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急赶忙冲到了赵煦身边。由于天幕在播放完毕后已然缓缓消散在空中,再没有了保密的需求,章惇没有丝毫犹豫:“官家,官家你身体可还撑得住?臣这就去传唤尚药奉御!”
为了保密周围没留下内侍宫人的坏处,此刻便显现出来了——章惇恨不得自己其实有着分身之术,可以兼顾照顾赵煦身体和传唤医官的职能。
北宋的医药学其实比起前面几l个朝代来得发达,而官方的医疗机构也已经形成了一个有着法律保障的体系,在中央大概由翰林医官院、太医局、尚药局、御药院这几l部分构成。其人员补充,除了举荐制外,也有专门的医科科举考试。
这几l个机构当中,太医局实际上归属于礼部,干的是医学教育的活;尚药局的成立要等到赵煦那不成器的混账弟弟上台;赵顼元丰年间,出于皇室身体情况保密的原因,把翰林医官院给皇帝治病的职权单独剥离交给了御药院。
乍一看章惇此时自然只能喊个御药院的医官来看看赵煦——但是翰林医官院作为北宋真正意义上的最高医疗机构,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平民百姓,都是他们所服务的对象。其医官的救治水平也就在大量的实践中,和治不好可能被降职惩罚的压力下得到了丰富的锤炼。
御药院?御药院在元丰之前,压根就没安排过正经的可以看病治病的医官!它手底下原本就安排了几l个负责按着翰林医官院的大佬们联合画押给出的方子抓药开药的药人、匠人!
哪怕赵顼日常抽风革新说以后就让御药院的人来给皇帝看病,方便保守皇帝身体的秘密,试图给它改革一波,那水平如何大家也是懂的都懂。
赵佶上台之后,干脆就把它给废了。
那么算算时间,大概也就只有赵煦这么一个夹在中间,性情微妙的阴晴不定,时而忌病讳医,时而公堂把自己病状拿出来开玩笑的皇帝,狠狠“享受”了一波御药院的“关怀”。
但因为医药机构的改革,和皇帝以及章惇为首的新党人士的改革活动相比起来,实在是无足轻重可以被放缓步调的存在,他们在很长时间中也就淡漠了御药院的行径。
御药院水平不行就不行吧,反正如果真有什么事,大不了跟宋初那会一样,临时喊个医官进宫看病不就行了嘛。
御药院改革之后可是专门给皇室、或者准确点,皇帝本人服务的,而赵煦本人都对和自己小命息息相关的御药院没什么管理的兴致,他们多搞点事干什么?
图个把顶尖医官送给皇帝御用,从此被限制行动,他们当大臣的想请来看病都分不了一杯羹嘛?
可是这回章惇是真的肠子都悔青了。
——这大半夜皇帝吐血的,你叫他上哪里找个顶尖的医药圣手过来啊!
饶是意志坚毅果决,从不精神内耗,谁跟他过不去他就反手跟对方不痛快,堪称道心稳固的章相公,回想起先前天幕发生的种种事情,此刻扶着皇帝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神情也是一脸恍惚,险些就要开始播放自己人生走马灯。
但是赵煦竟然挺住了。
面色依旧苍白如金纸的皇帝,毫无仪态可言般地伸手抹去唇边的鲜血。吐了一口血之后,他的精神状态却意外地好了起来,甚至让章惇看着,有了几l分对他是否回光返照的担忧。
“朕并无大碍。”
赵煦拍了拍章惇的肩,示意他松开扶着自己的手——御医肯定是要喊的,但是与其说他是被气得呕血,不如说他因祸得福吐出了淤血,反倒缓解了不少心中积攒的郁气。实际身体状况并没有糟糕到随时可能暴毙的地步。
这叫什么?先破后立吗?
所以精神奕奕的哲宗皇帝远比他关心则乱的大臣来得更冷静:“更重要的还是后世人口中的靖康之耻。”
他的眼神极锐利地直透章惇的心底。
“您觉得,赵佶该怎么处理呢?”
十分平静的,仿佛当事人并不是他兄友弟恭好好呵护了十几l年的好弟弟一样,宋哲宗如是向章惇请教道:
“杀了吗?”让他未来犯下的血债,此刻提前偿还?顺带将连着二个昏君的噩梦,提前掐灭在萌芽之时?
可是赵佶还没来得及成为未来的徽宗皇帝,没有真正干出来卖国求命的事情。他现在还只是个热爱风花雪月,在宗室里头算不上什么刺头,没有危险性,可可爱爱没有脑袋的风流王爷。
赵煦拧着眉问。尽管在这种大事上面,赵家人骨子里的冷峻刻薄利益至上从不会手软,如果单纯杀了赵佶就能把危险遏制住,他绝对不会手软。但是他还有着别的考量:
“治标不治本,并且我怕宗室会因此人心惶惶,起了反作用。”
宗室可不知道未来的徽钦二宗有多么离谱,他们只会看见皇帝没有什么合理的理由(比如造反)却杀害了一位压根不参与政事的无辜宗室。那无疑会让赵煦本人在宗室中的声望受到严重打击:太祖的儿子们死的不明不白,那好歹是因为真和太宗家血脉有皇位冲突——赵佶那个小菜鸡哪里是你赵煦的对手?你这都容不下他?!
在赵煦本人并没有子嗣,并且在可以预知的未来中,都没有子嗣的条件下,他真的很害怕杀了赵佶,会使得宗室里对皇位有看法的野心家起了心思,进而把大宋带进第二个坑里。
章惇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但是不让那位未来把大宋天下搞得一塌糊涂,甚至和章惇本人还有私人矛盾的徽宗皇帝付出些什么代价,那肯定是不可能让他满意的。
于是他思考了一会,然后开口:
“官家,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
这当然不是什么赵煦早就知道了的名言复刻,而是章惇的真实想法不太好直白说出来,只能靠赵煦本人心领神会。
——赵煦当然能够听懂。
向太后可以凭借自己作为太后的权威,无视章惇对赵佶的评价张口说瞎话。但那是建立在赵煦这个皇帝本人死了不能反对的基础上。
“那就等他下次去青楼惹出什么事来的时候,朕亲自去逮他!”虽然宗室浪荡名声不好很正常,但是被皇帝亲口评价为不可为君,还是很值得被踢出皇位继承序列的。
而这个举措,在皇帝陛下本人没有儿子,前面又有仁庙英宗养父子故事的情况下,还是可以被老赵家宗室们所包容,并且不会感到奇怪的:官家都没有亲儿子诶!大家让让他这个皇位注定给弟弟或者给侄子的可怜人怎么了?
他甚至没给人虚假的希望,直接进入仁庙狂躁“你们都是来抢朕的皇位期盼朕断子绝孙的歹人”的境界——这还不温柔?他真的,我哭死。
“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长兄如父,赵煦收拾收拾不着调的弟弟,哪怕是把棍棒教育都给搬出来,在他既是君父又是长兄的地位优势下,也不会有什么不知趣的人来批判他。
——赵佶本人说不定被打的眼泪汪汪抱着他哭,之后还要感慨他哥真关心他真爱他呢!
“至于其他的……”
赵煦深吸了一口气。
他走回自己原来的案几l旁边,一把抓起了被皇帝冷落许久的茶盏,仰头一口饮尽。
凉透了的苦茶随着食道下流,冰冷的感觉在赵煦的胸腑流遍。他因为这古怪的口感皱着眉,思维却更清醒了几l分。
他转过身。
“想要改变靖康之耻,那可不是简简单单杀一个人那么简单。”
西夏、辽、金、宋,还有那更远时候的蒙元……
新党,旧党,还有那往后更加畸变偏激的党人政治……
赵煦在北宋灭亡的过程中,甚至都必须承认自己得担上一部分责任。
他的眼睛在黑夜中明亮如身侧火光。
“共勉啊,子厚。”!
第143章 【宋朝后日谈】
风尘仆仆的官员,在高阔的城门外终于勒住了骏马的缰绳,停下了自己披星戴月的脚步,仰头看向城头,露出了一双明亮但疲惫的眼。
——邠州。
这是韩绛巡视陕西地方的第不知道多少个城,而几个月来接近连轴转的行程,已然足够让他精神几近恍惚,不得不每每在新到达一处的时候,在脑海中反复提醒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某种意义上来说,韩绛是在替弟弟还债。
元佑弃边整件事带给赵顼的触动和震撼实在太过巨大了,这个才刚刚登基,没有被变法过程中注定要面对的一系列风波磋磨到平静无波,还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爱憎黑白分明的皇帝,心里还燃着一捧激烈的火。
旧党所牵扯的人员数目,眼下确实不是一个可以让皇帝本人轻举妄动,悉数拔取的数字。所以在未来的一切尚未发生之际,今上也只能“宽容”地选择“谅解”。
但他不是没有脾气:旧党最重要的几个领袖,自然是他拿来开刀的重要选项。
司马光“自请”辞官,被他勒命从此再不能迈入政坛。人生最大的价值,可能就是在赵顼的要求和指导下,编完那本他政治生涯的跳板。甚至还要听着不明真相的人士,传播着他曾经被公堂杖刑,疑似犯下了贪污受贿这样罪行的谣言。
谣言如果重复上太多次,它将会成为大众记忆中的一种真实。
没有多少人能比研究经史,甚至自己还在搜寻史料,编撰着一本史书的司马光更清楚这个道理。
赵顼这手就是冲着搞他心态,奔着恶心他去的。
于是在一个算不上有多特殊的日子,司马光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全副家当,租了一辆牛车,预备告别京城,回到他所熟悉的家乡。
——离远一点好啊,离开政治的中心,防止他有可能再度被卷入其中。
他到底没有真正干出来贪污这样的事情,于是当他离开和旁人再没有过多的利益干系后,那样子虚乌有的罪名迟早会慢慢为人忘却,不会因为政治立场的不同,被政敌一遍遍地提起以抹黑,进而加重这个谣言在世人心目中的印象。
这应该也算是赵顼的一种后手,害怕他重演历史的一种不算多高明的手腕。
在离开京城的那天,司马光的脑海中却罕见没有想起多少繁复的思绪,只漫无边际地联想着一些不算深沉严肃的事情。
嗯……这应该也算官家对他诡异的信任?这样的手腕难道不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吗?
他想到这里甚至还有点诡异地想笑,到了最后,笑意却掺杂上苦涩:
算了吧,未来甚至能干出弃边那样事情的自己。怎么也算不上是个真正的君子了。
王安石到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一个苦笑着坐在牛车前,带着不被政治束缚的轻松,也带着对叵测前途的迷茫,两眼望着天的司马光。
他停住脚,站定在原地,没发出什么样的动静去打扰对方的出神。可是仿佛一种微妙的感应,司马光还是在他到来的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他的存在。
于是司马牛和拗相公对上了视线。
“……我没想到你还会来。”
神情复杂的司马光,不乏错愕地缓缓开口。
早在天幕出现那日的朝堂之上,他就见到了王安石朝他投来的目光——一种震撼的,不解的,愤怒的,乃至于失望的眼神。
那是一个本以为惺惺相惜,君子神交情深,可以走在和而不同道路之上彼此尊重,却发现对方最终背离了的眼神。
而司马光对此甚至只能哑口无言,接受下这个未来已然发生,过于残酷的事实。
他以为他和王安石再不能好好互称上一句表字了。
但对方今天还是来了。
新兴走马上任的宰辅,官家的心头肉,仕途炙手可热,本该春风得意的王相公,却没什么意气风发的兴奋。
他同样目光复杂地看着司马光,半晌才低声回答。
“我想,我该来一趟的。”
不管司马光未来会犯下怎样荒谬的错误,不管他所代表的旧党在未来会带着大宋走上一条何等暮气沉沉的思路。
面对着眼下这个没做错任何事,心里怀揣着改变大宋,带他步向更好未来,私人品德无亏,但却因为皇帝的要求而背负上名节污点,以至于不得不出走京城的司马光……
作为朋友,王安石应该来的。
说到底,新党自身也没有多干净。
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司马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可以不再苦涩的笑。
“官家没错。”哪怕自己是那个被皇帝算计的受害者,此时尚且年青,还没被漫长的冷落生涯扭曲心性,也被迫正视了自己错误的司马光,谈起自身遭遇的时候竟然称得上宽容。
“就算我们此时还没干出那样的事情。若是没有任何惩罚,恐怕真正有不少人的骨头会彻底软下去吧。”
“但是,介甫啊。”司马光顿了顿,已经将皇帝得罪够狠的人,这时说起话来于是也就没有了任何顾忌:“官家急功近利,为了变法的顺利,我看他会重视才华而轻视德行。”
“你是德才兼备的人才,可是新党旁人呢?那三奸固然是旧党人士所封,但是他们自身难道没有什么问题吗?”
“章惇性烈偏激手腕残酷,韩缜出入将相寂无功绩,蔡确更是品行有缺利益驱动。”
“当初在殿上,我看你因为蔡确受贿而面露不满,但官家却只在乎蔡确保住了王韶,使得后者为他得到了新的胜利。这不管对于你,还是对于新法,乃至于对于整个国家,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我害怕他会为了新法的顺利实施,而忽视官吏的德行啊!”
“可一旦执行的官吏失去了道德的约束,再好的法律和措施,迟早会在他们手上扭曲。官吏的欺上瞒下,你难道是第一次见识吗?他们对新法的摧毁,你难道是真的不能想到吗?”
“如果事情发展到了那个地步,你所期盼的新法能让大宋变得更好的未来,我怕是不能看见了,而我也害怕看见你那时痛苦的脸啊!”
王安石沉默了。
这番话全然是司马光的赤诚之言,是这个在道德方面堪称古板,保守,苛刻,精神洁癖的未来旧党党魁,在原先世界线上始终不曾和王安石说清的忧虑。
——所以他作了一揖。
司马光自是下车回礼。两个曾经有可能交相辉映,有可能唇枪舌战不分上下的两派党魁相对着作揖许久。
“我明白了。”
这是王安石胜利后注定要肩负起的责任。
而司马光走了,却并不意味着对旧党领袖的清洗就此结束。
苏辙的政治之路当然也被迫中断。这个未来本可以在风起云涌的□□势中乘势而起,官至宰辅,甚至因此得以多次关照他天才而不着调的兄长的年轻人,这一次却得到了长兄真正的庇佑。
——当然,苏轼怎么可能放得下他一母同胞,相知相伴的亲弟弟呢?如果放得下,那么他怎么可能还是那个苏轼呢?
赵顼厌恶,甚至称得上憎恶苏辙。但他因为后世人对苏轼言语间流出的喜爱,因为后来出于好奇找来的诗文词赋,还是对后者不免多出了几分偏爱。
于是当苏轼在他面前,将头上那顶官帽同样摘了下来的时候,赵顼还是愿意聆听的。
被天幕加速着成熟,一天之间被迫接受了自己未来和挚友背离,弟弟犯下了严重罪过,知道自己因为那张过于招惹仇恨的嘴,经历过的太多坎坷后,年轻的苏轼身上,终于少了几分天才轻狂的傲气,多出了几分未来饱经磋磨后新兴通达的大苏学士的影子。
而这样的苏轼,站出来以自己的仕途、未来乃至于性命为苏辙求情。
——司马光人都没死呢,你怎么以为我会杀苏辙的?!
赵顼听见这个请求的时候,简直被他弄得又气又笑。
他算是弄明白后世人对苏轼微妙的态度了:什么叫做经历过再多风雨,归来仍是政治白痴啊!
可被他这么一打岔,再加上已经处理了司马光,赵顼的理智终于慢慢上线。老赵家精明算计的头脑,很自然地想起了苏辙身上除了政治家外另外的一个标签。
——文学家。准确来说,被后世人高度评价为“唐宋八大家”中的一员,那种高度层次的文学家。
于是物尽其用的神宗皇帝,自然不吝惜于发挥一下文人的剩余价值,顺带卖给苏轼这个,在后世影响之大甚至能左右个人风评(指无辜被“薄情寡义”的章惇)的文人一个面子。
——去搞文教吧。搞你们擅长的文字工作,宣扬新法的好处,禀报新法的弊端,记录下这个时代未来注定风云激荡的岁月。
赵顼其实真的挺想让自己青史留名的。而新法搞得越好,这个可能性才可能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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