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云闻言脸上浮现出凄凉不忍之色,显然亲眼见过些惨状,他点点头:被观音土撑死的人,腹部会高高隆起,在灾民里很好辨认。
有士兵去劝拦告知:你们不能吃太多观音土!
然而百姓们本就是知道的,他们怎么可能没亲眼见过被观音土撑死的人。
可是,饿呀。
百姓们流着泪对他道:我们真饿呀。
每到这些时候,岳云就更明白更敬重父亲一些:自古以来,少有军队能做到不扰百姓。而父亲带兵,从来有一项铁律‘冻死不折屋,饿死不虏掠’。曾经有士兵因为私取了百姓家的麻绳来捆草,就被军法处置。
姜离心思亦如此,且更多一层:万幸,这样不动百姓一针一线的军队,她的故乡华夏也有!
“那今日,他们的晚饭就是观音土吧。”
“百姓吃得,他们怎么吃不得?”
甲板上。
“可是……”万般盼望着晚饭,结果等来一个‘观音饼’的施廷臣呆呆望着手里的土做的饼子:“这也不是观音土啊!”
这位之前就负责过赈灾的户部侍郎,虽然自己在灾荒地也保持了八菜一汤的生活水准,但确实是见过观音土的。
带人派发‘饼子’的岳云:嗯,其实他也问姜官家这个问题来着。观音土多产自北方高岭,别说这船上,就算是临安城内观音土都不好找啊。
这回姜官家甚至伸手爱怜摸了摸他的头,答曰:傻孩子,谁有空专门去给他们这些贪官找真的观音土?
“朕心肠若观音——朕发的土就是观音土。”
已经完全被带跑偏的岳云:真理!没毛病!
虫豸们在吃土。
人在吃美食。
临安,垂拱殿。亦是黄昏时分。
柔福帝姬想:这大概才是摆正后的世界。
而不是那些卖国贪官大吃民脂民膏,保疆卫国的将士风餐露宿,连吃糠咽菜都不能保证。
于是她转头对黄彦节道:“再多上些肉角,酥烙饼和点心奶茶来。”
然而听到帝姬这声吩咐,梁红玉不由扶额一下:主要是今日一大半点心都是被韩世忠吃掉的。
与许多人,譬如岳帅,陷入思维高速运转时不太吃东西不同,韩世忠是越忙吃越多。
偏生岳帅人还怪好的,韩世忠吃完一盘他推过去一盘。
还劝学一般劝吃:“韩兄早膳未用,多吃些。”
韩世忠连连点头:好兄弟!
毕竟要他自己一直不停拖盘子到眼前来吃,还有点不好意思,果然还是鹏举靠谱!
韩世忠不光是因为没吃早饭才如此胃口大开。
更重要的原因是心情舒畅——咱老韩这辈子,就没打过这么富裕的打仗!
韩帅心底的‘富裕’二字,可不只指军费富裕。当然,军费也是前所未有的宽裕。
秦桧当朝被炸的同时,已经有韩岳两军一并前去封宅抄家。查封的士兵在秦桧府上清点了一日,直到半个时辰前,才把秦桧家产里的金银现钱明细送了来,其数目已经足以支撑两路大军两月战事。
剩下诸如田地铺子珠玉玩器等,根本还没开始计数估价!
柔福帝姬直接表示;这些都是军费,且后续处置完其余人的家产,会继续送去。
主打一个:钱管够,你们放手去打。遇到伪齐投诚的军队,只需考虑这批将士可不可用,不需考虑收下这批将士需要多少钱养。
柔福想:支撑过这几个月,她姐那里还有个海上飘着的金库呢!
虽然军费非常、极其重要,但对韩帅来说,让他如此心意大畅的,还得是精神上的富裕。
他觉得脖子上一直勒着的绳子被人剪掉了——
宋朝重文轻武是后世所公认。对武将的钳制也是来源已久:毕竟在宋之前的一百多年里,中原大地上无数势力走马灯一样更换,短短百年间,五十四位君王先后称帝。
作为皇帝来看,这皇帝报废频率怎么不叫人心惊?
故而有宋一朝,对武将压制可以说是前所未有。
就算南宋面临家国倾颓随时覆灭的风险,兵权,或者说用兵权,也毫不例外牢牢掌握在皇帝手里。
最有权威性的军令,就是当今皇帝的亲笔诏令!
虽说枢密院名义上掌军事,但其实皇帝的命令通过宰相和枢密院来发放而已。
譬如之前赵鼎任职枢密院时,完颜构就口述圣旨让他来拟,并且要求‘不得易一字’,之后再通过朱漆黄金字的金字牌,传到前线各位将领手中。
接到命令的将领,必须照做,否则就是罪同谋逆,天下其余将兵皆要奉命诛之。
不管是岳飞还是韩世忠,都不止一次在战事正酣时,接到皇帝的手诏,憋屈收兵。
有时接到的甚至不只是‘即刻收兵’的笼统命令,而是更精准的要求——毕竟众所周知,宋帝喜欢搞微操是有祖宗传承的。
宋太宗赵光义,就自觉是军事天才,曾作阵图《平戎万全阵》。不但把自己的大作下发给将领,还让大将需得照图布阵,和辽军决战……皇帝远在千里之外瞎指挥,不输也就有鬼了。
所以当年宗泽老将军说起让岳飞多学下阵法时,岳飞也愿意学。但当老将军说起要学太宗的阵法……
岳将军就十分见仁见智地回答了一句千古名句。
这话还被伟人在《论持久战》里引用过:“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
高情商说法如上。
实际想法:大可不必!
但这世上,人比人的死货比货得扔——太宗·高粱河车神的微操水平再不济,比起当今皇帝又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尤其是当今皇帝,是身在南宋心在金,时不时就下发一道圣旨,非常详尽地要求他们某日退到某地……
岳飞和韩世忠二人,屡屡被当今皇帝的手诏折磨的痛不欲生。
可今日论起北伐事,同样手持玺印代行帝王权柄的帝姬,则是干脆利落表示,绝不外行指挥内行。
十分诚恳道:“北伐之事皆委将军。”
“我虽于战事不甚通晓,但也知战场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兵将如何可遥度?故而一应北伐事,两位将军可从宜定策!”
听到此言的一刻,仿佛这些年掐在脖颈上手终于松开,呼吸到了真实的空气。
这一日,岳飞和韩世忠走出皇城的时候,夜色已然覆盖了整座临安。
回首只见朦胧月色中皇城坐落的凤凰山,果然像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
而离开皇城后的两位将军,并没有直接下山回府,反而是不约而同地攀峰登山。
立在凤凰山颠,可见临安城内万家灯火。
因今日城门戒严,街上岳韩两军与禁军穿梭往来查封门户,自是惊动了临安城内许多百姓。故而这个时辰,很多人家都没有入睡,依旧点着灯火,为明天而忐忑。
百姓们忧愁着:临安城如此戒严,是金国人终于要来了吗?
不过,他们不会忧愁太久。
今夜,李老相公就会加班加点写出布告天下的大令。
明日张贴于市榜,刊印于邸报——奸相伏诛,朝廷将举兵北伐!
山巅晚风烈烈,心境前所未有宽畅的韩帅慨然道:“可惜可惜!大事在即,此时不能痛饮!”
岳飞也甚为遗憾:是啊。
他少时多豪饮,只是有一回皇帝叮嘱他勿饮酒误事,甚至说出了一句迷惑了他良久的话语:“卿何时到河朔(黄河北),乃可饮。”*
他曾经真以为皇帝用他,是真心要北伐要收复河山。但如今想想,若是那位皇帝还在,这辈子他也到不了河朔之地了。
灯火映在将军眼中。
“来日克复中原,咱们必然大醉一场!”
从凤凰山上下来,韩岳二人自要骑马回府。
翻身上马后,韩世忠还关切问了一句:“你眼睛真的无妨吗?”到底今日被油烟刺激着了,这会子夜里骑马明日又要赶着回军营,一路上风土沙尘在所难免。
寻常人都要眼睛难受的,何况是身患眼疾之人。
话音刚落,就见岳飞取出一件样式古怪之物。
如果非要描述:就是一圈上好牛皮上嵌了两枚水晶片。
哪怕韩世忠不好奇,岳飞也是要给他展示下的:看,防风镜。
并给他讲解了下:戴上后虽不如肉眼直接视物那么清楚,但若只是骑马行路视线是没有问题的。
韩世忠更觉稀罕,立刻伸手要试戴:“叆叇还能有如此用法?之前倒是没有想到。”
是的,宋时也是有眼镜的,名为叆叇。*
姜离还在临安城时,因想到岳将军的眼疾忌沙尘等脏污,很自然就想到了防风镜。
让御作坊送各种薄水晶片来的时候,就从御作坊的奏疏上看到了这个名词,询问陛下点名要磨好的水晶云母等镜片,是否要配叆叇。
姜离:配什么?很好,就俩字,两个都不认识。
还是6688翻译了下,姜离才感慨:宋的先进技术,真是不令人失望。
既然连眼镜雏形都有了,简易防风镜就更容易做了。
姜离将其作为见面礼之一,送给了岳将军。
此时韩世忠试戴了下,当即表示:我也想要!我虽然没有眼疾,但我也是肉眼怕沙尘好不好。
岳飞亦翻身上马道:“除了这种防风镜,还另有一种镜子,极利于作战,我原就要将图纸交给韩兄的。”
韩世忠听了这话,登时连自家也不回了:反正夫人已经留在皇城里守卫柔福帝姬了,他今晚就直接去鹏举家住!
这一日他收到的泼天喜讯已经太多:从秦桧被炸到自由北伐——
一不小心还单押了的韩将军,边于马上疾驰边心道:让我看看接下来还能有什么惊喜。
海上神舟。
姜离也在把水晶镜片往眼前比量。
发完‘观音饼’后肉眼可见快乐起来的云崽,进门后见姜官家在摆弄镜片,不由好奇坐到姜离对面去,因灯下黑,还差点坐到椅子上的6688。
岳云就把猫抱起来放在自己肩膀上,然后坐下来:“官家也要给我做一副防风镜吗?”
他离开临安前,还试戴过父亲的呢。
姜离笑眯眯:“那个很简单的,你只管去后面载着匠人们的船上,让人给你做就是了。”
“这回我要给你做的,是更好玩的。”
岳云满含期待。
姜离依旧是把他带到窗前,指着那两艘最远的装载有火药的船只,把工匠做出的半成品递给岳云:“你想不想试试,人虽然站在这里,却能清楚看到数里之外的东西?”
是的,作为大明的前太上皇,姜离是毫不犹豫又薅起了老朱家的羊毛。
明时因跟西洋来往密切,所得西洋物件就颇多。
其中就有——望远镜。
不过与现代的双筒望眼镜不同,明时的望远镜(窥筩)还是单筒,并不怎么考虑双眼视物的瞳距、同视、立体视的问题。
其主攻放大倍数,制作工艺已经达到,可将望远镜做成‘虚管层迭相套,伸缩调整视物倍数’高级款的水平。*
而明中后期,望远镜已经普遍用在战事上了。
是为用此‘可远见敌处营帐、人马、器械、辎重,知其备不备,而我得预为防!’[1]
属于宜室宜家,不,宜战宜守的利器。
此时姜离拿着的还是个简单的不能伸缩调整倍数款,但也足够让第一次用到望远镜的云崽惊喜了!
他站在神舟上,居然能看清最远的那艘火药船上,来回走动巡逻士兵的面容!
这若是在战场……
根本无需姜离多做解释,如岳云般在沙场多年的人,在拿到这样利器的一瞬间,自然就想到了其在战争中的妙用。
临安城,岳宅。
韩世忠自然也是如此,甚至他都没有拿到半成品实物,只看图纸就能明白,此物件在将来战场上会发挥多大的用处!
同时,他也明白,岳飞为何私下将图纸交给他,而不是留在京城的兵部——若是这图纸进了官署,那说不定金人比他们先造出来呢!
韩世忠想到这儿,不免叹气:这次他们夫妻俩是难得分开两路行动。
但他心知,京中夫人这一仗,其实并不比他回到楚州后的北伐仗好打,甚至更为紧要。
来自叛徒的刀,可比来自敌人的刀还难防备,捅的还要疼。
“这份图纸……”
韩世忠接过岳飞的话:“你放心,我明白此事的要紧!将来带回兵营研造,也必是交给全家都在我军中的心腹军匠。”
郑重其事保证过后,韩世忠又不免好奇:“鹏举,这种前所未见的军中利器图纸,你是从哪里来的?”
岳飞忽的沉默了一下。
倒不是格外要隐瞒韩世忠,而是此时岳将军突然发现:他竟然还没问过那位官家的实际年纪。
不知她是如岳云一般年纪的孩子,还是与柔福帝姬年岁相仿,跟自己算是同辈人……
以至于一时竟不知如何对旁人称呼她。
于是最后只道:“是一位心系家国的小友所赠。”
而岳飞一瞬间的沉默和这般含糊的称呼,都令韩世忠更好奇了:“是个身份神秘的能人异士?”
岳飞:嗯,这么说也没错。
她身份是很神秘……应该说世上没人比她身份更神秘了。
于是点头。
韩世忠边仔细收敛起这张图纸,边心痒难耐道:“鹏举啊,你还信不过我吗?替我引见下你这位神秘‘小友’如何?我保管守口如瓶!”
岳飞如实道:“并非我不为韩兄引见,而是她此时因有要事在身,正在外游历。”
韩世忠点头:“那就等人回来,说定了,一定要为我引见!”
想到将来两人见面,韩帅必然会出现的受惊情景,岳飞忽然升起些数年未现的年少促狭心性。
轻松明湛的笑意从他眼中倾泻出来,如一地皎洁月光:“好。”
“等她回来,我必为韩兄引见!”
三日后。
神舟停靠在一处树木葱茏而无人迹的小岛旁。
岛上还有淡水河流,很适合安营扎寨。
面作土色(并非形容词,是真的土色)的朝臣们,难得精神一振!
陛下说过,等到驻扎的岛屿上,就不会再做稻草人了——不少官员甚至喜极而泣,我们,我们终于活下来了!
他们甚至想对着甲板上一排前同僚版稻草人鞠躬致谢,多亏了你们贪腐的实绩够强大,才能脱颖而出,免了我们身受剥皮揎草之苦。
怀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哪怕被安排去做苦力搬东西,他们都欢欢喜喜去了。
可见生物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很强的,既然没有享不了的福,也就没有吃不了的苦。
这些官员们也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够搬重物,砍柴火,生锻炉,做苦力都是幸福人生。
姜离站在神舟高高的船头上,看小蚂蚁搬米似的一条队伍,不停从船上往岛上搬运着东西。
旁边是身着戎装,拿着最新精修版望远镜的岳云,正在试验镜筒长度和倍数。
“龙场。”
岳云侧头:“官家说什么?”
姜离笑道:“这就是龙场悟道之所啊。”
等离开这座岛屿的时候,她就不只是拥有观音心肠了,还是拥有火器傍身的南无加特林菩萨的观音心肠!
与此同时,浙东运河一艘寻常的客船上。
陆宰正头疼的要命。
他在明州市舶司干的好好的,孰料陛下临走前,竟然一道圣旨把他调到临安做秘书少监,还令他举家搬迁。
何为秘书少监,即掌经籍图书的副官,基本等同于皇家图书馆副馆长……
陆宰:不知怎么得罪了这位官家!
他甚至想到了:不会是陛下看到他,想起了他们陆家藏书世家之名,想要把他调到临安后将陆家一锅端了,把他们历代藏书占为己有吧?
这样的事儿……感觉当今陛下也不是干不出来啊!
但圣旨难违,无论心里怎么腹诽,陆宰还是得满怀忧虑地赶赴临安。
这几日,他们一家就在运河上飘着。
而陆宰的头疼,不只是为了上任,还为了眼前十三岁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