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乐真静默一瞬,道:“时候不早了,去歇着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做。”
“是……”阿叶还是没得到肯定的答案,心下却安定下来,打定主意再也不要搭理傅知弦。
冯乐真深夜闯入皇宫一事,确实给冯稷造成了极大的压力,这才两三日的功夫,便传出了皇上病倒的消息,据太医说是恐惧过度引起的惊厥之症。
自从那一夜撕破脸后,冯乐真也懒得再做表面功夫,打冯稷病后她一次也没进宫探望,反而愈发变本加厉地‘清君侧’,甚至以皇上病重不宜被打扰为由,连奏折也不递了,堂而皇之修剪冯稷羽翼。
她这种毫不遮掩的举动,顿时引得朝局动荡,达官显贵惶恐不安,相比之下民间反而平静清闲,只是偶尔会议论今日谁又犯了什么事,谁又被抓进了监牢里。
对于百姓的反应,冯乐真一早就猜到了,毕竟普通人过普通日子,相比这些达官显贵的热闹,百姓更关心地里的庄稼和一日三餐。
她这边大张旗鼓地清除异己,那边傅知弦在长公主府养了几天伤,也终于回家去了。
傅武没了,仅有的三个孩子两死一废,如今的傅家彻底成了空壳子。
本以为万般皆是命的傅家大夫人,在听说长公主为了傅知弦,彻底与皇上撕破脸面的事后,突然意识到过往种种都是人为。
她越想越恨,越想越惊惧,终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晚彻底疯了。
傅知弦一进门,便看到她抱着一个鸟笼疯跑而来,几个婢女焦急而无奈地追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劝她不要再跑了。
眼看她要撞上来了,侍卫当即要护在傅知弦身前,傅知弦却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上前。侍卫顿了顿便没有再动,傅知弦一脸平静,看着她疯疯癫癫朝自己跑来。
还有三五步撞上时,傅大夫人对上他的视线,愣了愣连忙转了弯。
傅知弦见状轻笑一声:“看来傻得不算太厉害。”
“自从您被长公主救下后,她便惶惶不可终日,前天彻底失心疯了。”侍卫低声回答,“卑职找人给她诊过了,确定不是装的。”
傅知弦面色平静:“傅大夫人是远近闻名的大家闺秀,一向把规矩看得比命更重,若不是真疯了,也不会衣衫不整地乱跑。”
“府中有疯妇,传出去到底名声不好,大人可要……”侍卫做了一个手起刀落的动作。
傅大夫人还在庭院里乱跑,追在后面的婢女们早就厌烦了,但碍于傅大人还看着,半点不敢怠慢,只是继续苦苦哀求。
傅知弦看着这样一场闹剧,静默片刻后道:“疯都疯了,就留她一命吧。”
“是。”侍卫答应一声,搀扶他继续往前走。
傅知弦慢吞吞地走着,将闹剧渐渐抛掷身后,只是一只脚迈进庭园的石门时,后面那个抱着鸟笼的疯妇突然咬牙切齿:“淹死你,淹死你这个贱女人……”
傅知弦脚下一顿,回头看去时,就看到她死死掐着鸟笼,好似掐住了谁的脖子。傅知弦静站片刻,面色平静地继续往前走。
当天夜里,出身高贵的傅大夫人便淹死在自家的池塘里,被打捞上来时双眸恐惧圆睁,原本抱在怀中的鸟笼套在头上,乍一看好像浸猪笼而亡。
短短半个月,傅家大爷没了,大夫人也没了,只剩下一个被皇上厌弃、似乎也没被长公主重用的傅知弦,昔日风光无限的傅家,如今就像没了根基的空中楼阁,风一吹便摇摇欲坠,人人都避之不及,唯恐一不留神就会砸到自己。
傅家大夫人死的第二天清晨,冯乐真便听说了这个消息,她当时只是淡淡说一句知道了,仿佛一切与她无关,但一入夜便叫人准备了马车。
时隔四年再来傅家,心境已经大不相同,看着院中衰败的景象,冯乐真眉头直皱。
她进傅知弦寝房的时候,某人正在上药,一层层纱布褪去,狰狞的伤口便暴露在空气里。除了陈尽安给的那一剑,其他大多是鞭子抽出来的伤口,唯有肩胛处有两个血窟窿,那是耙子扎出来的痕迹,已经过去这么多天仍然在渗血,比心口的剑伤瞧着还可怖。
“这些狗奴才,当真是胆大妄为。”冯乐真淡淡开口。
傅知弦浅浅一笑:“倒也不能全怪他们?”
说到底,那些人若不是为了讨好某位大将军,也不敢在事态不明时就对自己动手。
冯乐真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只是懒得搭理。
傅知弦也不介意,看了正在包扎的大夫一眼,大夫当即低着头出去了。
“殿下可否帮个忙?”他抬起眼眸,无辜询问。
明明是男子,却偏偏生了一双波光流转的眼睛,眼皮一抬一阖,简直要勾人心魄。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片刻,缓步走上前去。
看到她拿起纱布,傅知弦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多谢殿下。”
“伤势恢复得不错,看来是悉心养着了。”冯乐真随口说了一句,便专注于为他包扎伤口。
纤细漂亮的手指时而划过皮肤,带来新奇又熟悉的轻微刺痛,偶尔纱布要缠绕时,她只能用双臂环上他劲瘦的腰。
为了方便上药,他只穿了一条亵裤,上身始终是赤着的,冯乐真拿着纱布去环的瞬间,脸颊无意间擦过他紧实的胸膛。
空气突然有一瞬热得厉害,仿佛他的体温。
傅知弦喉结动了动,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不好好养着,殿下是要生气的。”
是回应她上一句话。
冯乐真眼睫微动:“本宫才懒得管你。”
傅知弦笑笑:“若真是懒得管,就不会抽空来看我了。”
冯乐真手指一停,毫不客气地戳在他一处伤口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到底哪学的坏毛病,越来越喜欢动手了……”傅知弦苦笑,却不敢再惹她。
屋子里短暂地恢复了安静,只是傅知弦很快又打破了这份安静:“皇上近来频繁召陈尽安进宫,催促他尽快带兵北上。”
冯乐真面色不改:“傅大人都被皇上厌弃了,还有心情关心这些呢?”
“已经被皇上厌弃了,自然要努力一些,
争取别再让殿下厌弃。”傅知弦扬唇。
冯乐真看他一眼,又聊回正事:“组一支可用之军哪有那么容易,咱们的皇上还是太想当然了。”
“除了此事,似乎还聊了别的,只是谈事时不让任何人近身,所以我的人也没得到什么消息,”傅知弦笑道,“殿下这次如此折他脸面,只怕他又要有动作了。”
“随他去,兵来将挡就是。”冯乐真云淡风轻。
说话的功夫,傅知弦的伤皆已经包扎好,冯乐真随意将手上的药膏擦掉,正要去洗个手,傅知弦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指。
冯乐真一顿,平静看向他。
“指甲长了,微臣给你修修吧。”傅知弦仰着头,波光流动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脸。
从她进门开始,两人就没有聊过傅大夫人的死,没聊过傅知弦大仇得报的心情,有些事似乎也没必要聊,两人实在太过熟悉,前后两世,几十年的时光里,有大半时间都骨血交融。
她今日来,也不过是来看看他。
“殿下。”傅知弦似乎意识到她要拒绝,握着她的手愈发用力。
许久,冯乐真轻轻叹了声气。
还是容易心软啊。
夜色渐深,烛火摇晃,窗外不知何时下了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淋湿了花圃,原本盛开的花儿被潮湿的空气压弯了枝叶,在风中颤颤巍巍好不可怜。
小雨过后,空气清新,马车悄无声息从傅家后门出来,朝着长公主府去了。
马车里,冯乐真摸了摸被修得圆润精巧的指甲,略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已是深夜,虽然还没到宵禁的时间,大街上已经没有行人了,马车在空旷的路上疾驰,冯乐真靠在软榻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阵风吹过车帘,她倏然惊醒,蹙着眉捏了捏鼻梁,正要问还有多久才到家里,便听到了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
是另一辆马车的声响。
冯乐真掀开车帘抬眸看去,恰好一辆马车迎面走来,朝着她相反的方向去了。
两辆马车擦肩的瞬间,又一阵风吹起,将两辆马车的车帘吹得翻飞,冯乐真若有所觉看去,恰好对上一双沉静坚毅的眼睛。
皇上的病似乎更严重了。
九月的第一晚,他突然掀翻药碗,满宫廷嚷着邪魔退散,之后每个夜晚,他都要将这四个字重复几遍,宫中风言风语不断,人人都说皇上这是被邪祟魇住了心神,疯掉了。
这种事一向传得极快,不出两日,便从‘宫里人尽皆知’变成了‘京都城人尽皆知’,冯乐真只当不知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反倒是余守存不住气了,直接将她叫到余家,故意让下人将冯稷发疯的事有模有样地重复一遍。
冯乐真淡定喝茶,顺便多用了两块糕点,仿佛在听别人的事。
余守虽然心急,但见她胃口极佳,便将另一盘糕点也往她面前推了推,遣退下人后才问:“说起来,傅家大夫人也是得了失心疯,没多久便溺死在池塘里了。”
“外祖觉得是我做的?”冯乐真眉头微挑。
余守扫了她一眼:“难道不是?”
冯乐真抬眸:“外祖都心生怀疑了,想来其他人更是如此吧。”
余守不语。
若是没有傅家大夫人那事也就罢了,偏偏傅夫人失心疯死在前头,没隔两日皇上又疯了,如此巧合很难不引起怀疑。
冯乐真笑笑,拿起茶壶亲自给他斟茶:“我虽不屑将自己和冯稷相提并论,但有一点却与他极像,那便是不论做什么事,都是既要里子也要面子,回京之后这么久都没直接逼宫,无非也是因为这点。”
茶壶重新落在桌上,发出轻微一声响。
冯乐真面色平静,甚至透着浅浅的笑意:“让他不明不白因失心疯而死,势必会引起朝臣猜疑,百年之后史书功过评说时,或许还会给本宫添上几笔捕风捉影的词句,不合适,实在是不合适。”
冯乐真眼底笑意褪尽,“本宫筹谋这么久,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走向那个位置,又岂会在这种关键时候行上不得台面之事。”
“你的意思是……皇上是装疯?”余守迟疑。若不是她做的,就只能是冯稷装疯了,毕竟这世上确实没那么多巧合。
冯乐真眉头微扬,淡定端起茶杯。
“他为何这么做?”余守不解。
冯乐真:“前些日子塔原退兵了。”
余守一顿,蹙眉看向她。
“都僵持两个月了,一场仗也没打过,若再不让退兵,只怕会叫人心生怀疑。”冯乐真摊手。塔原一日不退兵,冯稷就一日不敢对她动手,她又何尝舍得这么一张保命符,但相比这些,更重要的是别让有心人抓住把柄。
“难怪……”余守长舒一口气,“你近日一定要万分小心,若无大事不要出门,出门也要多带随从,切勿给他可乘之机。”
“不给他可乘之机,我又如何能顺理成章地取而代之?”冯乐真无辜反问。
余守一愣,竟然没反应过来。
冯乐真看到他怔愣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声:“外祖忘啦,我方才说过了,我要正大光明地走上那个皇位。”
随着年纪渐长,许多想法都与从前不同了,也学得更加圆融变通,可唯独这一点,当年杀庆王时没变,如今也没变。
“你呀,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执拗,”余守叹了声气,“那就静观其变吧,看看咱们的皇上到底想干什么。”
冯乐真笑笑,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冯稷接连装了五六天,,冯乐真却始终没有接招,他索性又办起了法事,说是要驱除邪祟。
法事接连办了三天,第一日京都城南出现十几只死羊,第二日突然有许多人生了痢疾,等到第三日的时候,冯稷更是在祭坛上口吐鲜血,当场昏厥过去。
一场法事办得人心惶惶,百姓们连门都不敢出了,偌大一个京都城,竟然生出了几分凄凉的意味。
也就是这时候,宫中突然放出消息,说这次的邪祟太过厉害,需要大乾最尊贵的女人,于大师选中的黄道吉日去皇陵请香,再回宫中燃香驱邪方成。
所谓请香,无非是让人提前准备好香烛,在祖宗牌位前摆个三两日,再让人三叩九拜将香烛带回来。
太监将消息送到长公主府后,冯乐真失笑:“大乾最尊贵的女人,不就是皇后吗?本宫记得,皇上似乎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经立后了。”
“殿下说笑了,皇后虽然身份贵重,却远远不及您尊贵,”这次的太监还是上回要带走傅知弦的那个,被磋磨一通后看见冯乐真就紧张得发颤,“皇后若是能镇得住那些邪祟,皇上如今也不会被魇着了。”
冯乐真含笑不语。
“……如今全京都的百姓都盼着您能驱赶邪祟恢复太平呢,您一向爱民如子,想来也不忍心让他们失望吧?”太监小心翼翼劝解。
冯乐真眉头微扬:“拿百姓威胁本宫?”
“奴才不敢,”太监扑通一声跪下了,颤颤巍巍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传达皇上旨意,皇、皇上还说了,您若有什么疑问,大可以亲自去问他,他、他会尽力回答……”
冯乐真浅淡地扫了他一眼,也懒得为难一个奴才,应了一声便让他走了。
太监一走,阿叶便立刻板着脸道:“此事太过蹊跷,殿下绝不能去,您今日起就开始装病,连门都不要出了,皇上不是要拿百姓逼您吗?那奴婢也出去散播消息,就说邪祟是被这个品性不良的皇帝引来的,若想京都恢复安宁,就得让他以死谢罪,奴婢倒要看看,他舍不舍得那条命。”
冯乐真闻言乐了:“你倒是机敏,这种主意都想得出来。”
“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阿叶轻哼。
冯乐真笑而不语。
“……殿下,您不会要去吧?”阿叶心里咯噔一下,突然心慌。
冯乐真若有所思:“本宫也不想去,可若是不去,这场戏还怎么演呢?”
“您、您怎么能……”阿叶急了,但也知道劝不住她,当即将秦管事和范公公都拉了过来,“您先说服他们再说!”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还搬了救兵,真是越来越有本事了。”
秦婉和范公公面面相觑,无言片刻后范公公犹豫问道:“殿下,这是怎么了?”
冯乐真示意他去问阿叶,阿叶不等范公公开口,便将太监刚才说的事一一道来。
本以为说完以后,他们会像自己一样竭力反对,谁知道这两人突然不说话了。阿叶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不会赞同殿下以身犯险吧?”
“我相信殿下的决定。”秦婉笃定道。
范公公也点了点头:“殿下如今该做的能做的全都做了,可始终是差了一点,若是以身犯险能抓到足以堂堂正正逼皇上退位的把柄,倒是可以一试,只是……”
他迟疑地看向冯乐真,“殿下,您有多少把握?”
“必然不是十成,”冯乐真笑了一声,在阿叶开口前温柔道,“阿叶会保护本宫的,对吗?”
“当、当然,奴婢何时不保护您了。”阿叶嘟囔一句,也知道自己大势所去。
冯乐真失笑,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转眼便是‘大师’所说的黄道吉日。
清晨天不亮,冯乐真便换上一身华丽的宫装,面色平静地来到冯稷寝屋。
“给皇上请安。”她嘴上说着请安的话,却没有跪下。
多日没见,冯稷消瘦不少,鬓边白发也多了,躺在床上憔悴又苍老,哪里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他仍然只穿一身寝衣,手边还放着半碗没吃完的水蒸蛋。水蒸蛋上放了肉沫和葱花,明明是咸口,但看样子还放了红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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