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相是华家话事人,冯稷的亲外祖,与余守同为两朝元老,连他都要主动接近,这个杨阅山的来头未免太大了些。
冯乐真眼眸微动,平静地看向他。
“时隔四年也不知殿下的口味变了没有,李大厨做的汤圆,殿下还喜欢吗?”傅知弦含笑看着她的眼睛,似乎笃定她会来。
冯乐真沉默与他对视,良久之后才缓缓开口:“记得多放酒酿。”
傅知弦这回是真笑开了,并非面具,而是发自内心:“可要我去接你?”
冯乐真看他一眼:“不必,去明月阁等着就是。”
“知道了。”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各自散去,因为过于坦然,反倒引不起旁人疑心,毕竟……傅知弦的亲伯父刚死在牢中,虽说是咎由自取,但也跟冯乐真脱不了干系,这两人的关系已成仇敌,不打起来就算不错了。
被众人脑补恨海翻涌的两人一分开,冯乐真便先去了一趟余家,跟外祖一起用过午膳后才回府歇息片刻,再叫来秦婉问话。
“那个杨阅山,可查出什么来了?”她问。
秦婉垂眸:“奴婢无用,查了这么久,只查到他在皇上城郊的一处私宅里住着,那宅子守卫森严,奴婢派去的人怕打草惊蛇,不敢轻易靠近。”
“什么都没查到?”冯乐真蹙眉。
秦婉抿了抿唇:“皇上来过两次,每次只留不到半个时辰就走,至于这个杨阅山,却是一次都没出现过……对了,华家的管事也来过,只是刚到门口就被拦下了,但应该是叫守卫给传过什么话,守卫也递了张纸条出来。”
至于纸条上写了什么,他们却是没能查到。
秦婉自认能力还算不错,如今却碰上这么个钉子,一时间很是惭愧:“都是奴婢无能。”
“他心中有鬼,才藏得极深,与你没有干系,”冯乐真倒是不当回事,说罢静默片刻,想起傅知弦这段时间言语间的暗示,对这个杨阅山愈发感兴趣了,“也不知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傅知弦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及。”
“可要想办法再查?”秦婉认真问。
“不必了,”冯乐真摆摆手,“本宫今晚亲自去会一会他。”
“殿下要登门拜访?”秦婉惊讶。
冯乐真笑了:“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本宫登门拜访?”
秦婉闻言,识趣不再多问。
杨阅山这个神神秘秘的家伙,着实是冯乐真回京以后遇到的第一棘手事。一想到他只要军队集结好了,便要去掐断自己的退路,她便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只想在尾巴断掉之前做更多的事,以至于整日奔忙,已经不知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今日一样是不得歇息,先是回复营关来信,又与京都的几个旧部联络一番,等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时,也几乎快到戌时了。
“阿叶备车,去明月阁。”她在书房坐了一下午,腰酸背痛,也懒得再换衣裳,便穿着简服直接出门了。
等她到明月阁时,已经距离相约的时间过了大半个时辰,推开厢房门时,傅知弦正坐在桌前饮茶,听到动静抬起头来,看到她的打扮登时笑了:“殿下怎么穿得这般素净?”
冯乐真一身绵白衣裙,头上只戴了一根翡翠簪,实在是简单得不合身份,此刻听到他的疑问,只随口反问:“傅大人觉得自己被怠慢了?”
“殿下肯来,微臣已经蓬荜生辉,哪敢觉得怠慢。”傅知弦笑盈盈起身,亲自替她拉开了椅子。
冯乐真刚一坐下,傅知弦便又给倒了杯茶,取来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扇着:“京都不比营关,虽已过了中秋,却还是时有燥意,殿下若是觉得热,我就叫人将窗子打开。”
“不必了,”冯乐真没有碰茶杯,而是直奔主题,“杨阅山呢?”
“就在隔壁,天字一号房,一刻钟前便来了,”傅知弦也不介意她的直接,“他们估计要聊很久,咱们总不好直接冲进去探个究竟,不如先用膳?”
冯乐真不置可否,傅知弦便起身走到门外吩咐小厮上菜。
要用的菜是早就备好的,只等他一声令下,后厨十余个厨子一起起锅,不多会儿便送来了热腾腾的饭菜。
满满一桌,全是她喜欢吃的。
冯乐真看着这样一桌菜,声音软了一分:“难为你还记得。”
“殿下尝尝,看味道有无变化。”
傅知弦仿佛受到了鼓舞,拿起筷子亲自为她布菜,可下一瞬便对上了她犹豫的视线。他先是一愣,下意识看向她手边的茶杯。
是了,她一向喜欢拿着杯子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可今日进门之后却一次都没碰过杯子。傅知弦倏然安静,屋里陷入猝不及防的死寂,方才还算不错的氛围,这一刻好像碎得淋漓尽致。
静默许久,冯乐真缓缓开口:“你也是重来一回的人,该知道本宫上一世是怎么死的,本宫……并非不信你,只是凡事小心些,总是对的。”
“是……”傅知弦轻启薄唇,眼底重新挂上笑意,“小心些,总是对的。”
他当即将守在外面的阿叶叫了进来,阿叶对上冯乐真的视线后顿了顿,拿出银针一一试毒。不仅将饭菜碗碟都试了,连筷子、桌布、茶水……但凡是手容易碰到、又容易入口的东西皆试了个遍,傅知弦始终噙着笑,看着阿叶做完这一切退出去,才没事人一般缓缓开口:“现在放心了?”
“觉得本宫小气?”冯乐真拿起筷子反问。
傅知弦笑了笑,继续为她布菜:“怎么会。”
冯乐真没有动筷。
傅知弦在她玩味的视线下静默一瞬,再看向她时透着一分无奈:“殿下,上一世你走之后,我又活了六年,重新回来时已经三十岁,加上这一世重活的四年,已经三十四岁高龄,足足比你今日大了九岁,又岂会因为这点小事与你计较?”
“年岁还能这么算?”冯乐真眉头微挑。
傅知弦浅笑:“雁过留痕,自然要算的。”
“你上一世是怎么死的?”冯乐真突然问。
傅知弦一顿,抬眸与她对视:“殉情而亡。”
冯乐真眼皮一跳,与他对视许久后说了句:“无聊。”
“殿下不信?”刚才还说自己是三十四岁高龄,这会儿又开始扮起委屈来了。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你若是在本宫死后立刻自尽,本宫或许还会相信,可你刚才也说了,本宫死后你还好好活了六年,怕不是仕途不顺不得善终吧?”
傅知弦笑笑,没有再辩解。
冯乐真看他一眼,给他夹了块马蹄:“你怎么知道华相今晚宴请杨阅山?”
傅知弦欣然接受她的示好,顺便投桃报李:“自然是他也来找我了。”
“谁?”
“华相啊,”傅知弦尝了一口马蹄,只觉清爽甜脆,便又给她添了些,“殿下这段时间整治的都是华家人,如今的华家简直是大厦将倾,华相不知皇上究竟是何打算,思来想去还是想从杨阅山这里试探一番,没想到这个杨阅山还真给他面子,竟然同意赴约。”
“你还没说华相为何找你。”冯乐真没被他绕进去。
傅知弦笑了一声:“皇上敏感多疑,这个时候探听他的心思可不是什么好事,若是能叫上我一起,将来东窗事发,也好有个垫背的不是?”
“但他没想到你如此无耻,知道了宴席的时间地点,却没有去赴约,还将本宫带了过来,”冯乐真抬眸看向他,“华相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今日之后,只怕要将你视作眼中钉了。”
“真的吗?”傅知弦语气惊讶,眼底却带着笑意,“那微臣只能求殿下庇护了。”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傅知弦笑笑,又给她添了些吃食。
酒足饭饱,隔壁迟迟没有动静,冯乐真索性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傅知弦看她时不时揉揉肚子,一时间有些想笑:“撑着了?”
“倒也还好。”冯乐真才不会承认,自己方才问话问得太专注,一不留神多吃了些。
傅知弦也不辩驳,只是款步朝她走去。
眼看着还有两步距离,他却还在往前走,冯乐真蹙了蹙眉,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跟却不小心碰到了立在墙根与人等高的花瓶。
“小心。”傅知弦伸手护住她的腰,两人的距离倏然拉进。
呼吸有一瞬交融,傅知弦却没有多停留,待她站稳便后退一步,低头握住了她的手:“你啊,这么大的人了,却还跟个孩子似的,稍有照看不到的地方,就会闹出点事。”
他说着话,拇指轻轻揉着她的虎口。
冯乐真低下头,看着他手指上因为经年握笔生出的薄茧,想起少年时每次不小心积食,他都会这样帮自己按摩消食。
一眨眼,两辈子,这么多年了。
她心底幽幽叹了声气,再开口声音透着几分柔软:“傅知弦,二十八岁生辰安康。”
这句话到底还是说了出来。
傅知弦揉捏打转的手指一停,纤密的眼睫微动,好一会儿才噙着笑道:“难为殿下还肯对我说这句话。”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也不知该怎么接他这句话。
傅知弦也不需要她接话,静默片刻后含笑看向她:“单说一句吉祥话可不够,生辰礼呢?”
“昨日不是已经送去了?”冯乐真反问。
傅知弦眉头微挑:“那是长公主府送的,却不是长公主殿下送的,不算数。”
“本宫没有准备,也没东西给你。”冯乐真不上当。
傅知弦思索一瞬:“我替殿下准备一份如何?”
“你替本宫准备送你自己的礼物?”冯乐真说罢,没等他回答自己先笑了。
傅知弦也笑,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到窗边,朝着天空放了一个信号弹。
尖锐的一声炮响后,先是短暂的静谧,接着便是无数火光冲向天空,迸出一个个盛大璀璨的花火。
天字一号房,有人听到尖锐的声响扭头去看,便看到了盛大的烟火。
“奇了怪了,谁会在这种时候放烟花呢?”华相含笑说了句,见主位上的年轻人一直盯着看,心念电转间又道,“杨将军若是喜欢,我叫人再去准备一些?”
“不必了。”年轻人垂下眼眸,似乎不感兴趣。
冯乐真看着璀璨的烟火怔愣良久,回过神后无语地看向他:“看来你这御前红人的身份是真不想要了。”
“多谢殿下送的烟花礼。”傅知弦靠在窗边,无端端一个风流佳公子。
冯乐真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一场烟花盛宴还没结束,隔壁屋子便传来了响动,冯乐真脸上多了几分正色,显然是没心思再欣赏,傅知弦虽然有些遗憾,但一想到还有另外一场好戏可看,便在冯乐真无声的催促下同她一起出门了。
冯乐真也好,傅知弦也罢,虽然做不出硬闯他人厢房的事,但也不是什么能藏着掖着的人,从走出自己厢房的那一刹那,两人都没有打算躲着藏着。
冯乐真今晚来明月阁的目的,就是要看看这个杨阅山的庐山真面目,在见到人之前,她自觉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可真当踏出房门、下一瞬与他四目相对时,她还是有一瞬愣住了。
“殿下?”华相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强压着惊讶向冯乐真行礼,又咬牙笑着问傅知弦,“傅大人也在,可真是巧啊。”
“不算巧,是殿下想瞧瞧如今炙手可热的杨将军,我才带她来的,”傅知弦含笑看向对面眸色沉沉的年轻人,嘴上却是问冯乐真,“殿下如今看到了,可还算高兴?”
冯乐真在一瞬的怔愣后,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她看着对面还在盯着自己看的人,笑容中夹杂一分冷意:“杨将军还真是非同凡响,本宫这个长公主,倒是不配将军执礼拜迎了。”
对面的人猛地回神,当着所有人的面对冯乐真低头抱拳:“卑职……杨阅山,拜见长公主殿下。”
第127章
看着行抱拳礼的陈尽安,冯乐真神色不明:“若本宫这双眼睛还算有用……杨将军今日似乎没穿盔甲。”
大乾律例,盔甲齐身者可行半礼,亦或是不行礼,但若是常服,见了位阶更高者,还是要下跪行全礼的。
陈尽安眼睫轻颤,沉默一瞬后还是没跪:“卑职得了皇上恩典,见位阶高于卑职者,不必跪。”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笑了一声:“杨将军既然有皇上撑腰,本宫又能如何。”
“还望殿下见谅。”陈尽安垂下眼眸,眼皮上一道疤痕便暴露出来。
冯乐真先前情绪复杂,没有瞧见他这一处伤,此刻瞧见了,便不由得多看两眼……虽是浅浅一道,几乎看不出来,但伤在这儿,再往下便是眼珠子,足以想到受伤时如何凶险。
华相笑着打圆场:“殿下又不是拘泥于虚礼的人,怎会不谅解杨将军,时候还早,不如诸位都去华府,由我这个老人家做东再饮一杯?”
他是华家的掌家人,服侍过两代皇帝,如今年过六十仍精神奕奕,冯乐真即便看不上他的为人,但明面上的尊重还是要有,于是含笑开口:“本宫这几日忙得头昏,今晚能出来一趟已是勉强,就不去打扰华相了。”
陈尽安闻言,下意识看她一眼,便看到她眼下黑青浓郁,眼神也透着疲倦。
这是多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他指尖一颤,正欲再看,却被傅知弦无意间挡住了视线。
“殿下,我送你回去?”傅知弦笑问。
冯乐真没有再看陈尽安:“嗯。”
陈尽安喉结动了动,面上没有半点情绪。
二人跟华相打过招呼便转身离开,同样漂亮矜贵的背影很是般配,华相沉默目送他们走跪楼梯拐角,等他们彻底消失在眼前,才皱着眉头说一句:“这个傅知弦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要他今日作陪与杨将军吃饭,他倒好,来是来了,却不进屋,还将长公主也带来了。”
“他们应该是在隔壁用膳,”陈尽安缓缓开口,“可能是一早就约好了,才没来我们这里。”
“如此,就更奇怪了。”华相冷笑一声,“他不会是看长公主如今权势滔天,便想着示好与她重温旧梦吧?”
“不会。”陈尽安否认了。
华相奇怪地看他一眼:“杨将军如何知道不会?”
陈尽安不说话了。
华相笑了笑:“将军没来过京都,对他们的事大约是不知道的,傅知弦生在中秋,从前二人有婚约时,每年中秋长公主都会放一场烟花作生辰礼,那盛景不知多少人眼热,退婚之后便再没有过,如今又是中秋,又有烟花盛景,可见长公主也是有心和好的。”
说罢,他感慨一句,“到底还是太年轻,不知所谓,不计后果,今晚这场烟花过后,傅知弦的前途算是彻底断了,也不知长公主打算如何安置……”
“今日是八月十六。”陈尽安突然打断。
华相茫然抬头:“嗯?”
“八月十六,不是中秋。”陈尽安又说一句。
华相:“……”
这有什么区别吗?华相心中无语,却不敢得罪这个皇上面前的新晋大红人,只是笑呵呵敷衍过去。
明月阁外,马车前后侍卫林立,更有不知多少暗卫藏于附近,悄无声息地关注着四周。
傅知弦一路将冯乐真送到马车前,待她在阿叶的搀扶下上马车时笑问一句:“殿下不捎我一程?”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上来。”
傅知弦含笑上了马车,陈尽安在华相的陪同下出明月阁时,恰好瞧见他在车帘下一闪而过的衣角。
陈尽安别开脸,没有再看。
马车启程,轻盈地碾过石板路,马车里的人终于放下伪装,沉着脸看向对面含笑的男人:“解释。”
“殿下想让我解释什么?”傅知弦失笑,“我也不知道昔日长公主府的一个小奴才,为何会摇身一变成了统领岭南一带的大将军,当初见到他时,我的惊讶不比殿下少。”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他的身份。”冯乐真蹙眉。
傅知弦瞧见小桌上有把扇子,便拿起来把玩:“应该没人了吧,哦……你长公主府的人肯定是认识他的,但他深居简出,也没机会遇上你府里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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