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朝臣再次刷新了皇帝不做人程度的同时,并无人知晓,临安城外荒僻处背嵬军驻扎营中,有两百兵士于夜色中换过寻常布衣,提前去往明州(宁波)海港。
很快,皇帝此番准备动用的几艘逃命大船上,就多了不少高大有力的‘船夫杂役’。
明州负责航船的官员倒是知道此事,但这些人手持皇帝金牌密诏,他们自不会多话,只闭嘴安排:唉,果然是那位多疑怕死的陛下啊。
甚至都不放心他们当地安排的船夫杂役,临出发前才悄无声息换上自己人。
负责此事的明州提举市舶官,于府邸中长叹一声:陛下若肯把这分保命的心机,分出一点来在保家卫国上……
再如何喟然长叹,他也不得不奉旨完成准备工作,然后动身赶赴临安请陛下仪驾。
临安城。
清景园。
姜离正在与柔福帝姬千叮咛万嘱咐:秦桧及其亲近党羽留给你们,一定要‘好好’对他。
柔福帝姬笑应。
正欲再说,就从敞开的窗口处望见黄彦节自桥上走来请见,两人就暂且止住话头。
黄彦节入内道:“明州市舶官员陆宰,前来回禀官家备船诸事。”
姜离原本只随意点头应下。
点到一半忽然转头:“谁?!”
黄彦节被陛下突然的提高声音吓了一跳,忙道:“陆,陆宰。”他喏喏提醒陛下道:“就是那个藏书大家陆氏,之前内府藏书缺如,官家还曾下诏令他们家将藏书送入宫中抄录。”
见陛下还是无声盯着他,黄彦节搜肠刮肚又想起一事:“去岁,陛下还夸过陆宰幼子陆游,说他十二岁能做此诗文,颇见天赋。”
陆宰,陆游。
姜离:完颜构这到底是什么卡运啊!!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陆游的诗词传世极多,据说他高产到一辈子写了三万多首诗。要是没有清章宗乾隆,他应当能摘下一个创作数量的魁首。
当然,论起质量,乾隆拍马也赶不上一点。
然而陆游那样多的传世诗文,此时坐在这群魔乱舞的绍兴八年,姜离骤然想起的还是这一首——在南宋这样的朝代,一个胸有抱负的人长寿活到八十多岁,或许不是幸运,只是一种折磨。
在黄彦节离开后,不用姜离说,柔福帝姬已经取过朱笔,在红名单上把陆家人的名字添上,就是写到陆游的时候,略顿了顿:“这孩子今年才十三岁……”
“不小啦。”
姜离心道:岳云十二岁就被岳将军投放到军营了,还有……她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便宜崽崽,朱见深不也十三岁就开始接过叔父逐渐转移的重担了吗。
毫无心理负担预订了童工陆游崽尽快来临安打工后,姜离又提起了另一位念念在兹可惜现在不得见的偶像,易安居士。
她已经亲手在册封‘内尚书’的圣旨上盖过了玺印。
宋朝的女官制度,其实颇为完善。
其中内尚书不只可以掌内廷事务,还可以管外朝的政事,甚至代皇帝御批四方奏牍!是为‘不系嫔御,天子亦颇礼之。亦掌印玺,多代御批,出底文字可到三省’。[1]
其实有点像明朝司礼监的工作。
只是宋对女子参朝也是忌讳的,于是制度是制度,很多皇帝并不重用女尚书,比如宋仁宗就对大臣表示过‘‘此岂可使妇人知之!只中书行可也。’大约是被章献明肃皇后刘娥垂帘听政给搞怕了。*
姜离心道:宋朝就是典型的本事不大事儿不少,一会忌讳女子掌政,一会儿忌讳武将势大,结果把自己搞成了‘大怂’。
但此番皇帝出海,长公主代政,有一位名动天下的女尚书来掌天下奏疏,正是再恰当不过的时机了。
柔福显然也很期待跟偶像共事,点头道:“待除掉奸党,易安居士想来便肯接这道任书圣诏了。”
姜离托腮遥想风采:那她一定要满载而归,好见处理政事的易安居士·尚书版!
姜离想了想没什么疏漏了:“如今明州那边既已备好,我就尽早出发吧。”
柔福帝姬敛容起身,郑重道:“姜姐姐,此去一应当心,必要平安归来。”
“你也是。”朝堂亦深如海,这边也绝不轻松:“好生保重,多富。”
柔福帝姬嘴角微微一抽。两人熟悉以后,姜离就开始叫她的名字而不是封号了。
是的,柔福大名赵多富。
姜离极其喜欢这个名字,这就是她最美好朴实的毕生心愿啊。当然,除了喜欢柔福的大名外,姜离也实在叫不出她的小名——嬛嬛。*
还是多富好!
也给她的旅程添一个好口彩。
烟花三月下明州。
圣驾从临安(杭州)到明州(宁波),并不需要走陆路,可以走浙东运河。
因朝廷南渡,京杭运河已然断绝,南边的浙东运河和江南运河便成为了南宋最要紧的两条运河。
走运河,不但省时,还省力——姜离此番准备了特别多东西需要带走,还好有运河,三条大船就装了,这要是马车运输,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而送圣驾到运河口岸的群臣,见皇帝居然带了三大船的东西,看船的吃水显然还都是满载——越发心塞到不行:什么昏君啊这是,你要不把临安城都装在你船上带走吧。
因皇帝是‘甩锅跑路’,来送行的臣子们,神情自然都如丧考妣。
其实,秉承做戏就要做全套的专业性,姜离并没有直接只带着她的黑名单走。
她还是象征性邀请了下忠臣良将们的,比如正在赋闲的前宰相李纲。
然后……李纲写了封奏疏把完颜构骂了一顿:“陛下偷安朝夕,岂是久远之计?况陛下纵自轻,臣却难从。”甚至还加了一句,如果皇帝非要带他去:“臣宁赴东海而死耳。”
朝臣们:好刚!
据说皇帝恼大了,当即下旨把李老相公的赋闲官也免了,然后就只带着愿意奉承他的人走了。
为此,许多朝臣目送岳云跟在皇帝身旁一起登船时,都好生同情:岳小郎君也太惨了!
见岳帅目光也难掩关切望向御船,其余人都表示:理解。
只是唯有站在最前头的柔福帝姬才知,岳将军关切的并不只是儿子。
而姜离登上御船,回身眺望临安,不由感慨:大明没有去的御驾亲征,没有出现的朝堂大逃杀,宋朝还是跑不掉啊。
御船平稳如陆。
门被叩响,进门的是岳云。
“官家。今日的亲兵也都一一点过了。”
姜离抱着黑猫坐在摇椅上。
在见到岳将军后,她终于心意落定,没有那么不安,让6688天天变成一只猛禽鹰隼呆在身旁。
此番出海,她还是找了一只漂亮的黑猫,重新过上了撸猫的生活。
而自岳云进门回禀要事,6688就自觉跳下她的膝盖,去门外站岗了——御船上虽然没有官员,但还是有些明面上摆着的禁军。
姜离则笑眯眯看着岳云进门,把准备好的吃食推过去:“不急,你点过人数面孔都对即可,先吃点东西再慢慢说。”
因护卫圣驾左右,岳云着一身飞虎凤翅兜鍪黄金锁子甲,闻言眼睛一亮应道:“是!”他还在门外的时候就闻到异香了。
姜离:没办法,谁看到一个意气飞扬的少年版岳将军,能忍住投喂?
“开封鸡肉卷,你尝尝喜欢哪个口味?”
御船稳到可以架起油锅炸鸡,姜离就让人做了一大盘鸡肉卷,还是两种口味的,一种是咸口的甜面酱,一种是酸甜口的梅子酱。配菜都是新鲜脆嫩的细黄瓜条。
“都好吃!”
船才开两天,岳云就明白了父亲那句‘眼见为实’,也明白了父亲为何信任——这位‘皇帝’看他的眼神,给他投喂的神态,就像北地那些期盼他们军旗的百姓一样。
于是岳云就从第一日的还不太好意思吃,变成了现在的不见外认真吃
而姜离则从欣慰看着他吃,变成渐渐错愕——并且在岳云拿下一个鸡肉卷的时候,按住他的胳膊制止:“已经八个了。”
岳云有点不解:“可这个肉卷很小。”
姜离:……听他这语气,好像这肉卷是烤鸭卷那么小一样。但其实她令厨下做的鸡肉卷比开封菜还大一圈。
这才出门第二天,可别把岳将军家孩子给喂坏了。
岳云很快明白了她的担忧,笑道:“官家,没关系的,我爹娘都说我胃口好到吃铁块都没问题。”
姜离松手:啊,那你好厉害啊。
等吃过点心,回过今日点兵事,岳云又像一只灵活的豹子一样跑出去巡视御船了。
姜离看着案上空空如也的两个大圆盘,忽然想起了小钰。
初见小钰,他也就差不多岳云这么大。不过他吃东西就很少,像只松鼠,只肯挑挑拣拣吃点坚果、野菜、小鱼干。
她望着窗外浩渺水景,一一数过从前故人,慢慢睡着了。
“过来看看。”姜离坐在案前,招呼岳云过来看文书。
走运河比陆路要便宜,第三日就已经到了出海口。
从今晚起,就真的是海上游轮了——在运河上行进时,如果想的话御船跟临安还是可以联系上的,毕竟运河道很固定。可船一旦驶入茫茫大海,在到达下一个海口前,可就跟陆上断了联络。
如同自成一个世界。
岳云接过文书看了几页,本来就大的眼睛,现在更是睁的滚圆。
文书上是一些整理过的情报,记录了此番出海的官员(或许是部分)家产,以及这些年贿赂上峰等信息。
托完颜构是个疑心深重皇帝的福气,虽然宋没有东厂锦衣卫,但他对临安群臣的罪行也并非全无了解。
哪怕是他正在重用的秦桧,他也看的挺紧。
只是贪污对完颜构来说不算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名。想想也是,他必然也是爱钱爱享受的,不然清景园怎么修的这么侈靡富丽。
岳云对于熟悉的名字当然更注意,故而一打眼就看到了孙近的名字。
那位刚为难了他,不但不肯如数拨给军饷,甚至想从他们军中倒抠点出来的枢密院官员。
他竟然这样有钱——
公文上明明白白写着,“家中积财数十屋,约不只百万计。”*
之所以能通过他放钱的屋子推断出钱财数目,还多亏了他本人的行贿记录:去年此时,他为了得到这个枢密院的官职,贿赂了刚当上宰相的秦桧。
贿赂了多少呢?一百万缗!
而这次巨手笔的贿赂,让孙近清空了十多间放钱的屋子。
以此类推,他家中光现钱,应该就有三四百万缗左右,再加上各种宅院铺面金银珠宝等动产不动产,家产估计要超过千万缗。
姜离随手拨弄着算盘珠子。
真肥啊。
而且这绝不是其中最肥的一个。
姜离好奇问道:“鄂州军营一月所费多少银钱?”
岳云睁着圆眼睛很快报出了数目:“上月鄂州军营所费五十六万缗,米七万余石。”*
他原以为这就是天文数字了!因鄂州军营约十万士兵,比其余几位将领麾下的士兵都多些。而其余几位大将,譬如韩将军所在的楚州军营五万余人,听父亲说,上月所费便比他们少一半多,只‘钱二十六万余,米二万余斗’。
然而两处军队加起来,还不足孙近的一次大手笔贿赂。
可……那是十五万人的吃穿用度。
足够支撑十五万将士的浴血奋战!
看岳云简直是怒发冲冠的神色,姜离忽然想起之前东厂整理民间各种岳将军传说,编纂出版的《说岳全传》,里面就收录过岳云一个小故事。
说他小时候去送出征的父亲,就对岳飞道:“爹爹,你不要把世上贼人恶人都杀尽了——留点以后给孩儿我杀杀。”
嗯,这孩子从小就有出息。
现在,想象和现实重叠。
姜离就见岳云一脸认真,抬头问她:“官家,咱们先剁哪一个?”
这些背国祸民的汉奸贪党,在岳云心里与敌人等同,甚至……还更可恶。
“不急。”姜离取朱笔在公文上的几个‘约’字上画了圈:“这上面所记的家产必不全。”
且也不是每个在船官员的家产都有情报记载。
岳云动了动唇,姜离就知道他要问什么。
于是又把孙近的贿赂人‘秦桧’画了个圈,之后顺手打了个叉:“不用担心岳帅那边没钱用,秦桧必不会只收了这一个人的贿赂。”
那么只收割秦桧及其党羽,估计就足够各路大军数月甚至一年军费了。
“临安那边必然是疾风骤雨。”他们会尽快干掉秦桧一党,开始走‘趁皇帝不在速速北伐’的剧本。
“那咱们这边,就要文火慢炖。”
姜离期待:“说不定除了这一船外,还会有意外惊喜呢。”
大海一望无际,望之令人心旷神怡。
且海港之上,因御船要出海航行,明州市舶司的官员早已安排了这一日所有闲杂船只闲杂人等避退,越发显得天地间一片疏阔。
君臣需从漕船换为出海巨舟。
快十年过去了,如今临安朝臣大半没赶上当年‘搜山检海抓赵构’的热闹,故而此番是许多随行官员第一次出海,且还是跟着圣驾乘御船,不由有些兴奋。
尤其是看到他们将要乘坐的巨船后,更是惊叹——
此番随御驾出海的船倒是有十多艘,但绝大多数都是体积小、轻便灵敏的战船、马船,载货运输船。此时如众星捧月一般,拱卫着最中心的一艘巨船。
那是一艘宛如山岳浮在海面上一般的巨船。
实在些的工部官员心里是下意识算起了尺寸:嚯,这大船上下得有五层吧,目测高约二十多丈,一打眼所见光八丈的大布帆就有数十幅……当真是货真价实的万斛之舟!
而比较文艺的官员们则已经开始吟诗作对了:“这样的神舟巨船真是晖赫皇华,超冠古今”“是啊,你们瞧这帆若垂天之云,船如破浪之蛟”……
港口上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皇帝自然是最早登上这艘“长生圣智普济神舟”的人。
这略显中二的名字还真不是姜离起的,宋的祖宗遗风罢了——
宋神宗当年给这种官造巨船起名为‘凌虚致远安济神舟’,令其出使高丽彰显宋的国威。
到了雪乡二圣之一的宋徽宗,造了更大的巨船,名字自然也更加长了,取名为:‘鼎新利涉怀远康济神舟’。
不过这种神舟级别的巨船,哪怕富有如宋也没有几条,完颜构当然扣下最好的一条,当作自己的逃命之资。
按说官员们不该与皇帝同乘,该另坐客船。但此番随行官员不多(不过百人在冗官之弊颇重的两宋,占比确实很小),而且都是支持皇帝的‘自己人’,所以皇帝特意恩旨,许他们同乘神舟。
只是无诏不得去皇帝居住的前半船舱范围活动罢了。
如此天恩浩荡,亲近臣民。
诸随行朝臣越发感恩戴德,与有荣焉。
姜离立在船头,海风烈烈吹起了玄色披风。
她看着官员们排好队拿着上船的号码牌。
低头对怀里的黑猫道:“这种当世第一豪华游轮。收费高点怎么了?”
6688:……但你要收的明显不只是钱啊。
姜离哲学深邃扯道:“人这一生的意义在于经历的璀璨,在于深度而不在于长度。”这些人命短点怎么了?他们命短点,许多百姓就能命长点。
6688:有道理。
然后灵巧跳下去,作为姜离的眼睛,去看上船后官员们的表现。
官员们对住的地方很满意!
他们住的是后仓的乔屋。虽是在船上,但屋高也有近一丈,一点也不逼仄,且屋内彩绘华丽布置精巧。
不过最符合他们心意的,还是这屋子其实分等级,官位越高住的越好!
这些人为官既然不为国为民,是为了自己,自然攀比之心甚重:自己过的比别人好能压别人一头才舒坦,看别人比自己强就难免眼红嫉妒。