兢,很怕喜怒无常的圣上夜里又忽然翻脸,不过那夜圣上没有责罚姜采女,只是半夜时就离开了。
茉枝在圣上离开后,小心翼翼地轻步进寝堂查看,微揭开通往内室的垂帘,见榻边昏黄的灯光下,侧躺在榻上的姜采女,凝望着那盏孤灯,目光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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