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一切、耻辱加身又如何!只要能夺得天下,又有谁会笑话。
当初,兄长被杀时,此心不曾改变;今日,被陆正杨老匹夫夺走河北,此志亦未曾有移!
为这野心,他愿意牺牲一切。
看着顾泽成并不好看的脸色,郭继虎深吸一口气,他的家小,也在宛城中。可现下,陛下既然做出了抉择,他也只能压下那担忧。
郭继虎道:“陛下,便失了河北,也还有河南之地,反正顾用已死,咱们在河南重新经营,不信干不过陆正杨那匹夫!”
顾泽成面无表情。
他心里清楚,没有时间了。
河北如今被陆正杨所据,陆正杨经营河北数十载,根基深厚,否则顾泽成也不需要借着此番大战来试图削弱、消化真定军。
而河南却是被顾用经营了这么久,顾泽成初来乍到,光是收拾建始残军,只怕都需不少时日,而经营地方所需要的班底人才,全部都被他安置在宛城。
更何况,他如今手上,只有打天下的人、却没有经守天下之人。
如果要去消化河南、再转化成战力,陆正杨会给他这样长的时间?若困守此地,只怕便会是下一个顾用。
他宁可背负上不仁不义的骂名也要率军离开,可不是为了仅仅偏安一时。
船头点着一盏小小的灯火,映到河里、再映到顾泽成的脸上,显得明暗不定:“传令,停止一切休整,扔下伤兵和辎重,立刻整顿出发。”
即使是追随顾泽成最久的郭继虎,也没有料到顾泽成会这样激进。
他不止没有选择经略河南、甚至都没有打算让军士休整一夜,而是要求连夜出发,沿着豫西通道一路行军。
要知道,跟着顾泽成的河北军自宛城开拔之日,便绕道飞狐陉、出井陉关、又在邢阳渡南北一场拼死大战,这连续二十余日的艰苦战斗,光是路途中因为伤病、掉队的战损便超过三成,大河上的水战又是一场硬战,战死、淹死的河北军已经远超半数。
可以说,能活到现在的兵士也已经是强弩之末、疲累至极。
连郭继虎这样身经百战的将军都有些犹豫:“陛下,是不是让他们休整一夜?”
顾泽成冷冷看着他。
郭继虎从没见过顾泽成这样的眼神,他立刻道:“我这便去传令。”
郭继虎本来还想问一问顾泽成接下来的计划,但这样冰冷的顾泽成让他觉得无比陌生和恐惧,他不敢耽误,立刻去整军出发。
但这个过程注定是无比艰难的。
所有人都是肉体凡胎,谁也不是铁打的。
顾泽成、郭继虎作为将领,哪怕在行军打仗的过程中,再艰苦,也有马匹、也有营仗,喝得上热水、吃得上热饭,但普通的士卒,真的只是苦挨。
这样辛苦跋涉打了两场胜仗,非但没有奖励,还把家乡给丢了,甚至都看不到回去的希望,现在竟还要叫他们连夜急行军,而这黑夜之中,到底要去往哪里,谁也不知道。
顾泽成甚至都能听到行伍中传来的隐隐苦泣和咒骂,这在之前的河北军中,几乎是不可想像的。
这是他亲自打下的家底,是十日就能绕道飞狐陉还能再战王通的百战精锐。但现在,他们看着他的眼神,不是在看自己的统帅,仿佛是在看着什么仇敌。
郭继虎数度看向顾泽成,数度欲言又止,但顾泽成都仿佛没看到他的眼神一般,只是不断催促行军。
如是三日三夜,当河北军抵达济源城,看到太行八陉最南边的轵关陉就在前头,郭继虎终于明白了顾泽成的战略目标:“陛下,你、你是想夺河东?”
一时间,就是郭继虎都不禁再次升起了对顾泽成的敬意,在丢了河北之后,他第一反应是一定要守住河南,陛下却依旧高瞻远瞩,首先想的,依旧是争夺天下的战略形势。
要夺天下,第一等的形胜之地自然是关中;而要入关中,最好的踏板当然是河东。
既然丢了河北,不如直接来夺河东。而从河南到河东,最近一条道就是这轵关陉!
王通新败,定然守不住河东;陆正杨才夺下河北,虽然也想要河东,但却未必来得及,难怪陛下要争分夺秒、连夜行军!
郭继虎却突然想到什么,糟了,陛下先时帮陆正杨打通了井陉道!若陆正杨从井陉关逆入井陉道,要入河东也是很快的!而他们现在才刚刚抵达轵关道!这时间上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抢先进入河东!
谁知,顾泽成语气却十分平静:“不,河东本来就在朕手中。”
郭继虎一时都有些茫然,他实在想不到顾泽成这话是什么意思。
纵然顾泽成曾经借道飞狐陉,但当时顾泽成是为了截断王通退路,时间上定然来不及打下整个河东;还是说,陛下这话是对河东志在必得,可陛下哪里来的信心?
纵然他们能拿下眼前的轵关进入河东,但陆正杨从井陉道必然也不会慢多少,一个不好,他们双方恐怕在河东还有场大战,但真定军实力完整,而他们河北军此时志气低迷、一路折损,实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便有再厉害的军略,恐怕也难以逆转实力对比。
郭继虎不禁急道:“纵然王通无力再守河东,但陆正杨毕竟留了陆俊守井陉道,他若要过来,岂非比我们要更快?陛下,我等恐怕还是要速下轵关!”
顾泽成却哈哈大笑道:“你以为陆俊是谁的人?朕在离开井陉关时,早已经密令过他:趁着王通新败、河东空虚,迅迅出兵井陉道,半月之内必要替朕拿下整个河东、再在此与朕汇合!”
郭继虎已经震惊难言,而轵关,这座扼守太行八陉第一陉的险峻关卡上,果然着“陆”字大旗,远远看着顾泽成的王旗,那高大的城门根本不必任何招呼、直接缓缓向河北军打开。
一时间,不止是郭继虎,就是一路低迷的河北军将士,再看向顾泽成,眼神中也是多了许多复杂。这位陛下,虽然并非他先时标榜的仁义之君,可若论谋算,当真也是厉害,难怪当时他不许陆正杨回井陉关休整,只怕他早知道了陆俊留守井陉关的消息,是担心陆正杨会借着休整之机,换上一个更得陆正杨信赖的将领吧,当真是神机妙算。
在那个时候,这个陛下,就已经打着全取河东、甚至是拿下关中、进而一统天下的主意了。
如果一切顺利,顾泽成此时应该是挟河北大军,杀掉顾用、吞并真定军,再从容抵达轵关,汇合河东的陆俊,大军浩浩荡荡直入关中……只是想像那个场面便知道,那是挟天下之势一统天下,再没有人可以阻挡。
只可惜,邢阳渡之变,远远超过了顾泽成的预料。
这三日的急行军下来,因为是疲乏之师,路上的伤亡甚至比战阵中的伤亡更重,到这轵关下,已经不足五千人。
但终于,河北军士还是看到了希望。终于可以休整的希望,也许有朝一日这位陛下统一天下、他们还能回到家乡的希望。
列阵齐整的军士缓缓进入关卡中,顾泽成此时才轻轻叹道:“虎子,朕知道,这一路你心有不忿,怨朕抛下河北、怨朕把兵士逼得太紧……但莫怪朕心狠,而是取天下这时机稍纵即逝。陆俊来拿下河东之事,必定瞒不了陆正杨多久,朕必须尽快赶来,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郭继虎此时心中却百味杂陈,连连道:“陛下!我是个粗人,哪里会懂得陛下筹谋天下的苦心与谋划!”他又有些惭愧:“这一路是我看不清形势……今后陛下往东我便往东,陛下说往西我便往西,绝不会有二意!”
顾泽成正要说什么,身后的关门忽地轰然合上,他猛地觉察眼前有些不对。
这轵关他也是第一次来,没有想到外侧那道城门竟不是真正的轵关城门,而只是瓮城的城门,如今他们走入了瓮城之中,眼前那道真正的城门,却丝毫没有打开的迹象。
所谓瓮城,乃是许多关城都有的防护设施,是在城门外又多围了一圈,便如眼前这轵关一般,瓮城中多设置有箭楼、门闸、雉堞等防御设施;但是,一般的瓮城城门都十分低矮,这轵关真不愧是太行第一陉,瓮城竟如此高大,竟叫顾泽成与郭继虎方才都没看出来,竟领着河北军直接走了进来。
这情形,好比困兽自己走入了笼中。
城门上一直没有动静,周遭耸立的箭楼将他们重重包围,重重杀机压得河北军中每个人都寒毛直立。
郭继虎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有些惊弓之鸟:“这难道是陆正杨那老匹夫……”
顾泽成却冷冷道:“绝无可能!若非插翅,他如何过得来!”
郭继虎的心略微放下了些,因为顾泽成所说的是实话,河北军从豫西通道直接来轵关,一路上不顾减员、日夜兼程,而陆正杨从邢阳渡要往轵关而来,如果看直线,一路上不但要渡河、还要越过王屋王;如果要绕路,那则会更慢,绝不可能比他们先抵达轵关!
如果不是陆正杨……郭继虎与顾泽成对视一眼,只怕是陆俊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对陆俊此人,顾泽成自恃手握他太多把柄,随即提起声音道:“陆统领,既按约定开了城门,何不出来一叙?”
一个声音在城门上响起:“来了。”
随即城门上突然抛下一物,警惕的河北军士只以为是什么暗器,立时避开,那物便咕噜咕噜直滚到顾泽成脚边,赫然是陆俊的人头。
这变故,叫方才还志得意满的顾泽成,好像被一盆凉水浇到头上,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此时此刻,顾泽成脑中已经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眼前的一切,顾泽成呆呆看着那人头,好像那不是一颗人头,而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
所有的苦心筹谋、扔下一切也必须竞逐的野心、最后一线争夺天下的希望,仿佛都随着地上那血淋淋的人头,统统成了笑话。
郭继虎却是霍然看向城门上,铁青着脸咬牙切齿道:“韩、肃!”
竟是宛城城防军统领韩肃!陆俊被杀,韩肃竟出现在这里……想到那幕僚曾说过,韩肃早已经被陆氏说服……若陆氏十余日前便从宛城出发、到井陉关杀了陆俊的话,时间上多有宽裕,整个河东只怕也已经落入了陆氏之手。
郭继虎此刻只感到彻骨的寒意,陛下为争天下步步为营、神机妙算,没想到竟是一场空;他们在邢阳渡避开了陆正杨设下的陷阱,没想到现在却一头扎进了这陆氏的圈套之中。
看着箭楼的孔洞中隐隐伸出弓箭,郭继虎只来得及将顾泽成拉下坐骑,二人齐齐躲到马后。
箭矢嗖嗖之声不绝于耳,顾泽成却仿佛失了神智般,抱着头跌跌撞撞。
这是一场赤.裸裸的屠杀,瓮城在设计之初,就是为了将敌人困在主城门与瓮城门之间进行围杀,瓮城城墙上全部是防护力与杀伤力极强的箭楼,所谓“请君入瓮”,所谓“瓮中捉鳖”,都充分说明了瓮城在军事意义上的杀伤力。
郭继虎的声音中都带了哭腔:“陛下!你清醒些!快跑啊!跑啊!”
顾泽成茫然抬头,瓮城的城门上、城墙上、轵关的城门楼上,四面八方,俱是箭矢,跑,能往哪里跑?
周围不断有河北军士倒下,顾泽成仿佛此时才如梦初醒般,瞪视着城门上的韩肃,双目充血般的怒吼道:“她人呢!她在哪儿?我要见她!我要见陆青殊!告诉我,她在哪儿!!!”
第51章
在这样的杀戮中,顾泽成这样不管不顾的怒吼简直像一面靶子立在那里,箭楼上更多的弓箭调转方向,更多的箭矢朝他射来。
郭继虎将顾泽成一把扑倒,对他这般模样又急又气,在顾泽成脸上狠扇了一个巴掌。
顾泽成这才仿佛清醒一些,他此时蹲靠着城墙,其余三面的箭矢如雨般落下,全赖郭继虎将他牢牢护住,周遭全是兵士的尸体,竟再也看不到几个站着的人了。
郭继虎也猛地一口血喷在他面上,咬紧了牙关:“逃!快逃!快……逃……”
不待顾泽成有什么反应,郭继虎的声音迅速地低微下去,他竟是这样气绝身亡。
顾泽成茫然地扶住郭继虎的身子,感觉到他的身躯渐渐变凉。周围一片死寂,听不到弓弦响动、听不到箭矢破空,只有鼻端传来浓浓的血腥气,时间都仿佛就此停滞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一直紧紧合着的真正关门终于开启,响起兵甲重重摩擦的脚步声。
顾泽成跌跌撞撞爬起身,郭继虎的身躯直直倒下,他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郭继虎的背上插了数十支箭矢,直如个刺猬般,竟是生生用身躯替他挡下了这样多的攻击;
周围,全是尸体,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瞪大了眼睛、凝固着狰狞与不甘,好像在无声地诘问:你不是许诺过的吗?只要能坚持过这些死亡跋涉、只要能赢下大战,我们就能衣锦还乡!你不是许诺过的吗?!
这些幸存到此、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可以回家的百战精锐,就这样,白白倒在轵关的瓮城之中。
顾泽成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般,抱头蹲坐在地,茫然痛哭。
城门出来的兵士乃是宛城城防军,曾经也效命于顾泽成麾下,自然也是认得他的。
此时见顾泽成这般窝囊模样,便有小校向韩肃请示道:“统领,要是砍了这狗皇帝的脑袋,可能与大帅那边夺下关中的真定弟兄们比一比功劳?”
韩肃却是无语道:“你说呢?”
那小校讪讪地挠了挠头,唉,他们这仗的功劳皆是大帅之功。是她果断下令出击井陉道、活捉陆俊中,才拷问出这狗皇帝要来轵关与陆俊汇合,随即命统领来此设伏。他们这些跟着设伏的,就在城墙上射射箭,如今这狗皇帝只剩下一个人了,就算砍了他的脑袋,能值什么功劳?没准还得被统领当作杀俘来论罚……
顾泽成却仿佛受了刺激般,猛然抬头:“你说什么?她、她打下了关中?!”
小校吓了一跳,连忙上前一脚将他踢翻,不屑道:“大帅那样的英雄人物,你也配提!”
顾泽成被狼狈踢倒在地,却依旧喃喃道:“这怎么可能……”
这一切明明是他的谋算,拿下河东、再夺关中、一举定鼎天下,可陆青殊不过一介妇人,她凭什么?她怎么可能办得到?
韩肃却是冷笑道:“怎么?你不信?”
见顾泽成这失魂落魄的模样,韩肃负手道:“呵,和你这样的东西,有什么好说的,自你把宛城、把宛城城防军当弃子那一刻,我就知道,你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去争天下,侥幸赢了也只是天下百姓之苦。”
顾泽成看着韩肃,这是他亲自任命为宛城统领的将军,他自然晓得韩肃的能耐。
但他正因为晓得韩肃的能耐,他此时仰望着韩肃,才觉得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此人一般:“可她,只是一个妇人……”
小校却一口唾沫吐在顾泽成面上:“宛城将破之时,你在哪里?!是大帅,你口中的这个妇人与我们这些小卒一样,守在城墙上、死战不退,我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守住了宛城,还是大帅用自己的嫁妆给战死的弟兄发了抚恤!
哪像你这么个玩意儿,口口声声什么仁义,最背信弃义的就是你!身后的兄长可以抛下,连老家和女人都能丢下!
好叫你输得明明白白,在你还谋算着真定的时候,大帅便已经料到你今日所做的一切,早早与王爷定下了打败你的计划,更不用说河东与关中大战,大帅远见卓识更胜你百倍!
大帅说了,将来天下安定了,我们这些人都不必再给你这样的东西卖命,自可有田种、儿郎有书读;大帅讲得明明白白,这天底下,让百姓吃饱饭、让大家过上安生日子才是最大的道理,只想着自己当皇帝、不去想百姓的人,不配取这天下!”
这一刻,顾泽成只觉万念俱灰,他竟输得这样彻底,陆青殊被他困于后宅,他的下属之中,真正与她并肩为战的只是宛城城防军,而他与陆青殊在城防军这些军士眼中,高低上下竟这样明明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