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许多目光带着深切企盼,落在前方柔福帝姬身上。
帝姬只穿着简素常服,然而此时身影被夕阳镀上了一层金边,宛如穿了一件明黄衣袍。
她示意宫人落舆,然后走到皇帝身边,望着皇帝道:“陛下刚遭兵变叛逆,圣心不安也是有的。”
“陛下放心,自今日后,臣妹必安排得力的护卫在清景园周围守着,保管陛下能清清静静养着。”
“你好筹谋!”
皇帝才说了一个词,柔福帝姬就从善如流接过来:“至于小岳统领,此番护卫陛下必是有功的,陛下是此时气怒交加,迁怒冤枉了人去。为免将来陛下醒过神来后悔,臣妹就斗胆做主了。”
她转向岳云,温和说出早就约定好的话语:“小岳统领是该去一趟大理寺——他们在审理此番叛臣罪行,小岳统领去将海外叛乱事分说清楚便是。”
“之后,小岳统领就离了临安,去岳帅军中吧。”
群臣只见皇帝怒拍躺椅。
倒是柔福帝姬温柔按下皇帝的手:“陛下别再拍了,自个儿手不疼吗?做妹妹的倒是怪心疼的。况且方才我已经说过了,您只管安心养病就是,剩下的事儿我都会安排好的。”比如大理寺那边,放心歇着就行。
皇帝愤愤闭上眼睛。
而岳云,是用上了十九年来所有演技,才没有表露出不该有的关切和不舍,只是在旁人看来,神情略有些复杂的行了个礼:“官家,臣……告退。”
不,是辞行。
再回来的时候,会给您带好消息回来的!
岳云转身离去。
围观群臣:啊,果然是岳帅的儿子。旁的不说,岳氏满门对赵宋真的已经仁至义尽!
岳云来到了大理寺。
一切都如姜官家上岸前与他说过的那般,由他与大理寺讲明海上事,且完成为二百个‘英勇护驾船夫’定下功绩领取厚赏的最后一环。
不,不只是最后一环。
官家之所以让他来大理寺,也是让在他离开京城去见父亲前,名正言顺去看一眼——
岳云走出大理寺正堂,走向东边庭院。
南宋朝廷南渡后官署都是现建的,这大理寺也不例外,其内有一座用于审讯犯人的……风波亭。
而此时亭中安放的并不是桌椅和刑具,而是一口油锅。
一口当朝炸过,如今也还装着奸臣头颅的油锅。
岳云走上前去:他在海外遗憾错过现场,如今临行前看一看也觉痛快。
油炸物本就不容易坏,何况又经过仵作的特殊处理,依稀还能辨别奸臣面目。
之所以只有头颅,是因为秦桧伏诛之后,天下民怨沸腾依旧一时不能消解。甚至有万民书递到宫里,请求按照古之旧例处置:此等叛国细作哪怕死了,也该于菜市口枭首示众以谢天下!
帝姬为消民愤,下令将几口油锅分别拖到几处热闹的菜市口去,进行了对奸臣的分段巡回复炸安定民心。
但最初的那一口油锅,帝姬却下令放在了大理寺风波亭内。
大理寺官员以为帝姬是在警示群臣叛国通敌的下场,只得含泪收下了这份重礼。
此时岳云站在这里,他的手抚上了风波亭外的松树。
松涛如啸。
片刻后,岳云抖擞了精神。
他这就要出发去与父亲会和了,正好可以给父亲看一看,他这几个月的进益!
在群臣恭送皇帝被抬进清景园后,夕阳沉没了下去。
这真是漫长……但令人喜悦安心的一日!
对许多朝臣来说,飘在海外的皇帝,就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生怕他回来,破坏现在的一切,再次将所有人的努力报废掉。
可是现在,这把极爱背刺偏生杀伤力又极强的恶剑,被强行封在了这处院落——
故而朝臣们望向清景园的目光,再不似从前沉郁无望,而是充满快意:陛下你也有今天!
而姜离望着关闭后的清景园:啊!我终于也有今天了!
总之——这是每个人开心的原因不同,但都很开心的一天。
姜离从没想过,到了南宋的自己,竟然会有如此快乐的一天。
不只是因为一切顺利按照计划走完,她从此可以进入躺平退休阶段。
更因为柔福的话:“今日群臣皆在,只好先锁门了。但我已经特意安排了半日假期出来,明下午就请易安居士和梁将军来见姐姐。”
姜离眼睛发亮:早几个月就备下的待客之仪终于要用上了!
然而快乐还不只于此,柔福更拿出一个意外的惊喜——
“姐姐还记得我在港口上对你说过,岳帅已经打到南阳了吗?”
姜离点头:南阳可是她挺熟悉的地名,是《陋室铭》里的‘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里的武侯祠所在处。
柔福笑眯眯递上一封岳将军送往临安的奏疏:除了战报军情,还有单独要送给‘官家’的一封手书,因知官家尚在海外,所以请柔福帝姬来日转交。
“岳将军既至南阳驻扎下来,自然去祭拜了武侯祠。”
“因见武侯祠屡遭兵燹,岳将军心有所感,于武侯祠内挥笔写就《前后出师表》。既为《出师表》,自要赠予陛下。”*
姜离:这是什么双厨狂喜!!
见姜离抱着《出师表》,根本不用喝酒就陷入了陶然醉去的状态,柔福就把空间单独留给姜离,先行离去。
她应该也累了,今日就好好休息吧。
有事也明日再说——
其实岳将军送回来的,除了单独送给姜离的《出师表》外,还有一封信:是他截获的金国使者欲送往南宋临安的一封书函。
柔福体贴替姜离关上门,反正明日还要过来,且正好明日人全,再一起商议一下。
而皇城清景园内却一片蕴凉的方外净土。
当年完颜构初次跑来临安准备在此建宫殿的时候,就是春夏交接,故而在自家园子修葺过程中,很注重避暑之效。
庭院深深,廊庑掩映。
垂下的帘帐后,能隐隐见到被风轮拂动的吊窗花竹。
不但景致消暑,手边的食物也是——全都是当年开封城内出名的夏日小吃:漉梨浆、水晶皂儿、生淹水木瓜、冰雪冷圆子、甘草荔枝膏……
梁红玉笑道:“听帝姬说起,官家是过来后就忙着出海事。”这些本土点心都没有尝几种就走了:“我们已经尝过了官家的牛乳茶方和‘开封菜’。现在请官家尝尝当年开封城的小吃。”
姜离捧起水晶盏,吃了一勺晶莹剔透的水晶皂儿,皂角米与绿豆的清香交杂,甜意从舌尖一路滚到心口。
如果说有什么事情,比跟易安居士、梁将军、柔福在一起吃甜点更令人欢喜,那就是——边吃甜点边玩博戏。
“官家已经将经图上的玩法都记住了?”李清照手边的小食桌,摆的最近的并非甜点,而是一壶真一酒。
听姜离点头表示已经掌握了玩法,她便将手中一盏酒一饮而下,骰子在指间令人眼花缭乱地灵活转动,直到稳稳落在桌上铺着的打马图上。
语气里有难以隐藏,也完全不需掩饰的欢欣畅意——
“那就开局了!”
易安居士一世,最爱的除了诗、酒、金石外,就是博戏。
那是她自己都干脆承认的‘予性喜博,凡博者皆耽之’有时候甚至会为之‘昼夜忘寝食’。*
不过……那对她来说,也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
自打家国破碎,她亦辗转流落,不只是曾经珍藏心爱的博戏器具多失,更要紧的是不再有玩博戏的潇洒心境,以及……能够陪她玩博戏的知己之人。
如今,庆幸的是,这些又都有了。
但不幸的是,没有时间了!
如今身兼内外数职的易安居士,跟柔福一样,忙的恨不得把自己拆成好几个。
今日实实在在是‘偷得半日闲’:乃柔福帝姬在得知姜离的具体返程日期后,特意东挪西凑,将朝事公务提前的提前,不要紧的暂时压后,才海绵里挤水一样挤出这半日。
李清照端着酒盏,看着眼前一起玩博戏的友人,不免感慨:这才是恰意的日子啊。
故而在等着退休这件事上,易安居士跟姜离算是知己了——她已经跟柔福帝姬约定好,只待朝廷克复中原,她便要致仕回乡。
像李纲老相公那样,愿意再卷三十年……对李清照来说:绝无这种可能!
还是诗酒宴饮,博戏游玩才是她爱的生活。
姜离按照自己投掷出的点数,把属于她的犀角小马,往前挪了十二点。
她们玩的是打马,即易安居士最精通的,为之写过《打马图经》的博戏。
精通到什么程度呢——是能自信写下:“使千万世后,知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的程度*
口气很大,但人家确实有这个睥睨博戏界的实力。
轮到姜离掷出骰子。
因打马的玩法有几分像后世的飞行棋,姜离学起来挺顺手的,何况旁边还有大神一对一上门辅导——就算这不是易安居士李清照,只以博戏水准来论也相当于赌神亲手教赌!
这谁能不快乐投入到博戏生涯。
虽然很快,姜离就输光了分给她的一把筹签,开始翻箱倒柜,拿完颜构收藏的各色珍宝出来做博戏筹码。
姜离觉得,如果易安居士有空跟她一直博下去,都不用到明天早上,她清景园也得输出去……
三场博戏过后的中场休息,梁红玉道想看看岳将军的书法新作《前后出师表》。
至于梁将军是怎么知道的——
姜离实在很难控制住分享欲。
简直就是旁人问一句:你觉得这道点心好吃吗?
姜离就回答:诶?你怎么知道岳将军送了我一封《出师表》。
梁红玉方才吃了点心,现在是特意去浣手擦净后,才展开岳帅的书法来看。易安居士也将酒放下,走过去一并欣赏。
早听闻岳帅精通行楷,书法精妙,今日正好一观。
姜离望着这卷《出师表》——
其实史册上,岳将军也是写过出师表的,同样也是绍兴八年兵至南阳武侯祠挥笔而作。
当然,没有送过完颜构。
只是与这卷《出师表》的铁划银钩龙蛇飞动战意盎然不同,那一卷《出师表》却是更多无奈悲愤,以至于后半都转为了抒发郁意的草书。
是的,姜离是见过史册上那份《前后出师表》真迹的,不是在现代看的碑刻,而是……就在明朝——
因岳将军是为人加害,其笔墨传世自然很少。
但这卷《前后出师表》却流传了下来,经过南宋、元,待明朝开国后,到了明太祖朱元璋手里。
朱元璋收藏了岳武穆墨宝后,还亲笔写文赞美过这幅书法作品,道其:‘纯正不曲,书如其人’。
姜·明太上皇·离,就从皇家库房见到过这幅真迹,当时还颇有感慨呢。
如今再回头去想……她在明朝的经历,简直是处处插满了南宋的flag。
系统也是这样解释(狡辩)的:在她选定的路线出现bug无法建立正确传送后,系统就只能就近把她送去关联最多的朝代。
言下之意:我们也没办法啊,找找自己的原因。
姜离完全不听这种不靠谱资本家的狡辩和PUA,坚决不内耗自己,依旧在积极维权努力走‘劳动仲裁’:她虽然不知道系统曾经提过的观众是什么存在,但想来对系统很重要。
于是姜离派出6688去跟系统谈判:如果不予补偿,那她接下来的漫长时光,就只有一个直播主题:《无良系统,观众请勿上当》。
大概是触动了系统的赛博脸面,如今系统是愿意让步一点,表示作为补偿,到时候姜离离开宋朝的时候,可以带走三件实物。
6688悄悄告诉她,虽然他也不清楚观众是谁,但听说系统的让步,也因为有观众替她投诉了。
姜离当即感动:世上还是好人多!
总之,姜离之前来到南宋的苦闷,已经转成了一种甜蜜的苦恼:只能带三件的话也太难割舍了。
况且,眼前两件肯定是要带的:岳将军于武侯祠写下的《出师表》;今日易安居士带来赠她的一套打马戏(包括打马图盘、棋子和写了独特to签的专著《打马图经》)。
只剩下一个名额,不够用啊。
故而姜离的选择是:……再磨磨。
凭什么系统说只能带走三件,她就乖乖听话?
她还说要去三国见诸葛丞相呢,还不是睁眼就看到了秦桧。
这种精神创伤是能随便弥补的吗!
反正她现在有大把的时间了,完全可以跟坑人的资本家进行旷日持久的拉锯讨薪战。
姜离在想坑人的‘老板’:无良bug系统。
柔福帝姬她们谈论的亦是坑人的‘前老板’完颜构。
因才看了《出师表》,柔福不由道:“岳将军肯定想要一个孝怀皇帝(刘禅)一般的君王。”
毕竟古往今来公认的明君圣主也不多,忠臣良将们也不期待有运气遇上秦皇汉武唐宗宋祖的,但……起码得是个人啊!
完颜构在物种上就不符合。
与岳帅同为将领,还是同样被完颜构卡脖过的将领,梁红玉心有戚戚点头:他们夫妻俩也做如是想。
做武将摊上本朝,又连着摊上这三位不做人的皇帝,真是前世不修倒了血霉了。
她边将岳帅的书法作品仔细收起,边说起去岁旧事。
身为将领,他们夫妻出入自然有亲兵相随,并不是什么排场,而是为将帅者,本就要防着细作的刺杀,尤其是离开军营重兵后,自然要随身多带些人。
这也是惯例了,然而去岁秦桧拜相后,韩世忠奉命回临安朝见时,居然因为多带了三十个亲随,就被皇帝亲笔下书斥责了。
不但直斥这三十亲卫‘不系合留人’,更是直接令临安城的禁兵将他们‘管押后速起发还楚州’。[1]
其猜忌与敲打之意昭然若揭:尔等将领可以为朕打仗,但所有调令将兵,哪怕是调动你身边亲兵的大权,还是在朕的手中。
在完颜构看来:这三十人只发还楚州,没有就地除掉,都是看在韩世忠夫妻曾经是苗刘之变救命功臣的份上。
梁红玉如今想来也只有冷笑:这就是他们夫妻豁出命去曾经救过的皇帝,当真是上对不住国家,下也对不住自己。
感慨(骂过)完颜构后,柔福才取出了岳家军截下的金国使者书。
她现在才拿出来,是因此国书对此时的南宋来说,不算什么急事。
但这封信对金国来说,倒是挺急的,是同时派了好几波使者,一定要送到临安城——
原本两边议和(你乖乖称臣纳贡,我降表收钱)不是推进的好好的吗?你们南宋的态度,怎么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啊?
淮西地界。
有一小队人马正在蔫巴巴灰扑扑地走着,还要小心翼翼收起自己的旗帜,只做普通商队的模样。
对他们来说,这是多年未经历过的狼狈了——要知道,他们可是金国派去江南朝廷(金国并不认可宋帝,只称赵构为宋康王)的上使!
原本,作为金国的册封使,他们这一路该是极为风光的!
要知道江南朝廷的官员,哪怕心中是带着屈辱愤恨,也得好生招待他们这些金使,这是其不得违拗的圣旨——说实在的,遇到眼神中难掩痛恨的江南官员,比遇到直接卑躬屈膝的官员更让他们快活。
摧折还有骨气脊梁的宋人,对金人来说,其实是更有趣的体验。
况且他们作为高贵金使,若是不够尽兴,最后还能像猫戏鼠一样,记住‘老鼠’的名字。等到了临安,只需要他们随意皱皱眉或是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这个官员在朝廷,甚至在这世界上消失。
那位赵康王和被金国放回去的宰相秦桧,在办这种事上,一贯是雷厉风行的妥帖。
而他们,只需要在临安享受最好的待遇:比如一顿就要花费一万八千五百余贯的御筵;比如尽日无休的歌舞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