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气在刚有了暖意的风里弥漫,方才还松散着的士兵全都绷紧了皮,噤若寒蝉,目不斜视,不敢有丝毫松懈。
唐百川这才令人放下板屋,更换哨兵,哨兵跳下巢车,还未站稳,他便问道:“城楼上可有异动?”
哨兵摇头:“不见异样。”
唐百川满心失望。
他在此地杀了一个人,生了一肚子气,骑马回东城门。
寅时过半,玉兔西坠,天色发青,春草新发,朦胧可爱,可惜无人赏景。
唐百川倒头睡下,睡不到两个时辰,便翻身坐起,两只脚插在鞋子里,两手手肘架在大腿上,手掌在脸上来回摩挲,眉眼口鼻在手掌下挤压揉捏,很是狰狞。
他心头压了一座大山,已经沉重到了无法言说的地步——新帝暗中催促,其实是将所有重担都压在他肩头,他一声令下,赢则万世流芳,输则遗臭万年。
外面日光逐渐煌煌,刺进屋中,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帐外先锋官福州军都统制孙子明报道:“大都统,城楼上换帅了!”
唐百川猛地起身,往外疾行,又倏地折回,穿戴整齐,再度出门,问了哨兵,却没能问出个明堂来。
他扭头吩咐孙子明:“你去看清楚换的是什么模样的人,再来报我!拿木幔上去,只停留十个数。”
他想亲自上城楼,又担心被暗箭所伤,只能退而求其次。
孙子明点头,手持一块略高于他的木幔护在身前,进入板屋,停留十个数后,再下来时,张口就道:“城楼上换的程泰山!”
“程泰山?”唐百川“哦”了一声,想起元章十九年,州官奉召入京,他带孙子明一同前往,曾和程泰山对饮——他记得程泰山虽是个文官,却酷似蛮牛,单打独斗喝趴下一桌子武将。
他上城楼不奇怪。
然而孙子明又道:“程泰山不复从前,瘦弱许多。”
“瘦了?”唐百川咀嚼着这两个字,“这么巧?”
人瘦了不见得是粮草不继的缘故。
又或者,所谓的粮草不继,根本就是莫聆风的计。
莫聆风为何会用如此拙劣的计谋?
是莫家军按捺不住了?
或者他知道是计,她也知道他知道,但她赌他更急,重压如山,不得不借用她的拙劣计谋,给攻城一个理由。
又或者,这只是她在无聊之中的一个消遣。
他思量再三,回首看一眼孙子明,再看向身后无数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他将计就计攻城,给新帝的催促一个交代,首战必定失败,这些面孔将有一部分将在此处成为白骨。
但朝堂与战场交织时,就免不了牺牲。
只是这一败之后,又该如何扭转局面?
他负手而立,望向城楼,将莫家军、济州、宽州一切细节在脑海中再过一遍,要寻找可用之处。
如此站立半个时辰,他忽然眸光一闪,有了扭转乾坤之策,转动僵硬的脖颈,嘴角含笑,吩咐孙子明:“午时聚将,不必擂鼓!”
孙子明精神一振:“是!”
午时,二十位大小将领悄然聚集到中帐,昂首直立,唐百川从他们面前走过,站到案前,目光钉子似的扎进他们的肉里:“城楼上出现士兵抢食,诸位认为时机如何?”
魏文鹏两眼一亮:“属下以为正是时候!”
李顺摇头:“大都统,莫家谋反,怎会轻视粮草,只怕有诈。”
吴天佑想了想:“属下以为有没有诈都是猛攻,以多胜寡,无需多虑,正可以借此攻城机会,一探城内究竟。”
其余人言语纷纷,大多都对攻城跃跃欲试——这种无止境的等待,让他们也跟着沉不住气了。
唐百川听罢,拍案道:“既如此,陛下的御酒,诸位都已经尝过,报效天子,就在眼前,各城门外留五千人马,围捕突围者,其余人齐聚此处,明日丑时集结,丑时过半攻城!”
将领齐声答道:“是!”
唐百川从案上取令旗:“成鱼鳞阵,先偏后伍,伍承弥缝,全力攻击!”
“是!”
鱼鳞阵大将在后,主力居中,先锋以千人为方阵,无需防御,按先后梯次猛攻而上,如此一来,哪怕攻城不利,大军主力与大将都能保存。
将领们领命离开中帐,悄然回到原来营地准备,直到亥时末刻,才点起兵马,浩浩荡荡前往东城门外集结。
夜色茫茫,没有火光,大军脚步声滚滚来去,如雷从地起,在东城门外方止,士兵铁甲之外,罩一件醒目红色绣衫,仿佛大片红云,遮蔽了夯实的地面,将领所在后方,竖起道道红底黑字旌旗,迎风招展,两侧有十六面牛皮大鼓,士兵手握鼓锤而立。
济州城内外除去将士,早已是一片空茫,城内凌乱的脚步声传出,足以令永镇军兴奋。
火车推动到城门下,放置锅镬,内中燃着脂油,焚烧城门楼橹,撞车、冲车、云梯、投石车列在最前方,扛纛者站在撞车上,看到后方帅旗摇动,立刻挥舞大旗。
大鼓随之擂动。
“咚——咚——咚——”
夔鼓响之不绝,声出百里,威慑天下,直上城楼,打破长达一个月的寂静,发起初次攻击。
第一轮攻击是弓箭。
鱼鳞阵最前方千人弓箭手方阵仰身射箭,利箭直上城楼,城楼上士兵举起连排木幔,挡住箭雨,想要腾出手来反攻时,下方又一轮箭射来。
城楼上一时间毫无还手之力,士兵似乎被突如其来的攻城打的束手无策,匆忙赶来救援的士兵也被箭雨阻拦,一时无法上前。
十轮密集的箭雨过后,弓箭手向两翼散去,露出凸出的先锋方阵。
先锋推动投石车云梯等攻城器上前,投石车对准扰城时砸过的地方,再一次砸过去,城楼上士兵如他们所料,立刻集中兵力,前往被砸之处守卫,其他地方的守卫便有了空缺。
云梯借此机会,迅速倚架到城墙壁上,梯顶端铁钩钩住城缘,轻锐撑起木幔,挡住城楼上方射下的箭矢,急速攀上云梯,手持刀、枪跃上城楼,丢下铁蒺藜,先将城门守卫炸的连连后退。
一名指挥使在厮杀时看向济州城内,就见西方灯火通明,人影幢幢,营中士兵慌慌张张集结。
不能等莫家军上城头。
指挥使大喊“入城”,身后士兵如同浪潮,数以万计拍向城头,城头上士兵抵挡不住,一路溃败,直到城内街道。
永镇军士兵趁此机会,一波波杀入城内,企图打开城门,里应外合。
又一位指挥使翻上城头,城头上已经没有阻拦,先锋队全都涌向街道,向西杀去。
他见莫家军士兵也是一路往西逃窜,反击时并未使出全力,反倒像是在诱敌,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中计了。
“退回去!”他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往回退!不要入城!”
一旁令旗还未晃动,在一片嘈杂声中,他们竟然听到了拉弓搭弦之声!
不是一张弓,而是无数弓弩在瞬间拉开了弓弦。
下一瞬,密密麻麻的羽箭从空置的屋子里射出,街道上的永镇军还未回过神来,便已经被万箭穿心。
随后一排排身穿黑衣铁甲的士兵突然钻出,拔刀向城楼,齐声怒吼:“杀!”
杀声四起。
永镇军指挥使大喊:“撤退!撤退!”
但他撕心裂肺的吼声被密集的厮杀声淹没,城楼下方鱼鳞阵中士兵还在往上冲锋,直到锋利的刀刃如暴风一般卷向他们的脖颈,他们才知道莫家军并非慌乱,而是早有埋伏。
反攻如同疾风骤雨,席卷而来。
指挥使想从云梯回撤,可下方全是往上爬的士兵,他一脚踏下去,胸前忽然一痛,来不及查看,上方便有热油泼了下来,手上一滑,整个人往下坠去。
莫家军分作四路,一路守住西、南、北三个城门,一路以弓箭重弩射杀下方永镇军,一路使用热油、大石、火引,专门毁坏攻城器具,一路精兵,斩杀露头的永镇军。
城楼下方,在猛烈的还击之下回神,然而没有军令,只能进不能退,云梯不断推进,士兵不断从高处跌落,摔在尸体上、血泊中、泥地里,粉身碎骨。
一重接一重的拼杀过后,城楼下方源源不断的攻势终于停下,只剩下攻城器上火焰久久不熄。
永镇军一万先锋几乎全军覆没,重伤不下两千,轻伤者不计其数。
城楼上,莫聆风一手提刀,一手抹去脸上血迹,从女墙边撤离。
身边尸体堆积如山,血已粘稠,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和鲜血撕扯。
城楼下大军主力、将领,并未损伤,这一场攻城战,她和唐百川,没有输赢。
她走到城楼下时,见邬瑾不知何时到来,穿一件半旧直袖长衫,站在满地狼藉之中。
邬瑾走向莫聆风:“可有受伤?”
他脚步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身后依旧留下了一串血脚印。
莫聆风摇头:“伏击战好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
这时,天才刚刚放亮。
金乌一跃而起,大放明光,照着血泊,照着敌军的红色绣衫,照着铁甲,竟淌出五彩争胜、流漫陆离的明媚华光。
日光照在人身上,反倒有了阴影,面上光影不定,明暗变幻,连人的眼睛都陷入眉骨落下的阴影中,看不真切。
春风不温柔,吹动邬瑾衣袍,如利刃,试图切割掉邬瑾身上与圣贤共鸣的仁心。
邬瑾本可以和其他文官一样呆在知府衙门,眼不见为净,但他仍然出来一观——观他造的杀业。
“将军!”游牧卿从城楼上追下来,“将军,敌尸丢下去还是焚烧?”
莫聆风驻足:“丢下去。”
游牧卿点点头:“敌军还有伤者在城里,我也一起丢下去吧。”
邬瑾忽然道:“将军,敌军尸首不如挖大坑葬南城,伤者关押医治,他日将军东去南下,百姓知您仁心,自然归顺。”
莫聆风看着他,见他冠带、衣物都被风吹的贴在身上,人却还直立着,通身骨头比铁甲还硬,比雪松还要笔直清寒。
他学圣人立心、立身、立世,越经风雨摧残,越能见其骨相。
她没有驳他,挥手示意游牧卿去办,往中帐而去,走出去十来步,再次停住脚步:“邬瑾。”
邬瑾也跟着停下脚步,面向她:“在。”
莫聆风道:“《庄子》天下篇中说‘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虽是道学,但放之王道也一样,内修圣,外事功,为割裂之举,暗而不明。”
邬瑾点头:“将军说的也在理,只是我想杀伐过度,于天下并非好事,将军既不想修圣,我来修即可,将军专事王道。”
说罢,他拱手一揖。
他们君臣,两心合一,便不会割裂。
莫聆风没有让开,受了他的礼,待他站直后,伸手抓住他的手,握在手中,往中帐走。
邬瑾低低叫了一声:“聆风。”
不是君臣了,是夫妻。
“嗯,”莫聆风回应他,“你这么做,那些人不会领你的情,你在史书上,依旧是乱臣贼子,连你之前的死谏,都会被加诸在阴谋之上。”
她轻轻摩挲他的手。
他个子高,手指也长,指甲修剪的贴着肉,是一双格外干净的手。
“不重要,”邬瑾反手握住她,“我不在意这些。”
莫聆风知道文人纸笔上的厮杀,比起战场上明晃晃的刀枪还要残酷。
死亡只有一次,但笔墨可以无数次揭开人的伤疤,一再鞭挞,把人的尊严践踏到泥里,千百遍的绞杀,年复一年,百年,甚至是千万年。
每一个读书人,都对他人的笔墨有畏惧之意,落第书生如此,皇帝亦是如此,邬瑾呢?
她能察觉到邬瑾不在意的背后,也有这种畏惧,只是很轻微,不会成为他的桎梏。
但会成为他的遗憾。
她再看邬瑾一眼,一眼就看到地面污渍脏了他的衣裳鞋履,他的影子斜在满地狼藉中,但是没有混入那些乱七八糟的光影里。
他很好。
“别怕,”她轻声道,“你在我的国朝里,会名垂青史。”
邬瑾一愣,随后忍不住一笑,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松懈,用力抓住她的手。
莫聆风别开目光,不再多言,一直走到中帐前,她松手推门,取下兜鍪放在桌上,解下沉重铁甲,将挎刀挂到墙上,用帕子擦干净脸和手,伸手捏了捏山根。
“下一次攻城时间,唐百川得看新帝旨意,军情快马加鞭,一来一回,至少也得十天,再加上这一回他因新帝催促而打了败仗,朝堂上又得吵上两天,新帝敕令到来,恐怕得三月五、六了。”
屋内光影有点暗,邬瑾蹲身,拿火箸翻开炭火,含笑道:“你算的太少了,朝堂上不止吵两日。”
“不仅吵,还要互相推诿,”莫聆风打了个哈欠,“唐百川这次没有露面。”
邬瑾盖上铜盆盖:“巢车上一箭,他至今不敢上巢车,如此畏死,没有必胜之法,不会露面。”
莫聆风伸手取茶壶,壶中水已冷,她仍然倒出来饮了半盏:“攻城想必胜,那便是要出奇兵了。”
邬瑾拿过茶壶,搁置在铜盆盖上:“今日火药中,似乎未见震天雷,所谓奇兵,许是震天雷。”
“震天雷......”莫聆风伏在桌上,“数量不会太多。”
她在城楼上等着唐百川动作,一日一夜未睡,此时战事已毕,身侧之人令她放松,便不由自主睡了过去。
邬瑾从衣杆上取下鹤氅,想要披在她身上,思量再三,还是将鹤氅放了回去,将莫聆风打横抱起,放在榻上,盖上被子。
他伸手抚摸她额头,怜爱地想:“她怕不怕?”
她总能看穿他人恐惧,宽慰他人,但从不泄露自己的畏惧。
她接受所有苦难、惊恐,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为她自己,更为莫千澜。
邬瑾搬把凳子离开中账,让游牧卿坐到账前守着,自己前往军医处。
街道上大致清理过,但地面血泊还在,血腥味浓郁,当人深陷其中时,却已经察觉不出腥臭,只觉平常。
莫家军在捡拾地上掉落的箭矢、刀枪等物,邬瑾一路走一路看,到医馆时,就见伤兵躺的到处都是。
伤兵满身血污,面目因疼痛而扭曲,大夫忙的几乎平地起飞,无暇看来人是谁,以为是前来帮忙的后营士兵,直接一条帕子塞给他:“先擦洗伤口,倒上药粉。”
邬瑾立刻卷起衣袖,端过一盆热水,帮着擦洗伤兵伤处,撒上刀伤药。
这样忙碌而平常的日子,足足过了八日,城内外一片寂静,反倒是天色阴晴不定,早晚风寒,午时乍暖,又时常有细雨落下,空气潮润。
人在外行走时,后背很快便会被汗濡湿,再让风一扑,就容易受凉。
程泰山的风寒好了,黄韫书三人却齐齐病倒,就连邬瑾也因连日忙碌而伤风开始高热。
三月初一,天色阴沉,风湿冷,看着像是有雨要来。
程泰山跟随莫聆风上城楼一观。
巳时过半,天还是这般不明朗,光线晦暗,越发把城楼、将士照出一片铁青颜色,搭在女墙上的弓箭,也不曾泛起光泽。
城楼下方在攻城战刚结束那三日,还时常擂鼓聚将,在中帐商议大事,随着传递军情的令兵快马离去,将领也回各自营房,不再奔走不休。
此时内外都一片寂静,巢车上偶尔闪过一面白色令旗,板屋便会滑下去换岗。
程泰山转动手腕:“当年我要是从军,以我这体格,怎么也是个指挥使了。”
莫聆风笑道:“世兄还是从文好,参军太苦。”
程泰山点头:“确实如此。”
他想伸手摸一摸莫聆风头顶,但莫聆风已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头上不是两个丫髻,而是冰冷的兜鍪。
他手攥成拳,放在身后,刚想说莫千澜少年时也曾向往军营,意识到之后立刻又换了话:“邬瑾退热了吗?”
“今早退热了,早上喝了碗粥。。”
“他身体倒是不错,黄韫书现在还动弹不得。”
莫聆风摇头:“没有受廷杖前,他几乎不生病。”
两人边说边在在城楼上转了一遭,走回主楼,已经是巳时末刻。
细雨如丝,缠着弓箭,渐渐凝结成滴,落在城墙上,晕开一圈水渍。
“这雨下的没力气,”程泰山抬头望一眼天色,“走吧。”
“嗯。”莫聆风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走回女墙边,两手按在城墙壁上,目光扫过永镇大军,问道:“小游,什么时辰了?”
游牧卿跟在她身边,正在擦拭铁甲上水珠,闻言立刻就要去看漏壶,还未迈开步子,就听到士兵报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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