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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幕之臣(山有青木)


“傅知弦,我替你做主。”
“傅知弦。”
记忆里的奶声奶气与女子慵懒的声音合二为一,傅知弦回过神来,噙着笑看刚刚醒来的长公主殿下:“我在。”
“想什么呢如此出神?”冯乐真靠在枕头上,身上沁着浅淡的汗意。
“想我们初认识那会儿。”傅知弦回答。
冯乐真眼眸微动,也被他勾起了回忆:“哦,本宫当时说要替你做主,将你母亲的坟迁回来,结果你没同意,说什么要靠自己。”
“殿下还记得?”傅知弦唇角笑意更深。
冯乐真懒倦地看他一眼:“可惜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你有所作为。”
“不着急,早晚的事。”傅知弦起身去绞了帕子,想要为她擦脸。
冯乐真感觉到帕子上的凉意,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换热水。”
“热水?”傅知弦惊讶,“你不热么?”
“不热。”冯乐真蹙眉看着帕子,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好,小祖宗。”傅知弦叹了声气,挽起袖子端着水盆就往外走。
冯乐真趴在枕头上,疲懒得昏昏欲睡。
傅知弦习惯了有关她的事不假手于人,所以端着盆子准备亲自去打水,结果一出院门,就看到了门外守着的陈尽安。
两人四目相对,傅知弦勾起唇角:“鸡犬升天的滋味如何?”
“傅大人。”陈尽安颔首行礼,只当没听到他的话。
傅知弦噙着笑往前走,经过他身侧时又突然停下:“我十岁就与殿下认识,十二岁重逢到如今,一直守着她,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除了先帝,就是我。”
他侧目看向陈尽安还算清俊的眉眼,“那晚你虽在她寝房服侍一夜,但什么都不会发生。”
“因为她什么都要最好的,而你显然不在其中。”

第11章
冯乐真由着阿叶给自己梳洗,傅知弦闲闲靠在门边,噙着笑问:“方才大伯亲自来了一趟,说是特意给殿下备了早膳,还请殿下过正厅一叙。”
“所以说你们傅家一代不如一代,若是换了你祖父当家时,得知本宫夜宿你房中,少说也要向先帝参上十本八本,他倒好,反而巴结起来了。”冯乐真对着镜子照了照,还算满意后便起身往外走。
“他肯定准备得极为用心,殿下当真不过去?”傅知弦问。
冯乐真:“本宫不去,他就不吃饭了?”
傅知弦笑笑,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她又道:“你也别去,跟逼死自己爹娘的人一起用膳,也不嫌恶心。”
“谨遵殿下教诲。”傅知弦一本正经拱手。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抬步往外走去,陈尽安平静跟上,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傅知弦。
秦婉早已在傅家后门等着,阿叶一看有两辆马车来接,当即叫上陈尽安去了第二辆。
“殿下。”秦婉伸手,扶着冯乐真上了第一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冯乐真靠在软枕上,瞧了瞧秦婉眼下的黑青:“一夜未睡?”
“没做完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不敢睡。”秦婉恭敬道。
冯乐真无奈:“也并非十万火急。”
“庆王妃一直卧病,今年更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幸得一位姓沈的大夫救治,才勉强恢复些生机,而在她好转后不久,宫里便派人来过,再之后就是庆王妃广邀宾客大办荷花宴。”秦婉面色凝重道。
冯乐真若有所思地把玩小桌上的杯子:“那个大夫与宫里可有什么干系?”
“大夫是十几日前来了京都城,似乎在找什么疫病古著,庆王妃找到他,应该只是偶然。”秦婉回答。
冯乐真颔首:“那便是她被治好了,宫里人觉得尚可一用,才去庆王府找她。”
“所以荷花宴上的事,是宫中那位……”秦婉沉默片刻,又小心翼翼询问,“当初庆王虽是殿下所杀,可宫里那位也脱不了干系,庆王妃为何如此配合他?”
“自然是因为她无能,”马车晃动一下,冯乐真看着杯中水顺着指缝外溢,“若今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本宫,那她恨的,就是宫里那位了。”
秦婉沉默片刻:“昨天的事,傅大人知情吗?”
“他若知情,就不会闹到这种地步了。”冯乐真勾起唇角,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
“那奴婢就不懂了,”秦婉眉头紧皱,“奴婢近来一直盯着傅家和皇宫,查到他们密切往来的事越来越多,可以说已经确定傅大人是宫里那位的人了,既是他的人……他为何要瞒着傅大人,设下此等圈套?”
“纵使傅知弦是他的人,他也不会全然信任。”冯乐真捏了捏眉心,闲散回答。
“那他设下这个圈套的目的是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拖住……”秦婉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如今朝堂对修运河的事已经争执到千钧一发的地步,殿下虽然不在朝中,却也是可以左右棋局的人,若昨日的事成了,梁家势必要傅大人给个交代,到时候定会牵扯到殿下,而只要殿下忙于应对此事,对朝堂自然也就少了一分关注。
“他竟觉得……殿下会看重儿女情长大过朝堂之事。”秦婉哭笑不得。
“所以说他蠢啊。”冯乐真叹气。不过倒也说明一点,就是他现在对她还未动杀机,毕竟这样的计划若是成了,她即便会护着傅知弦,只怕也会心生芥蒂,日后傅知弦想再利用她未婚夫的身份做什么,恐怕就难了。
也是上一世傅知弦宁死不从,荷花宴一计失败,才能有后来的中秋宫宴指证,否则这样好的棋子,最后却只用来绊住她一时,当真愚蠢透顶,也难怪会跟庆王妃一拍即合。至于傅知弦和梁月儿的婚事,只怕是上一世皇帝给梁家的补偿罢了。
一些真相明了,冯乐真总算生出一分愉悦。
“听说昨晚傅大人是以死相逼,才平安离开庆王府。”一片安静中,秦婉开口。
冯乐真回神:“嗯。”
“若说他对殿下有情,偏偏投靠了最想让殿下死的皇帝,若说他对殿下无情,又宁愿死也不肯碰别的女人,”秦婉摇了摇头,“奴婢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有何不懂,他自然对本宫有情,本宫对他亦如是。”冯乐真眼底透着淡淡笑意。
“可是……”
“可是有情归有情,道不同,不相为谋。”冯乐真一松手,指间杯子掉在桌上,哐当一声碎成两半。
回了长公主府,先回屋睡个回笼觉,等彻底清醒了,这才叫上秦婉去暗牢。
长公主府的暗牢设在最偏僻的西院,穿过庭院与小桥,又拐了几道弯,才算到牢房门口。因为暗牢在地下,如今又是夏日,刚一靠近牢门冯乐真便察觉到一股凉意,她顿时皱着眉头将衣裳拢紧。
“殿下,可要再加件衣裳?”秦婉低声问。
冯乐真摇摇头,径直往牢里走,秦婉赶紧跟上。
“确定是疯了吗?”她问。
秦婉恭敬道:“奴婢用了几种法子去试,可以确定是真疯了。”
冯乐真不再言语,只是加快了脚步。
还未等靠近牢房,便听到里面一阵接一阵的哀嚎,她扭头看向秦婉,秦婉解释:“奴婢没给用刑。”
“谁!”
牢房里传出沙哑又尖锐的声音。
冯乐真缓步走到光影处,含笑看向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范公公,好久不见。”
老太监双眼呆滞,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小、小公主?”
“恒康已经长大,如今也就只有您唤我小公主了。”冯乐真轻笑。
老太监咽了下口水,颤着双手伸向她的脸,秦婉下意识要护住冯乐真,被冯乐真一个眼神制止。
冯乐真安静站着,任由他的手越来越近,直到脏兮兮的长指甲还有一寸就要碰到她时,老太监突然惊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朝她磕头。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什么都不会说,奴才什么都不说,皇上饶命……”
地上很快被磕出一片血迹,接着便是难闻的尿骚味,秦婉立刻叫人过来控制他,扶着冯乐真就往外走。
“他在乡野时一直痴傻,连话都不会说,回京之后才渐渐会开口,但也是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今日见到您,才算多说两句。”秦婉低声道。
身后哀嚎声还在继续,冯乐真垂下眼眸:“给他在地上铺几层被子,再将墙壁都包好,避免他再弄伤自己,一日三餐照顾妥当。”
“是,”秦婉答应后犹豫一瞬,“可要给他请个大夫?”
冯乐真蹙眉:“一般的大夫来了也没用,但医术好的,都与各家权贵来往密切,万一将此事泄露出去,只会后患无穷……”
她脑海蓦地闪过一道身影,语速突然慢了下来:“但如果是初来京都、关系简单、又恰好医术极佳的大夫,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秦婉:“殿下说的是……”
“庆王府那个。”冯乐真直截了当。
秦婉立刻懂了。
请大夫的事就交给秦婉了,冯乐真则不再闭门谢客,于是拜帖和书信雪花一样送来,十封有九封都在说修运河的事,她一一回了,又召幕僚见面,每次结束已是深夜。
“殿下先前一直独善其身,怎么突然就开始高调起来了?”阿叶不解。
冯乐真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自然是为了告诉某些人,本宫不高兴了。”
阿叶听不懂,但宫里很快传了口谕,说皇帝多日不见长姐甚是想念,请她进宫饮宴。
“看,某些人坐不住了。”冯乐真笑笑,换上吉服便进宫去了。
大乾的皇宫坐落在京都城的最北边,从长公主府往那边去,要经过禁军的演武场和最热闹的集市,再穿过一个巨大的广场空地,才勉强看到宫门,期间要走上近一个时辰。
阿叶每次进宫,都忍不住腹诽先帝当初给殿下赏府邸时,只考虑到宅子要大要好,却忘了去皇宫的距离,以至于回趟宫就像出趟远门,简直是长途跋涉。
冯乐真每次听到她这般抱怨都笑而不语,唯有这次说了句:“住得太近,万一哪天晚上兴之所至,冲进宫里杀了皇帝怎么办?”
阿叶想了想:“殿下应当不是那种冲动的人。”
冯乐真笑笑,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马车很快在宫门前停下,按照规矩,冯乐真带着阿叶下了马车,随引路宫人一同徒步往宫里走。
从宫门口到皇帝所在的龙华殿,先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宫道,然后便是草木茂盛的御花园,再往前还要经过御书房、慕水台、议事厅。
正是夏日,天气炎热,阿叶很快便生了烦意,再看自家殿下,虽然总说自己不怕热,可也出了一层薄汗,而他们走了半天,也不过刚走出宫道,正要往御花园去。
她忍不住想问引路宫人,为何不准备轿子接殿下,结果还未开口,余光便瞥见有什么冲殿下来了。
“殿下小心!”阿叶脸色一变,拉过冯乐真护在身后。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东西砸在冯乐真站过的地方……是一朵沾了灰尘的花。
“本王子辛苦摘的花,殿下就这样对待?”
无辜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冯乐真抬头,对上一双野狼般的灰蓝眼睛。

烈日炎炎,连空气里都蒸腾着汗意。
树上的人五官带着异族的粗狂和野性,偏偏轮廓有种江南的秀气与柔软,组在一起非但不违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俊美。
阿叶看清是谁后,顿时没好气:“绯战王子要是闲着没事做,就去帮宫人们干活儿,做什么要用花丢我家殿下?”
“傅知弦在荷花宴上给殿下送花的事,传得连宫里的蚂蚁都知道,我以为殿下喜欢。”他一脸无辜地歪了歪头,明明与冯乐真同龄,却偏偏能装出天然的童稚感。
可惜是个恶童。
冯乐真无声扬了扬唇角,走到树下朝他伸手:“下来。”
绯战看向她的手,却迟迟没有动,直到她耐心耗尽要将手收回去,才突然握住从树上一跃而下,然后略一站稳便搂住了她的腰,强行将人带进怀里。
“放肆!快放开我家殿下!”阿叶登时恼了,引路的宫人也连连相劝。
绯战却不闻不问,俯身在冯乐真脖颈处嗅了嗅:“殿下屋里换了熏香?”
“属狗的吗?”冯乐真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她没有收力,绯战白皙的额上顿时多了几道指痕。
绯战啧了一声,反而将她抱得更紧:“殿下这么久没来宫里看我,难不成是在傅知弦那里乐不思蜀了?”
“本宫哪次进宫,好像都没有专程来看过你。”冯乐真眉头微挑。
“殿下这么说的话,就未免太伤人了。”绯战桀骜一笑,当着那边两人的面突然在她耳朵上亲了一下。
温热柔软的唇在耳垂上一触即离,热意却久久逗留,冯乐真蹙了蹙眉,正要让他滚远点,便听到他低声道:“枕边人,也可能是别人的手中刀啊殿下。”
冯乐真一顿,他已经松开她了。
“你你你个登徒子,简直是胆大包天!我这就杀了你!”阿叶恼怒地冲过来,抬手就要打人。
绯战轻易握住她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看着冯乐真。
“阿叶,回来。”冯乐真平静开口。
阿叶不甘心:“殿下……”
“听话。”冯乐真不悦。
阿叶恨恨瞪了绯战一眼,挣脱后回到冯乐真身后。
冯乐真眸色清浅地与绯战对视,隐约记起前世他似乎也提醒过自己,不过她当时过于信任傅知弦,只当他是又发疯了。
如今重来一遭,从前没听懂的话意,这回却是懂了。
“殿下?”他含笑开口。
冯乐真神色淡淡:“下不为例。”
说罢,她款步朝前走去,阿叶对着绯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也赶紧跟上。
“这个绯战真是太过分了,平日花天酒地把皇宫弄得乌烟瘴气不说,如今竟轻薄到您头上来了,奴婢迟早要杀了他。”一直到离了御花园许久,阿叶仍怒气冲冲。
冯乐真失笑:“他这样又不是一两日了,你何必与他计较?”
“他欺负殿下!”阿叶愤怒。
冯乐真扫了她一眼:“无人能欺负本宫。”
“可是……”
“到了。”冯乐真抬头看向龙华殿的牌匾。
阿叶当即闭嘴,低眉敛目随引路宫人去侧门守着了。
待人通报之后,冯乐真独自进入殿内,一眼便看到了身穿龙袍的皇帝——
冯稷,只比她小了半岁的同父异母弟弟。
明明先帝高大英俊,生他的华淑妃也不差,偏偏他五官平庸四肢短壮,没继承半点优点。冯乐真每次瞧见他,都有点想摇头。
苍老的咳嗽声响起,她这才发现除了冯稷,她的外祖余守也在。她愣了愣,还未等开口见礼,余守便冷了脸:“微臣身体抱恙,且先行告退,还望皇上恕罪。”
“余爱卿,您这又是何必……”冯稷叹了声气,还是让他先离开了。
冯乐真垂着眼眸后退一步,将路让给余守,余守冷着脸往外走,经过她身侧时还抑制不住咳嗽,却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冯乐真恍惚想起前世的这个时候,他也时常这样咳嗽,她当时有心探看,只是在她杀了庆王之后,外祖便公开宣布与她决裂,之后几年更是形同陌路,她思量再三还是没去,只是送了些补药过去,后来知道那些药都被丢出来后,便没有再送过。
她那时看着被丢出来的药,本以为外祖恨她入骨,便识趣没有再出现他面前。直到她幽禁宫中,每次瞧见她都没有好脸色的外祖带病在龙华殿外跪了三天,最后因为病情加重高烧而亡,她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重来一世,她一早就派人提点过余家的大夫,要他小心照看外祖,切莫再得风寒咳疾之类的毛病,也日日派人去打听他的情况,谁知这才几日没问,他便又重蹈覆辙。
“余爱卿年纪大了,脾性有些固执也正常,皇姐不必与他计较。”冯稷劝道。
冯乐真回神,抚裙缓缓跪下:“参见皇上。”
冯稷稳坐在桌前,直到她拜完才起身相迎:“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皇姐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冯乐真扶着他的手起身。
冯稷盯着她看了片刻,道:“多日没见,皇姐似乎清减不少。”
“底下的人不省心就罢了,还总有人来找麻烦,能不清减吗?”冯乐真微笑。
冯稷讪讪:“谁找了皇姐麻烦?”
“皇上不知?”冯乐真故作不解。
冯稷顿了顿:“朕近来忙得很,又如何知道皇姐的事。”
说罢,他不等冯乐真回答便又道:“对了,听说庆王妃开府设宴,皇姐也去了?”
“去了。”冯乐真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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