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答应不会将她交出去,但闻歌心里清楚,营关那边的人也不是傻子,如果不交人,只怕他带不走自己的同伴,更何况……更何况他们是敌对关系,这一点即便她失忆了也不会改变,如今他是为了救同伴才没杀她,不代表将来也不会杀她,所以她留在自己身边,才是注定死路一条。
这一刻,闻歌不得不承认,自己并不希望她死。
终于到了营关城附近。
阿叶等人已经在城外等候多时,一看到马车来,当即严阵以待。
马车在距离他们还有几丈远的时候便停下了,闻歌蒙着脸立于马车之上,一只脚踩着车辕,居高临下地看着前方百余兵马。
“我的人呢?”他朗声问。
阿叶:“殿下呢?”
闻歌掀开车帘,将冯乐真从马车里拉出来挡在身前。
“你让我给你当盾牌?”冯乐真不可置信。
闻歌:“……不过是做个样子。
“你竟然让我当盾牌。”冯乐真还是不可置信。
闻歌:“都说了是权宜之计。”
“你……”
“嘘!别说话。”闻歌皱眉。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淡定看向前方的人。
阿叶一见到她便激动不已:“殿下,你的伤怎么样了?”
“养得差不多了。”冯乐真回答。
阿叶:“记忆呢?恢复了吗?”
“说恢复了。”闻歌小声提醒。
冯乐真:“恢复了。”
“那就好,那就好,”阿叶松了口气,“殿下你别急,奴婢这就救你。”
冯乐真:“你先把他的人放了。”
“殿下……”阿叶皱眉。
“放了吧,闻歌他对我很好,即便你先放人,他也不会伤害我。”冯乐真答得认真。
闻歌没想到直到此刻,她都如此信任自己,沉默一瞬后,握住她胳膊的手下意识用力。
“轻点。”冯乐真悠悠提醒。
闻歌顿时放轻了动作。
两人的互动落在阿叶眼里,阿叶又一次迟疑:“殿下,你当真恢复记忆了?”
“嗯,恢复了,”冯乐真突然不高兴,“叫你放人你就放人,少说废话。”
阿叶一愣,随即委屈地答应一声:“那……那好吧,奴婢遵命。”
说着话,后面的兵士押了几个人过来,闻歌远远看到几人,眼底浮起点点亮光。几人身上的锁链一一卸下,跌跌撞撞地朝着他们这边来了,其中一个似乎体力不支,走了几步便摔在地上,闻歌下意识动了一下,但最后关头还是冷静下来,看着另外几人赶紧去搀扶。
“你不去接他们?”冯乐真说。
闻歌当然想接,可总觉得事情过于顺利了,所以迟迟没有动身。
“都把人给你送来了,你还紧张什么。”冯乐真不懂他在顾虑什么。
闻歌看了她一眼,突然用铃铛将她绑在了车辕上。
冯乐真微微一怔,回过神后质问:“闻歌,你这是什么意思?”
“保护你。”闻歌信口胡说。
冯乐真气笑了:“是保护我,还是防备我?你是觉得我会跟他们回去?”
闻歌不语,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气得冯乐真直接背过身去。
“都往后退。”闻歌沉默一瞬,再抬头已经恢复冷漠。
阿叶恼火地看他一眼,一抬手便所有人纷纷后退,离几个穿囚服的人越来越远。闻歌耐心等着他们之间隔出一道安全距离,才快步上前去接人:“阿晨,宇哥,你们怎么……”
话没说完,其中一个突然抬头,对上视线的刹那,闻歌意识到他们并非自己要找的人,当即转身就要撤离。
然而还是晚了,方才还需要几个人搀扶才走得动的人,突然朝他撒了一把粉末,闻歌一个闪避躲开大半,却仍有一部分撒到了眼睛。
他的视线瞬间模糊,只凭耳力躲开了其中一人的刀,一脚将人踹开,只凭最后一点视力朝着冯乐真的方向跑去。
当眼前的景象渐渐归于一团浑浊的白,他渐渐生出绝望,正要豁出性命奋力一搏时,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闻歌!”
冯乐真的声音响起,他只凭感觉又一次将进攻的人踢开,下意识朝声音来处伸出手去。
下一瞬,一片白茫茫中,有人握住了他的手,他一个闪身进了马车,冯乐真猛地拉紧缰绳,马儿顿时发出一阵嘶鸣。
“殿下!”阿叶急切地唤了一声。
冯乐真驾着马车,头也不回地跑了。
兵士们当即要追,阿叶沉着脸看了众人一眼:“别追得太紧,免得他穷途末路之际会伤害殿下。”
“是!”
众人纷纷答应,然而不奋力去追的后果,便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逃离。
冯乐真驾着马一路疾驰,直到甩开后面那群追兵才问:“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闻歌眼睛看不见,下意识往声音来源侧了侧身:“我还好。”
“那就行,我刚才看你做什么都很迟钝,还以为你受伤了。”冯乐真略微松了口气,“他们怎么如此不讲信用,我人都到了,他们竟然还不把你朋友放了。”
“是我自己大意。”闻歌语气低沉。今天若非她出手相救,只怕他也被押进长公主府的私牢了。
驾车的冯乐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随口安慰一句:“是他们卑鄙,与你有什么干系,不过你放心,我这个人质只要在你手上,不怕他们不交人。”
闻歌闻言,唇角浮起一点笑意:“你不是不想做人质吗?”
“哪个正常人会想做人质?”冯乐真叹了声气,“但想到你那些朋友是为了救我们两个才被抓,我又怎能袖手旁观。”
闻歌听着她一无所知的言语,唇角的笑意僵了僵,突然生出一点小小的歉疚。
“你怎么不说话?”她问。
“……我眼睛疼。”闻歌低声回答。
冯乐真沉默一瞬:“带你去看大夫?”
“不能去,回家。”闻歌拒绝。
冯乐真答应一声,便没有再追问。
两人去的时候一路无言,回的时候更是沉默,等把马车驾进家里时,已经过去了大半夜。
闻歌半点都看不见了,冯乐真搀扶着他回到寝房,点了灯烛后问:“现在该怎么办?”
“你去厨房,找一点猪油来,我将眼睛擦擦。”闻歌试着睁了一下眼睛,只觉酸得厉害,只好重新闭上。
冯乐真皱眉:“真不用看大夫?”
“眼睛不疼,应该没什么大事。”闻歌安抚道。
冯乐真叹了声气:“你等我。”
闻歌应了一声,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开门又关门,然后屋里彻底陷入安静。
看不见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是屋里只有自己一人时,明明还能感觉到灯烛的光亮,却什么都看不见,孤独与无助仿佛潮水一般,将他整个人渐渐淹没,那种喘不过气的难受无法形容,直叫人仿佛低到尘埃里。
吱呀——
房门再次打开,冯乐真回来的脚步声一瞬驱散了所有孤独与无助,闻歌的睫毛颤了颤,顺着声音的方向问:“拿来了?”
冯乐真应了一声。
闻歌伸出手:“给我吧。”
“好。”
话音未落,有东西落在他的掌心,闻歌下意识握住,却在握紧的刹那,反应过来手里的不是什么猪油,而是她的手。
大约是他怔愣的反应太过好玩,冯乐真笑了笑:“你又看不见,还是我来吧。”
声音温柔,如一盏昏黄的烛火,闻歌讷讷答应一声,然后便听到有瓷碗落在桌上的声响。
当她沾了猪油的手指贴在他的眼睛上时,闻歌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攥着她另一只手还没松开。
他下意识想放开,结果还未动,便听到冯乐真悠悠开口:“牵着吧,看在你受伤的份上,给你牵。”
“不需要。”闻歌当即松开手,脸上却泛起热意。
冯乐真轻笑一声,没有理会他的别扭,只仔细地一点一点为他擦去眼睛上的粉尘。
这粉尘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所制,覆在脸上如一层膜一般,泛着浅淡的银光,闻歌的皮肤都被擦红了,才勉强擦下来一些。
“疼吗?”
一片模糊中,冯乐真缓缓开口,两人离得太近,闻歌甚至能感觉到她呵出的温软的风。
“……不疼。”他莫名有些热了。
冯乐真无声笑笑:“都看不见了,怎么可能不疼,不过疼也得忍着,这东西要尽早擦干净。”
“嗯。”闻歌应了一声,倒是乖乖任她作为。
冯乐真一只手擦得不方便,干脆另一只手也用上,捧着他的脸一点一点清理。闻歌什么都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她离自己越来越近,即便不用眼睛,也能猜到她此刻一定是俯着身子,专注地看着他的脸。
这距离实在是太近了,如果她恢复记忆,即便不会武功,也能在他有所反应之前杀了他。闻歌心不在焉地想,但大夫说了,她不可能恢复记忆,一辈子都不可能的,所以她才毫无疑心地随他去救人,才能义无反顾地救下他,还这么认真地给他擦眼睛。
她没有记忆,所以他没必要那么提防她,就像现在,她随时可以杀了他,但她一直行的却是救他之事。
“胡思乱想什么呢?”冯乐真突然开口。
闻歌顿了顿:“没……”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许久,唇角浮起一点弧度:“我怎么觉得,你自从眼睛看不见后,整个人都温顺了。”
“你想多了。”闻歌顿时绷起脸。
冯乐真笑了一声直起身来:“擦干净了,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感觉到她离自己远了不少,闻歌心底突然一阵失落,但他只当是看不见产生的失落,并没有多想:“嗯,看不见。”
“那先休息,说不定明早就能看见了。”冯乐真说。
闻歌答应一声,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摸索着来到床上躺下。
翌日一早,他睁开眼睛,眼前依然白茫茫一片。
闻歌的心沉了沉,终于生出自己这辈子可能都看不见了的恐惧。
一个自幼失明的人,可以比任何人都适应黑暗,而一个平日视力极佳、看遍了世间风景的人,一旦瞎了,眼前混沌的一切都足以将他瞬间逼疯。
冯乐真进屋时,就看到他眼圈通红地坐在床上,仿佛整个人都陷入了无尽的绝望之中。
“怎么了?”她缓缓开口,打破了他自顾自的沉沦。
闻歌眼睫轻颤,半天才说一句:“我眼睛还是看不见。”
“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呢,你这才一天时间,急什么。”
或许是她的态度过于轻描淡写,闻歌反而安定不少,但还是忍不住问:“我若是一辈子都看不见呢?”
“看不见就看不见,反正眼睛也没有多漂亮。”冯乐真随口说了一句。
闻歌无言半天,突然生气:“按你的说法,眼睛不好看的人就活该当个瞎子?”
“还会生气呢?”冯乐真扬眉,“可见此事对你的打击也没那么大,起来吧,我扶你去如厕。”
“你、你你扶我做什么?”闻歌突然结巴。
“如厕啊,”冯乐真语气平平,“你不会想自己去吧?先说好,你要是掉进茅厕里,我可不去捞你。”
说罢,她突然有些膈应,“想想都觉得恶心。”
才瞎一天就被嫌弃的闻歌扯了一下唇角,到底还是屈服了,只是被她扶到正确的位置后,说什么也不让她留下。
等解决完这些事,就到了吃饭的时候,闻歌眼睛看不见,指望他做饭是不能了,冯乐真索性洗了两个萝卜,两人一人一个,算是解决了早饭。
“总吃萝卜也不是办法,中午我做饭吧。”她提议。
闻歌狐疑:“你会?”
“经常看你做,想来也没什么难的,你眼睛看不见,还能生火吗?”冯乐真问。
闻歌:“你把我带到灶台,我可以做。”
“行,那你生火,我做饭。”冯乐真做了决定。
她拍板这么快,闻歌还以为她真有什么深藏不露的本事,结果第一个菜下锅后,便涌出一股奇异的味道,他无言许久后,还是得亲自动手。
“铲子给我。”他摸索着朝她伸手,接过铲子后又要油盆。
冯乐真站在旁边,尽职尽责地打杂,时不时带他换个地方站,一顿饭做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是能上桌了。
“吃吧。”他说。
冯乐真看了眼他手里的饭碗和筷子,问:“需要我喂你吗?”
“你给我夹菜就好。”闻歌眼睛仍是白茫茫,闻言也没有逞强。
冯乐真:“只是夹菜?你知道怎么吃吗?”
“……就算眼睛看不见,我也知道自己的嘴在哪。”闻歌对她的疑问很是无语,结果刚回答完便听到了她的偷笑,于是知道她是在故意逗自己了。
“你可真是……”他第一次生出名叫无奈的情绪。
冯乐真给他夹了块土豆:“真是什么?”
“无聊。”闻歌板起脸,可微微弯起的眼睛却带着笑意。
冯乐真看到他心情不错,也跟着扬起唇角:“你辛苦做的饭,多吃点。”
闻歌轻哼一声。
一顿饭结束,冯乐真看着面前的锅碗瓢盆,想了一下看向坐在桌边不动的人:“眼睛看不见,也能刷碗的吧?”
“……嗯。”对于她的无耻程度,闻歌已经有了深入了解,此刻听到她这么说,真是半点都不觉得意外。
于是碗筷最终还是闻歌刷的。
他眼睛看不见后,做什么都要比平时慢一些,以前每次午饭之后两人还能玩点什么消磨时间,可今日却是收拾收拾这里,又摆弄摆弄那里,等回过神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天黑了。”闻歌说。
冯乐真意外:“你能看见了?”
“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阳光消失了。”闻歌说着,下意识抬手在眼前挥了挥。
冯乐真也不失望:“别担心,会好的。”
闻歌清浅地应了一声,也不知信了没有。
接下来五六天,他的眼睛依然没有恢复,白天和黑夜对他而言,变成了字面上的意思,除了白和黑,其他的什么都感觉不到。起初两三日,他还会因此暴怒、发狂,直到有一次将洗到一半的碗摔出去、却险些砸到冯乐真后,他突然冷静下来,自那以后就没再乱发脾气。
他好像一瞬间认命了,最近两天也熟悉了家里的一切,即便不用眼睛去看,也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位置,不必时时靠着冯乐真领路了。
然而他却比之前更依赖她,每次超过半个时辰看不见她,就会下意识寻人,直到确定她就在附近,才渐渐安定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半点都不想和她分开,就好像她是自己另外一双健全的眼睛,即便不使用,但只要她在,心里就会舒服些。
“闻歌,”在又一次莫名被他唤到身边后,冯乐真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觉了?”
闻歌嘴唇动了动,半晌才说一句:“我也不确定。”
“为何睡不好?”冯乐真又问。
闻歌摇了摇头:“不知道,总之就是很难入睡,睡着也没有深眠,时不时就会惊醒。”
“我带你去看大夫吧。”冯乐真自从发现他眼睛一直看不到后,第无数次提及此事。
闻歌还是一如既往的拒绝:“不行,我现在眼睛看不到,我们一旦被发现,就毫无还手之力。”
“那我把大夫请回来。”
“也不行。”
冯乐真:“为何不行?”
自然是怕你离开之后就再也不回来了。这句话在舌尖转了一圈,闻歌却没有说出来。
同样的顾虑,原因却早已和从前不同,以前的他怕她走,是因为担心少了人质无法救出同伴,而如今的他自身难保,已经无力去想自己的同伴会如何,不肯让她走……只是因为不想让她走,没有任何缘由。
他不说话,却也固执己见,冯乐真叹息一声:“那今晚你跟我睡。”
“……嗯?”闻歌愣住。
“跟我睡,”冯乐真强调一遍,“我陪着你。”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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