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为了哄京都城那个男人替我们卖纸。冯乐真端坐在堂上,淡定回答:“营关如今是本宫的封地,而皇上又最是忌惮本宫。”
胡文生:“?”
“本宫的封地产出的纸,天下第一商家代卖,还卖得这样好,你猜皇上知道了,会不会觉得本宫图谋不轨?”冯乐真又问。
胡文生恍然,随即忍不住抱怨:“皇上也真是的,殿下一介女子,还能做出什么对江山不利的事吗?他这样猜忌来猜忌去,容臣说句不好听的,这不是叫殿下您心寒吗?”
“可不就是,本宫心寒得很。”冯乐真叹息。
胡文生愈发同情:“殿下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告知下官,下官一定鞠躬尽瘁!”
“那本宫答应祁家军的军饷……”
“……这个除外,这次云纸虽然挣了不少银钱,但相较于军饷还是九牛一毛,下官实在帮不上忙。”胡文生一脸苦涩。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放心,也没指望你。”
胡文生顿时容光焕发。
冯乐真确实没指望他,因为她指望的是另一个人,一个更懂怎么卖东西的人——
沈随年。
可惜他的立场始终不够坚定,虽然肯帮忙出售云纸,其他的却不肯再做了,冯乐真也不着急,只等着京都城那边传来消息。
转眼便是七月底,距离收割新稻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比人还高的收稻协议还摆在府衙里,胡文生带着十几个文臣日以继夜地算账,发现之前卖云纸赚的那些钱,还不够买稻子的,先前的喜悦顿时散去,再次开始火急火燎。
冯乐真却再没有多余的动作,每天除了盘账和去田里,便是等沈随年的消息,不过虽然事情不多,却仍要每日里早出晚归,沈随风终于肯听她的去床上等着了。
起初她每次回去时,沈随风还是醒着的,两人还能说几句话,偶尔她回得太晚,他便先一步睡去,被吵醒后便抱着她说话温存。
又是一夜,冯乐真过了子时才回,沈随风已经睡着了。看着他安静的眉眼,冯乐真只觉一天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独自在床边站了许久,正要往床上去时,睡梦中的沈随风若有所觉,轻哼一声便要醒来。冯乐真连忙停止动作,直到他再次睡熟才放松下来。
实在不想吵醒他,冯乐真斟酌片刻,转身去了外间休息。
沈随风迟迟没等到冯乐真,连梦里都不踏实,终于在天光即亮时醒来。
身边的位置空空如也,他蹙了蹙眉,起身便要去找侍卫问情况,可走到外间时却猛然停下,僵了半晌才回头,看到冯乐真睡得正熟。
他沉默良久,将她抱回床上。冯乐真勉强睁开眼睛,看到是他后又安心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冯乐真看到自己在床上,还惊讶了一瞬,再看沈随风,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去侯府给祁景清看诊了。
“你把本宫抱回来的?”她笑问。
沈随风浅笑:“外间的床硬,殿下怎么不回屋睡。”
“怕吵醒你。”冯乐真揉揉酸疼的胳膊。
沈随风:“那我以后还是在桌边等你。”
“不不,你还是在床上等吧,本宫不想打扰你休息,”冯乐真说罢停顿一瞬,“以后本宫若是回来晚了,就去偏房睡,免得打扰你。”
沈随风有被吵醒便极难入睡的毛病,每次被她吵醒都要一个多时辰才能再次入睡,翌日更是要萎靡一整天,她不想打扰他。
沈随风一顿:“好。”
冯乐真笑笑,想告诉他自己跟沈随年一直在联系的事,但一想到他不喜欢这些事,便又不说话了。
她收到沈随年的拜访信时,是当天的深夜,第一反应便是她要做的事有着落了,第二个想法便是去告诉沈随风,他的哥哥要来看他了,于是她抛下还未做完的事和府衙一大屋子人,提前回了府中。
一进门,沈随风在外间的榻上睡得正熟,里间的床褥铺得软和整齐,却只有她一个人的被子。
第61章
看着沈随风熟睡的模样,冯乐真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她将手里的信放到他枕边,轻轻在床边坐下。
已经许久没有好好看看他,如今一看,便发现他似乎清减许多,无意间露出的锁骨过于清晰,宛若一把锋利的刀,随时能要人的性命。而他的眼角眉梢,却不再有初见时的锐气,反而和顺了不少,和顺到……冯乐真都快忘记,他当初意气风发的模样。
冯乐真无声叹息,低着头仔细为他掖好被角,手指无意间碰触到他的衣襟,才发现他今日穿的寝衣是浅浅的绿色,而非他喜欢到偏执的白色。
她的心口突然仿佛被针刺了一下,有点疼,有点酸,更多是说不出的滋味。
沈随风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他便突然睁开了眼睛。
“……殿下。”他低喃,透着没睡醒的哑意。
冯乐真笑笑:“让你别等我,你就睡外间是吧?”
“总不能让殿下去偏房,”沈随风坐起身,捏着她的下颌亲了一下,“今日怎么回得这么早?”
“不早了。”冯乐真斜了他一眼。
沈随风失笑:“没过子时,就是早的。”
说罢,他瞥见枕边的信纸,看了冯乐真一眼后便拿了起来。
“兄长要来?”一向波澜不惊的眼眸里突然透出些惊喜。
冯乐真突然吃味:“至于么,先前你时隔三年见他,也没有这般高兴。”
“异乡见亲眷,自然是高兴的。”沈随风唇角笑意更深。
和她在一起后,他总是笑的,苦笑、调笑、嘲笑、无奈的笑,高兴的笑,可直到此刻,冯乐真才意识到他已经许久没有像此刻这样肆意的笑了。
冯乐真就这样看着他,突然想问他这段时间真的高兴么,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殿下?”沈随风不解。
冯乐真顿了顿:“……嗯,既然高兴,咱们是不是得提前做些准备,好让沈随年感觉宾至如归?”
“殿下又想利用我什么?”沈随风挑眉。
冯乐真笑了:“没利用你,就是想对他好点,让他生不出拒绝本宫的心思。”
沈随风才不信,却也将她的话记在了心里,翌日一大早便叫上几个仆役一起打扫客房,还东奔西跑去买兄长喜欢的摆件与床品。
他整日忙得厉害,阿叶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感慨:“沈先生好像一下子活了过来。”
冯乐真眉眼平静:“他以前是死的么?”
“不是死的,却也差不多,”阿叶顿时乐了,“他整天待在家里等殿下,都快把自己等成望妻石了,虽然和煦温柔,但如同暮霭一般死气沉沉,殿下您不知道……”
她说着话看向冯乐真,对上视线后笑容突然僵住。
“怎么不说了?”冯乐真心平气和地问。
“不、不说了。”直觉告诉她尽快闭嘴,阿叶讪讪不再言语。
冯乐真倒不在意,只是重新看向正在指挥众人搬家具的沈随风:“本宫这段时间,的确是太疏忽他了。”
阿叶干笑一声,默默装死。
沈随风忙了三天,总算将客房收拾妥当,无事可做后,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魂,又成了从前那副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只是这次每日里除了等冯乐真回家,又多了一个人可等。
在他接连等了小十日后,沈随年终于来了营关。
因为知道沈随风和沈随年是兄弟关系的人鲜少,所以他这次没有大张旗鼓地来,一到营关便直接去了长公主府。
彼时冯乐真正在府衙议事,沈随风独自一人坐在长公主府的树下看书,正看得入迷时,一双靴子突然出现在眼前。
他心头一跳,突然有些不敢抬头。
“傻愣着做什么?”
熟悉的声音传来,沈随风艰难仰头,对上兄长的视线后眼角顿时有些红:“哥……”
“不会是要哭了吧?”沈随年打趣着,将他拉了起来,“坐在这儿干什么?”
“没事,看书呢,”沈随风笑得开心,“我都等你好几日了,你可算来了。”
沈随年斜了他一眼:“怎么,想我?”
“……想兄长,不丢人吧?”沈随风扬眉。
沈随年失笑,同他一起往客房走。
“殿下一收到你要来的信,就立刻给我看了,还让我提早做些准备,好让你感到宾至如归,”沈随风说着,便带他进了客房,“这些都是我亲自准备的,被褥和床都是新买的,兄长看看可还喜欢?”
“你准备的,自然是最好的,”沈随年扫了他一眼,“殿下倒是聪明,让你来给我准备东西,这样我挑毛病都不好意思挑。”
沈随风失笑:“可不就是,全家最聪明的就是她了。”
他语带打趣,却没有半分不满。
沈随年无声笑笑:“你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殿下对你好吗?”
说罢,他直接先无语了,“我怎么觉得自己像在过问刚出嫁的闺女。”
沈随风被他的说法逗笑:“放心吧,殿下对我很好,我们都好。”
沈随年点了点头:“你从年前就在营关了?”
“是。”
“你从十余岁起,便像只没有脚的小鸟一样到处飞,我倒是很少见你在同一个地方待这么久,”沈随年看向他的眼睛,“你不觉得无聊吗?可有想像以前一样出去巡诊?”
沈随风的笑意淡了一瞬,转眼又恢复如初:“陪在殿下身边,怎么会无聊。”
“那你……”
“兄长尝尝这个黄米糕点,你应该会喜欢。”沈随风转移话题。
“臭小子,你哥我什么没吃过?”沈随年笑骂一句,却也没有再继续刚才的话题。
兄弟俩一直待到晌午,冯乐真才姗姗来迟,一瞧见沈随年便笑道:“沈大公子,可算把你盼来了。”
“参见殿下。”沈随年起身行礼。
“都是一家人,不必拘礼。”冯乐真虚扶一把。
沈随年笑笑,倒没有反驳她的话。
“殿下,兄长,我们用午膳吧。”沈随风接话。
冯乐真的笑顿时柔软了一分:“好。”
三个人移步饭厅,桌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餐食,沈随风给沈随年夹了给冯乐真夹,忙得不亦乐乎。
“你也坐下吃吧。”冯乐真无奈。
沈随风:“我不饿,不必管我。”
“怎么能不管你,”冯乐真强行将他按在椅子上,亲自给他添了碗粥。
沈随风道谢接过,冯乐真又给他加了点糖。
两人配合默契,一看便是平时也是这般,沈随年眼眸微动,只管吃自己的饭。
用完午膳,沈随风知道他们还有事要谈,便识趣先一步离开了。冯乐真和沈随年进了书房,没有沈随风在旁边说话,气氛冷淡了不少。
“本宫还以为你要再过些时日才能来,没想到你这么快便改变主意了。”冯乐真先开口打破沉默。
沈随年抬眸:“殿下为何会觉得,我即便现在不来,过段时间也会来?”
冯乐真笑笑,道:“因为沈大少爷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总是知道该找谁合作。”
沈随年笑了一声:“沈家家训,便是不与任何人合作。”
冯乐真眉头微扬,正要开口说话,便听到他又道:“不过能帮营关百姓做点事,倒是我沈家的荣幸。”
“营关的稻米醇香筋道,但价格一直不高,皆是因为无良米商在中间层层盘剥,若是可以由沈家商队直接售卖,一来百姓能得的银钱更多,二来营关稻米为沈家独有,也能为沈家商行再打出名气,算得上是一举两得。”冯乐真认真与他分析。
卖纸虽然暴利,但产量不够,挣来的银子远远不够她想做的事,真正想让营关富起来,还是得在基本营生上想办法,而有能力拿下所有营关稻米的人,也就只有沈随年一个了。
“殿下说得是,只是沈家商行有上百种生意,米面生意利润太薄,殿下如今给的条件更是可怜,沈家实在没有必要倾尽所有,冒险购下所有稻米。”
“没让你倾尽所有,你可以把米带走售卖,卖来的银子除去利润剩下的给回营关就是。”冯乐真直接道。
沈随年:“殿下收米时,总不能也这样跟百姓说吧?”
“收米的银钱,本宫先垫给百姓,之前卖纸得了一些银子,加上本宫的私己,应该也够了。”冯乐真早就想好要怎么做了。
沈随年笑了:“这样一来,账目该如何做,是好是坏,只草民一人说得算,营关能收回多少,可就全凭草民的良心了。”
“巧了,本宫最信任的,便是沈大公子的良心。”冯乐真勾唇。
两人无声对视,谁也没有再说话。
许久,沈随年缓缓开口:“草民愿意和殿下一试,且不让殿下独自承担风险,收米的本钱,草民愿意跟殿下一人负担一半。”
冯乐真眼眸微动,不觉得他会这么好心。
果然,他突然看向冯乐真的眼睛:“但草民有一个条件。”
“但说无妨。”
“草民要殿下和吾弟沈随风分开。”
沈随年话音未落,偌大的书房突然静了下来。
冯乐真唇角的笑意不变,一双眼睛却渐渐转冷:“沈大公子这是何意?”
“草民有眼睛,看得出殿下对他好,相信殿下也有眼睛,看得出他在殿下身边不高兴,”沈随年说罢沉默一瞬,“他愿意留下,但留得并不高兴,也正是因为心底不高兴,才会在见到我之后格外高兴,高兴得过了头。”
“本宫觉得沈随风挺高兴的,沈大公子莫不是误会了。”冯乐真唇角那点笑也维持不住了。
沈随年闻言笑了笑:“殿下可知上次南河相见之前,我与他有多久没见了?”
不等冯乐真回答,他主动开口:“将近三年的时光,他与我时隔三年再相见,竟没有如今只隔几个月再见高兴,殿下难道不好奇原因?”
“因为在他眼中,这几个月比那三年还要漫长,又或者说,他在这几个月内受的委屈,比那三年要多……”
“本宫从未让他受过委屈。”冯乐真冷声打断。
“我信殿下从未慢怠他,但是殿下,给饭吃给衣穿,给所谓的荣华富贵,便不算委屈吗?他一向不羁风流,十二岁起便从未在同一个地方停留三个月以上,如今却整日待在这四方院子里,空闲到有大把时间替我选一床被褥一个摆件,殿下当真觉得他不委屈?”
“云纸改命闻雅纸,闻雅……闻弦而知雅意,殿下当真是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在做决定时,可有想过他的心情?”
“他没有反对。”冯乐真淡淡反驳。
“没有反对,便代表认同吗?”一涉及亲人,一向儒和的沈随年也会变得咄咄逼人,“他是沈家幺子,一向是娇惯着长大,即便离经叛道去学医,也无人责怪他一句,也正是因为惯得厉害,才养得他善妒、乖张、唯吾独尊,相信殿下初认识他时,也见识过他古怪的脾气,怎么,殿下如今看他乖顺太久,便忘了他的真实性子?”
“殿下,他在为了你委屈自己,或许殿下不觉得,但我这个做兄长的却能感觉到,即便远在南河,也能感觉得到,所以我来了,来了营关,愿意违背祖宗定下的家规与殿下合作,只为求殿下放他自由。”
沈随年字字犀利,冯乐真面上镇定,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指却在轻轻颤抖。
许久,她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说:“沈随风不是三岁稚儿,若他真有这么委屈,早就离开了,哪用你来开口。”
沈随年轻笑:“我这个弟弟什么都好,最大的缺点便是重情,一旦将人放到心上,便绝不可能先离开,所以我才想请殿下开口,断了这段情。”
“殿下,有些鸟适合养在笼子里,但是有些鸟儿,养在笼子里是会死的。”他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若本宫不答应呢?”冯乐真问。
沈随年眼底最后一丝温情褪去:“那就让营关的米烂在米仓里,我若不点头,大乾七十二所商行,无一人会来营关。”
冯乐真笑了:“你威胁本宫?”
“殿下也可以威胁回来,比如……”沈随年直视她的眼睛,“拿我沈家几百口的性命,亦或者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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